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翩翩遺我心

在她學會他的名字怎麽寫之前,意外發生了。

不知是不是多日聚集在山谷中的血腥氣息招來了邪祟,接連多日,常有人稱在谷中偶遇了山貓。沈萬年叮囑各處多加防備,耐不住人多事雜,總還有顧及不到的地方。好在谷中收留的傷病将士們都随身帶着兵器,雖有兇獸襲擊,也不至于傷人。

偏偏被一只格外精明的尋到了兩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

那日,沈敘的傷又有反複,閉着眼挨着。沈卿卿坐在窗邊翻一本書,挑着自己認識的字念,斷斷續續的不成句子。

“沈敘,你怎麽啦?”她念一會,停下來看一下床上躺着的人。

“沒什麽,我腿痛。”他答道,看了一眼她。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小小的身影,看不清。

她低低地應了一句,然後沒了聲響。

畢竟,疼就要好好休息。

所以當那半人高的山貓從窗戶蹿進來時,她也沒個聲響。她沒見過這種生物,還在好奇于它靈活的身姿和雜色的絨毛。

那邪物只一躍,就跳到了她背後,她甚至沒來得及回頭,衣服後領就被扯開了,再一爪下來,一大片皮撕脫。

她吃了痛,撲到在地上,正想喊出聲,嗓子卻好像被什麽堵住了,緊接着,視線也模糊了。

她倒下的聲音輕到好像一片葉子飄落。

沈敘睜開眼時,山貓正舔舐着她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跡,而她背上那一大片裸露的傷口竟然連一點幹涸的血痂都沒有,慘青色的皮肉外翻,邊緣處的皮膚甚至被光照得透明。

他一翻身起來,卻被愈發劇烈的疼痛鉗制,動彈不得,只能大聲喊叫,試圖引起門外人的注意。然而他這處屋子本就少有人來,此時又是正午時分,更沒什麽人在日頭下行走。

好在山貓警惕,在他有所動作的下一瞬間就逃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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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沈敘穿着單薄的中衣,只用被單草草裹了下身,打開門爬了出去。

他的耳邊只有自己的脈搏苦苦相催,聽不到身邊擦肩而過的驚嘆,唏噓或嘲笑。

等他爬過藥王殿前的一百級臺階,抓到沈萬年的衣擺時,雙肘血肉模糊,那系得緊緊的被單也被鮮血浸透,濕答答得,貼在他并不完整的身體上。

又躺了一個月,才能稍稍起身。

三個月,才能再一次下地。沒有合适的褲子,索性又用被單裹一層。斷肢觸到冰冷的地面,一陣又一陣痙攣。

他甚至做好了再爬一次臺階的準備,卻在隔壁的房間發現了熟睡的沈卿卿。

守在房裏的許纖被他驚得拿不住手裏的針線,嘴張了又張,竟不知道是該勸他回去,還是該迎他進來。

是他搶先開了口。

“我想看看沈卿卿。”

許纖木木的點了點頭,向一邊的床上挑了挑下巴。也沒了繼續做針線的興趣,只定定地盯着他,像生怕他要把床上的女孩子搶走一般。

外間傳來喊聲。

“許大夫!”

她應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千言萬語,最終也沒說出口。

沈卿卿醒着,看到他甚至笑了笑。

只是毫無血色的嘴唇單薄得擠不出一個像樣的笑容,嘴角勾一勾,笑意就被埋葬在了同樣慘白的臉上。

相對無話。

牽挂只是一種沒來由的感覺,卻濃烈得嗆人,真要開口去說那些尋常的字句,反而才是玷污了那楚楚深情。

沈敘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開口卻變成了

“我會成為很厲害的大夫,一定會治好你的病。”

等了很久,才聽到很輕的一句回複。

“那我等你。”

雖然這四個字輕的恍若一縷幽風,轉瞬就散得了無痕跡,卻在沈敘的心上刻了很多年。

在每一個被肉體的疼痛折磨得近乎瘋狂的夜晚,在每一次面對嘲諷和懷疑的時候,這縷風都袅娜在他的發梢,帶他從病榻上坐起來,下地,學着用雙手代替雙腿,學着照顧自己的生活,乃至最終,一頭紮進浩如煙海的醫書典籍、脈案藥綱中。

直到時間一轉眼翻過,某一天,沈萬年鄭重地對他說,

我可以給你一處院子,你住在那裏做什麽都行,但請你替我辦一件事。我知你在制毒解毒一門已大有進益,我想請你幫我找一種解藥,它或許永遠找不到,但求你盡力一試。

他俯下身子道謝。

心裏卻說,正合我意。

他和沈萬年一老一殘,自然不會去冒險抄近道,所以從藥王殿到攬月閣,要先下那一百級臺階,再走一好一段石板路。

沈敘雙手交替着爬下樓梯,盡量跟上沈萬年的步伐。還是忍不住回頭一看,恍若隔世。

走到半路,坡下傳來女孩子的笑聲,兩人駐足,是許纖帶着沈卿卿在放風筝。翠綠色的燕子風筝,晃晃悠悠地蕩在空中,被笑聲拖着一路向上,碧空無盡。

“要去打個招呼麽?”沈萬年問,“不過她上次清醒以後就誰都不認得了,恐怕也不記得你了。”

沈敘搖了搖頭:“不了,別吓到她。”

說完就自己先向山上爬了去。

再也沒有回頭。

在攬月閣的第一天,沈敘攤開自己的第一本脈案。

他還不能熟練地爬上椅子坐在桌前,于是只是坐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執筆。

對着空氣摹畫多遍,才堪堪落紙。

“卿卿”。

在後來的許多個瞬間,在他合攏書頁,爬上床鋪,倚靠窗邊,或者溫水煎藥時,他也會很突然地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為了一份承諾嗎?完全不是。

或許就是一份簡單的執念吧,他這樣回答自己。

究其根本,是她坦蕩地叫他的名字,是她那句,“我等你”。

沒有懷疑,沒有嘲弄,沒有任何附加的情緒,不論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都沒有。

她坦坦蕩蕩,她幹幹淨淨,她直呼他的姓名,她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能做到。

她懵懂地在無意之間賜予了他這殘軀敗體在這塵世間最難奢求的寶藏。

像一雙手穿過他的軀骸,托起靈魂。

他想把這盞魂魄點成油燈,一尾微末之火,但永遠為她而燃。

他心裏清楚自己在用殘生做奠,這漫長歲月裏的嘔心瀝血,不會有人知曉。畢竟她從不屬于他。

他也曾從自己或沈萬年的眼中看到一絲懷疑,那是對執念終成心病的隐隐擔憂。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甘之如饴。

執念也好,承諾也罷。

能支撐他拖着病體與世共存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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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你們還記得嗎?九年後,沈卿卿的第一本自己的脈案本上,第一個病人的名字,是沈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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