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只雞
隆冬過後,杭縣一月初在經過一夜大雪之後覆上了一層厚雪。靈隐寺山上,一只毛色火紅鮮豔,長相有些奇特的肥雞用自己紅色的爪子刨了刨雪地,直到它把厚雪和雪下的土地刨穿找到了沉睡在地裏的白蛇之後,它便把腦袋探下去,将這冬眠裏的白蛇叼住吃掉。把自己挖掉的第三條白蛇吃掉之後,肥雞繼續晃動着它腦袋上的三根火紅豎翎和禿毛屁股繼續尋找下一條冬眠裏的白蛇。
走了好幾步,火紅色肥雞停下,然後繼續用自己的爪子刨雪,直到挖到地下第四條冬眠的白蛇。就在它把這白蛇叼起要吃掉的時候,靈隐寺俗家弟子偃師真我踩着厚雪到來,這閉着眼睛的十五歲少年瞎子彎下腰,他拿掉肥雞口中的白蛇說道:“這山頭的白蛇都要被你吃光了。”說着從肥雞的口中救下了這條未醒的白蛇,于是,少年瞎子将白蛇準确無誤地放回地下然後埋回去。
“碧樹姑娘在寺門等你。”說着,他抱起肥雞,肥雞“咕咕”叫着掙紮了一下沒掙脫。
于是,偃師真我抱着肥雞,他繞過覆了雪的樹枝,穿越破舊的靈隐寺到山下。山下,紮着丱發穿着棉衣棉群的碧樹手中拿着手帕在等着他帶肥雞下山。
“偃師少爺。”碧樹上前。
肥雞三番兩次上靈隐寺挖蛇吃,這事多次勞煩偃師真我了。
偃師真我把懷中的肥雞交到碧樹手中:“碧樹姑娘。”
“有勞了。”
“不必客氣。”
告辭了少年瞎子,碧樹抱着火紅的肥雞下山去了。
“咕咕”肥雞低聲叫着。
在他們離開之後,偃師真我睜開那雙瞎掉的眼睛,這眼睛裏,是沒有瞳孔的純黑色。他望向西湖的方向,也不知道他在用這雙瞎掉的眼睛在遙望什麽。
***
民國元年,陽歷二月的杭縣西湖冰雪開始融化,離農歷過年的時間還有十幾天時間,這幾天時間裏,杭縣繁華的大街小巷裏,随處可見頂着寒氣買賣年貨準備過年的游工走販。
“燒餅勒,熱乎乎的燒餅勒。”
“五香大頭菜,五圓全部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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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飯!香甜的糯米飯,好吃又管飽!”
杭縣各地的走販游工在寒冷的冬日裏叫賣着,他們與擡着轎子的人和馬車擦肩而過。熱鬧的西大街上,有面色凍得發紫的光頭孩兒跟在走販身後,趁着走販一個不注意便偷走他的燒餅。
這才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曾經的杭州府,光複後的杭縣裏,那些孩子都不敢再留着辮子,生怕被誤成旗人而遭毆打。去年十一月一聲槍響結束了最後的晚清王朝,杭州府在新舊交替的在混亂與秩序之間前行到民國元年。這半年來,杭縣發布了許多新的政令,包括廢杭州府并錢塘、仁和為杭縣。還有禁大煙、剪辮、禁卑女放足等等。當然,最為嚴重的當屬剪發易服導致了西洋服的盛行讓江南絲綢滞銷。眼下,絲綢商人叫苦不疊。
新舊交替,昨日王朝猶在,今日已成落日黃花。
杭縣施行的這些大大小小的措施給杭州府的百姓帶來了影響,可不管這些影響重不重,對他們來說,不管是昨天的皇帝還是今天的大總統都沒有他們的生計來得重要。
“咕咕”
“商殷,我想吃魚。”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看到拿着煙杆子抽大煙的商殷,人們紛紛避讓。在他的身後,一只毛色鮮豔,腦袋上有着三根火紅豎翎,長相有些奇特的肥雞走在商殷的身後。随着它走動,他腦袋上的豎翎随着它的身體晃動着,它的屁股後光禿禿,只留着幾根毛,像被人拔過毛似的。
跟着前面留着齊肩短發的單薄背影,這只雞口中發出“咕咕”聲,仿佛在和前面的人說話似得。
商殷停下腳步,他回過頭吐了一口煙冷笑:“不如把你烤了給高斐送去。”
一下子,這只雞閉了聲。
自己身後總算安靜下來了,商殷繼續往府前街家中去。
往家中去的這一路上,所有行人走販全部紛紛避讓,仿佛他是瘟神似的。這身單薄的錦繡長袍,在這樣的寒冬裏穿在身上,光是讓人看着都覺得冷。
“是不是抽大煙的人都不怕冷?”街道邊上的面攤子裏,穿着棉襖的食客問道。
“別說不怕冷,有的還說自己變成仙人了呢。”另外一個人回到。
“我看那些抽大煙的都死了,就算不死也不得好過。你說這商殷都抽了這麽多年了,也不見他有事,還真是奇了。”
“杭州奇人異事多,這高家和徐家的事情當年鬧得轟轟烈烈誰不知道。”一食客搖頭。
“高斐真是個狠心的,連自己的表弟都下得了手去害。不就因為商殷随母姓麽。”
商殷随母姓,商氏是南京人,後嫁給杭州徐氏。只生下一子,這孩子便是商殷。在商殷出生的那天,他的父親,徐家的當家人便病倒身亡。後來不知怎麽地傳聞說這孩子命不好,還克徐家人。不得已,商氏便讓這孩子随自己姓,還讓他從小女兒裝到二十歲。最後,沒有了當家的徐家最後還是敗落了,這家裏的散的散,只留下商氏、商殷、商殷嫁出去的姑姑、他那同父異母的姐姐,嫁給表哥高斐的徐盈和一個伺候他多年的丫頭。可商殷還沒等到二十歲,他娘親在他十五歲的時候便去了,這商殷在商氏留下的丫頭照顧下活到了十八歲。便是他在十八歲這一年,發生了一個震驚整個杭州府的變故——
他的表哥高斐夥同旗營将軍德濟一起把商殷抓了,然後把一身女兒裝的商殷剝光逼吞丫片。之後遭受毒打,再之後便把他丢在西湖邊上自生自滅。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商殷活不下去的時候,他愣是活下來了。
至此,死裏逃生的商殷不僅性情大變,還剪掉了那頭長發換掉了女兒裝重新回歸男兒身。
性情大變的商殷變得陰厲無情,你要敢動他家的雞毛他就敢剁了你家的狗。而且奇異的是,在這陰陽鬼事奇多的杭州裏,一旦誰家遇惡鬼,他們都喜歡上抱樸道觀請道士和靈隐寺的瘋和尚解決,但有些事情這道士和尚也是無可奈何,于是,他們讓這些人家去請商殷。對于此舉,有些人半信半疑,但大多數在商殷家門前吃了閉門羹。對此,大家唾罵不已。
唯一請得上他的人家不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之後商殷能走陰陽鬼事的事情還是傳開了。你去求他,他還不一定幫你。所以,鬧得整個杭州府的人對他又氣又恨,這恨的恨不得弄死他。有着這樣的想法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敢上前。
商殷的大變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整個杭縣的人都認為高斐要害商殷是受了其母徐氏的指示,認為商殷敗落了整個徐家,所以曾經的徐家大小姐容不下商殷,就算是他身上流着徐家的血。
如今,死裏逃生性,情大變的商殷讓曾經害過他的表兄高斐見着也得繞道走。就算是靈隐寺的瘋和尚看到了也唯恐避之不及,更別說杭縣的人了。
看着商殷走過,面攤子的食客說着商殷的事情。
“嘿嘿,跟在商殷身後的那只肥雞被高大少家養的惡狗咬得尾巴都毛都沒了。”
“沒毛算什麽,沒看到商殷把高大少的惡狗給剁碎了給他送回去麽。”
就因為這件事,整個杭縣的人都知道千萬別招惹商殷,就是雞也不行。不然等着被報複吧。
“老板,給我一碗素面。”
這聲音一落,所有人看向隔壁面攤桌子的十五歲閉眼的瞎眼少年。
這少年,是瘋和尚的徒弟偃師真我。
杭縣的奇人之一。
偃師真我的母親原是莊家的小妾,後和離嫁給了一個南洋水師的大臣。後生得一子偃師真我。這小孩雖沒有商殷這麽慘,但也是命不好,他三歲瞎眼被母親送去靈隐寺做俗家弟子,後來不知道怎麽搞的成為了瘋和尚的弟子。
這實在是令人感到費解不已。
如果說商殷脾氣古怪陰厲無情,那麽偃師真我的脾性算是好的了。只是你別欺負他就行了,不然瘋和尚鬧得你家宅不寧不可。
偃師真我是瘋和尚的心頭寶貝,很多事情,你去找瘋和尚幫忙,若是瘋和尚拒絕,你再求上偃師真我,基本瘋和尚都不會再拒絕。
看到偃師真我在,所有人都不再提商殷的事情。這兩人之間看起來沒什麽交情,可是他們從小都不好過,說出來讓人聽了去還真不好。
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事趕着上求對方呢?
商殷身後的那只肥雞跟着商殷踏進了府前街。
到了商家門前,一起長大,照顧他多年的丫頭碧樹在焦急地等待他回家。
“少爺你回來了。”
“什麽事。”拿着煙杆子,商殷踏進家門。碧樹随着他身後說道:“高家人要把小姐的孩子給丢到西湖給淹了!”
商殷停下腳步。
他的姐姐,徐家那個側室所生的女兒,大他三歲的姐姐,嫁到高家的徐盈。說起來這場婚約還是他那嫁到高家的姑姑,高斐的母親親自給辦的。
嫁給高斐的徐盈多年不出,一出便是個女兒,想要男孩的高家人不願了,于是聽從老祖母的意思把這女魂投胎來的孩子給淹死,那麽下一胎一定是個兒子,所以這孩子要淹死不可。
高家人有病,幾代高家的當家人很多年紀輕輕的便死了。也不知道是什麽病,不管是什麽病,反正這高家,外面有說被惡鬼咒的也有,有被外人陷害的、有隐疾的傳聞比比皆是。高家多年單傳,這要淹死徐盈女兒的不用想便知道是誰。
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商殷面無表情地回道:“與我無關。”
如果插手了,這孩子以後就算救下來了,那高家人也不會善罷甘休。作為姑姑的徐氏不會輕易讓高斐和徐盈離了,但一定會讓高斐納妾。如果高斐真的納妾,到時候,徐盈的生活只怕越來越不好過。
如果這個孩子死了,高家為了下一個孩子,為了不讓旁人碎嘴,那麽只能待徐盈好。
這個孩子死,徐盈生活安穩。
這個孩子活,徐盈在高家不得好過。
“少爺,孩子是無辜的。”
“那又如何。”
“少爺可還記得夫人說過要讓少爺對小姐照看一二。”
碧樹的話讓商殷頓了一下。
這話他記得,只是這話是當初他那個沒見過面的父親要求他娘親這麽做罷了。從小,他和徐盈并不親近,因為徐盈很小就被他姑姑徐氏接走養着。按照徐氏的話來說,他們商氏是害了徐家的罪魁禍首,是害得徐家真正敗落的人。所以,對徐盈,他還真沒有什麽情誼在裏面。當年他爹對她娘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猜出了在他死後徐家會敗落麽?畢竟是他的親血脈,所以才會擔憂。
碧樹有些緊張,當年高斐害商殷的事情歷歷在目。如果可以,她也不願開這個口。她了解商殷,但夫人說了,一定要商殷幫助徐家人一次。這以後,商殷就是商殷,而不是“徐家的商殷”了。
高家、徐家、遠在南京的商氏。
最後一次,商殷與姓徐之間的恩怨就了了。
也不知道商殷是否想通透了沒有。他吐出一口煙:“帶我去。”
碧樹一喜:“好。”
被“徐氏”枷鎖于身的商殷,以後就兩清了。
從府前街到西湖邊并不遠。他們到的時候,這西湖邊上已經圍滿了人,從人群裏面還傳來了一個女人悲悲戚戚的哭聲,這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徐盈。
杭州西湖裏,不知淹了多少個女嬰。但鬧得這麽大動靜的唯有高家獨此一家了。
商殷和碧樹到來的時候,有人看到他們叫了一句:“商殷來了!”
于是,這人群自動分開了一路,抽了一口煙的商殷嘴唇閃過一絲冷笑。他們進入人群中,看到徐盈癱坐在地上抱着女嬰。這女嬰閉着眼睛,小臉被凍得紅紅的。高家老嬷嬷指着徐盈大聲道:“把這賠錢貨淹死,少夫人就能給高家生兒子續香火了!”
高斐不在,在的是他的跟班下人孫蘇兒,孫蘇兒着急地在原地打轉,不知道該不該把高斐找來,可他真這麽做了,老祖母不僅要打斷他的腿,還要把他趕出高家。
哎喲,這可怎麽辦喲!
孫蘇兒記得團團轉。
“小姐!”碧樹上前。
老嬷嬷一看,竟然是商殷和碧樹來了,她不悅地上前道:“你們來幹什麽?”
徐盈一看到碧樹便大聲哭泣:“碧樹嗚嗚嗚嗚……”
碧樹上前扶起徐盈,而高家老嬷嬷□□她們之間:“這是我們高家的事情,還輪不到外人來管。”
孫蘇兒看到商殷來了,悄悄地退到一邊去。
旁人小聲議論紛紛,想看看商殷會怎麽做。
徐盈眼睛哭得紅腫,她知道眼下唯一能救這孩子的只有商殷。可對這個不親和的弟弟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她只能等着。
聽了高家嬷嬷的話,碧樹臉色不太好看:“小姐是我家少爺的姐姐,怎麽就是外人了。”
老嬷嬷對碧樹不客氣道:“我記得,府前街徐家已經不在了。現在,徐盈是我高家人,我們高家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沒商家來指手畫腳。”
徐盈臉色臉色難看。
這高嬷嬷是高斐他爹的乳娘,是高家老祖母身邊的人,只聽從這老祖母的。站在這立場上,碧樹确實是沒什麽立場。所以她的目光看向商殷。
商殷拿下煙杆子把裏面的餘灰倒掉,然後把煙杆子別在腰間。老嬷嬷看商殷有動作,便覺得不妙。
大家看商殷要動了,全部都安靜了下來。
商殷上前一步,他對徐盈說道:“把這孩子抱回去。”
聽了他的話,高家嬷嬷穩穩抓住欲離開的徐盈:“商殷莫管閑事。”
商殷冷笑:“從今天開始,要讓我聽到這孩子出一點差池,我讓你們高家在杭州府吃不了兜着走!”
圍觀的人都知道自從商殷被高斐脫光虐打逼吞了鴉片之後,這精神有點不太正常,如今對他說出這番話想來不會假。
老嬷嬷聽到商殷的話臉色一變,而徐盈心中壓着的石頭終于落下。
碧樹心中道:這以後,商殷是商殷,而不是府前街徐家的商殷。
就在徐盈抱着孩子離開的時候,高家嬷嬷忽然搶過她懷中的孩子狠狠往西湖裏一扔——高家老祖母說得對,這個孩子不能留!不然下一胎還是女孩兒!高家當家人都活不長,誰也不知道高斐什麽時候發病!這高家不能後續無人!
“啊——”徐盈驚叫一聲。
“小心!”一道身影随着這道聲音從人群中竄出,然後,這人随着被丢進西湖的嬰兒跳了進去想接住往西湖裏扔的嬰兒。
但他沒有接住,因為有比他更快的——
衆人只看到在高家嬷嬷把嬰兒丢進西湖的那瞬間,一直跟着商殷身後的那只禿了屁股的火紅色肥雞竟然扇着短翅膀過去,用它的爪子抓住了要落進西湖的嬰兒。
“噗通”一聲,飛身跳出來想救嬰兒的人掉進了冰冷的西湖裏。然後肥雞扇着翅膀艱難地将這小嬰兒送回岸上。
看到孩子沒事,孫蘇兒提起的心放了下來,他終于可以去找高斐了。
老嬷嬷對着那個肥雞一瞪:總有一天她要弄死這只禿尾肥雞!商殷身邊的這只肥雞怎麽就沒被少爺養的惡狗咬死呢!
在肥雞把小嬰兒送回岸上之前,商殷先把高家嬷嬷給踹進西湖了。
“啊——”“噗通”一聲高家老嬷嬷被踹進了西湖中。
商殷抽出自己的煙杆子,然後從挂在煙杆上的煙袋拿出煙放入點燃。他用死人般的目光地看向在西湖裏掙紮的老嬷嬷,周邊的人看到這樣這樣的眼神也被他給吓得退了一步,在肥雞把小嬰兒送回徐盈的懷中時,商殷說道:“回去!”說着,便帶着碧樹回家。
而西湖裏的高嬷嬷,他可不管死活。
碧樹一看,這事情算是解決了,她抱起肥雞跟着商殷回去。圍着這場鬧劇的人三開只留下三三兩兩的人再等着落水的兩人。
最終,那兩人從冰冷的西湖裏爬出來了,這幾好人立即上前搭把手。
而高斐才匆匆來遲,看到被凍得渾身哆嗦的老嬷嬷,他氣得牙癢癢的。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氣的是商殷還是老嬷嬷。他把錢給還沒離開的一些船夫讓他們把老嬷嬷擡回去。
那老嬷嬷被凍得直哆嗦:“商殷你這個小畜生!給我等着!”
而另外一個跳入西湖想救人的男人,也哆哆嗦嗦地離開西湖回自己下榻的客棧。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大吉。
今日元宵,祝大家元宵快樂。
感謝海導、碎碎子、潘潘丢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