第68章 更剪昔年夢
沈敘沒有撒謊。
可以說,所有這一切的開始,都是沈卿卿的一句話。
在京中到隐仙谷的路上,乃至剛到隐仙谷的一段時間裏,沈敘都處于一種巨大的迷茫中。
這種迷茫來源于對自我的不确定。
來處與去處,皆非歸處。權貴依附威名而生,從威名之中逃離的他,沒有名字,沒有一技之長,甚至沒有雙腿,彼時的他,坐起來都是奢望。
他只能躺在隐仙谷的某一間屋子裏,聞着自己身上散發出的腥味臭味,瞪着天花板,或者閉着眼睛,在無窮無盡的疼痛裏沉淪。
沈萬年也曾提出等他好一些,同自己學醫,要他考慮考慮再答複。
轉頭,就聽到虛掩的門外,不認識的聲音同老人低語。
“谷主,您也要收他為徒嗎?他那個樣子恐怕還得要人照顧他,怎麽學醫?”
老人不言語。
另一個聲音勸着。
“等他好些了再看吧。”
是那位女大夫,他聽出來了。
她又壓低了聲音對老人說:“谷主,學醫辛苦,還是在別處給他找個缺吧。”
沈敘別過頭去,不想聽,但阻止不了聲音賴在耳邊。
也是,自己甚至翻不了身,又怎麽去想所謂的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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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巨大而孤獨的迷茫之前,毀人心智的疼痛都像是避風港,溺進去,不作他想。
直到某一天,門響了一聲。
他以為是沈萬年進來換藥,不想,睜開眼看到的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她梳孩童普通的羊角髻,穿一身素布衣裳,眼神剔透,只有兩彎眉毛,生來微微向下,像是有什麽委屈心事。
與他從前在宮裏那些被妝飾的嬌俏可愛的姐妹相比,樸素到太過普通。
這是沈萬年之外的第一個踏入這間屋子的人。他身上竄起一身雞皮疙瘩,不自覺想閃躲,又被疼痛擒着動彈不得,只能用手扯起一旁的被單,試圖遮掩自己的殘疾。
她卻像是沒看到一樣,禮貌地問了一句:
“我可以在這裏待一會嗎?”
他說不出話,也沒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傷口被扯裂了,冒着血。
然後是許大夫打開門沖了進來,領走了那個小女孩。
“抱歉啊,”她對他道着歉,一邊捂住了女孩的眼睛,“外面忙,怕她亂跑讓她找個沒人的房間呆着,沒想到就摸到這裏來了。”
說罷數落着懷裏的女孩:
“這間房以後不許進來了。不要打擾別人休息。”
他搖了搖頭,繼續躺着。
過了一些日子——他只能憑窗外的日夜變換判斷時間,實在也不知過了幾日。
他的傷好了一些,可以勉強靠坐起來了,沈萬年随便給他尋了些書打發時間。
但也只能粗略翻一兩頁,看一兩行就得歇一歇。
某一日,沈萬年自己牽着那個女孩走了進來。
“附近有戰事,”他對他解釋道,“谷中接了一批傷兵,又有不少外人出入。這姑娘是我故友家留下的遺孤,一直帶在身邊。最近外面髒亂,只有你這裏靠山,沒人來。讓她在你這待一段時間吧,晚上我接回去,白天你幫我看着,也不用做什麽,別讓她跑丢了就行。”
說完,沒等他回應,就轉身而去了,鬥篷掀起好大一陣血腥味。
他也沒什麽意見,寄居于此,自然随人安排。
女孩也乖巧,不吵不鬧,自己找了個角落坐下,還特地墊了一本書以免弄髒衣服。
坐了半晌,像是無聊了,又把那本書抽出來翻看着。
也不知道她識字了沒,嘩啦嘩啦翻了一遍,又坐回去了,胳膊抱着雙腿,發着呆。
小小年紀也沒有那麽多事可想,最後還是朝這個房間裏另一個人走過來了。
“哥哥好?”她問道,有些緊張。
他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怎麽回答,仔細想想,上一次開口說話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他都不确定自己還能不能發出聲音。
她沒有管他的反應,兀自坐在他的床榻旁邊。
“我叫沈卿卿,”她說,“阿纖姐姐和我說不要出去亂跑。可是能不能請你帶我去找阿纖姐,或者去找爺爺?”
阿纖姐?應該是那位姓許的女大夫吧,他想道,爺爺應該就是指谷主了。
他搖了搖頭,還是說不出話。
她不作聲了,又埋頭玩起手指。
“你叫什麽名字呀?”她問道,“他們都不告訴我,只告訴我不要和你講話,因為你在休息。”
想了想,她又說:“你在休息嗎?那等你休息好了再告訴我也行。”
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終于找回了一點說話的信心。
“沈敘。”他說。
他都不認識自己的聲音了,音調也古怪得很。
不過沒關系,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叫什麽名字。
從前不需要問,無人不認識他,他也不需要名字。後來也只有沈萬年執着于用這個名字稱呼他,其他人口中,他被稱為“那個沒腿的”,或者“那個殘廢”。
你叫什麽名字?
多簡單的問題,他居然是第一次回答。
對人來說,名字是如此重要。一個沒有人呼喚的名字,沒有存在的必要。
而一個人被用名字稱呼的那一天,他才真的成為一個人。
有了第一句對話,後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
外面雖未被戰火殃及,也是焦頭爛額。哭聲喊聲,馬聲人聲,不絕于耳。
屋裏,他靠着枕墊,不痛的時候就教她識字,時間倒也過得快上許多。
直到她可以背出第一首詩,能在他掌心寫出自己的名字。
這個字真複雜啊,他想,教了好幾天,指尖交錯的觸感,竟比疼痛還刺骨。
然後拉過她的手:
“接下來學我的名字怎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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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刀啊?我沒覺得我在發刀啊?【陰暗地爬行】【扭曲】【蠕動】【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