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年前

距離年節還有六天的時間。

被關在牢中好幾日,沈歷師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成為了杭縣的名人。就算商殷說不是他殺的人,但他身上并沒有洗掉殺人的嫌疑。沈歷師喉中堵着一口氣,這氣憋得他難受。如果不是在杭縣買了商鋪宅子,他一定離開去上海。

臉上長起胡渣,臉色憔悴的沈歷師重新回到棧房的時候,那棧房招待小心翼翼地對他說道:“沈老爺回來了,幾天前王老爺過來讓我給沈老爺通傳一聲,他們去上海了,這鑰匙是給沈老爺的。”說着,棧房招待将手裏的鑰匙給他。

“麻煩了。”明顯的,他看到了棧房招待眼睛深處對自己的防備。

“我給沈老爺燒燒水洗洗塵。”棧房招待道。

“好。”沈歷師回房收拾,明日他便搬到買的商宅去。

沈歷師疲憊不堪,在棧房招待把水燒好,自己把澡洗了收拾好之後,他便好好地休息一番。連日來在獄中難眠,殺人償命,如果商殷出面讓警察署定他罪,他就真死定了。可人不是他殺的,現在杭縣的人又有幾個人相信。

那個何大娘和高家少爺真的看到是自己殺了人麽?還是他們合夥殺的人,然後嫁禍到自己頭上。想着想着,沈歷師回憶起那天的事情。

碧樹死的那天早上,他一大早起床出門,打算去看呢絨洋貨綢緞的價格,就在他轉了兩個巷子之後,自己看到了碧樹姑娘,再之後……

再之後他便聽到何大娘的恐懼尖叫聲,自己手中握着殺豬刀,而且渾身血跡。

碧樹姑娘倒在自己眼前,背後被開了膛。

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麽。不然為什麽碧樹姑娘會死得這麽慘,自己作為兇手竟然什麽都不知道!

時間!

對了!自己那天出門的時候還拿着西洋表看了一眼。那時候他出門的時間是早七點,碰到碧樹的時間應該是七點多。那麽,何大娘看到自己殺人的時間是在什麽時候?

如果這裏存在着一段空白,那麽,一定有問題!

沈歷師想着想着便疲憊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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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他身上不能扣着殺人犯的罪名。等搬到商鋪裏,把所有事情處理好,年後,他抽空去找何大娘問問。

疲憊之中,沈歷師夢到了,有在西湖死去多年的人變鬼從西湖裏爬了上來。

次日,距離年節還有還有五天時間。

沈歷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裝進箱子裏,他拿着自己的箱子找棧房招待付了錢然後離開。

還有五天就過年,這大街上喜氣洋洋。也慶幸要過年了,這過年的氣氛掩掉了他身上的案子。如果是平常日子,自己走到大街上一定會被指責。

沈歷師拿着鑰匙打開了商宅。

這商宅裏,前面門面商鋪裏,除了櫃臺和椅子其他空空如也。到後面住宅院子,廂房裏床和椅子、桌子、燭臺、櫃子都在,私人物品都帶走了。竈房那些東西倒是還留着。

把箱子放到床上,沈歷師打開箱子從裏面拿出一條圍巾圍到自己的脖子上蓋住自己的半張臉,便出門買需要添置的東西。

西大街萬源酒樓。

孫蘇兒對高斐說道:“少爺,沈歷師出來了。”

“別管他,碧樹死也白死。”高斐的口氣不太好。

他明明看到了沈歷師殺人,但商殷卻說他沒殺。這碧樹真是白死了。商殷真是越來越冷血無情!

“商殷在幹什麽。”高斐問道。

“昨天他一整天沒出門。”

“不會是死在裏面了吧。”高斐惡聲惡氣地說道。

“還有那只肥雞,有機會宰了它!”

“是,少爺。”頓了一下,孫蘇兒說道:“昨天我看到那只雞去西湖邊找魚吃,後來我看到一個人從西湖裏爬出來,這只肥雞便把這人給啄了,這人又爬回西湖裏了。在這人還沒完全爬回西湖的時候,它把人給啄得消失了。”

聽到這裏,高斐敲了孫蘇兒一個腦袋:“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少爺,我真看到了!”孫蘇兒委屈,他真看到了。他還特地揉了揉眼睛呢。

“得了,繼續給我看着商殷。”

“是,少爺。”

要過年了,商殷也沒個準備。要不是莊家給他送來年禮,估計他連門都不出。對此,商殷只得出門買年禮給莊家送去,這順便去拱宸橋日租界買大煙。

肥雞跟上商殷,難得商殷出門。

拱宸橋日租界常年熱鬧,在日租界有煙館妓館、賭館戲館和菜館。走在日租界,這大街上經常能看到日本浪人、華人、還有其他來風流的商人。這裏還不時看到妓館裏的姨娘在招客。

商殷來日租界一家煙館買鴉片。在他進門的時候,裏面一個光頭腦袋的男人看到他便別過頭。商殷冷笑一聲,那人臉色僵硬。

“是商少爺來了,您坐。我給你拿煙。”煙館的老板客氣說道。

在別人眼睛,商殷是不要命的瘋子,但在煙館老板的眼中,這商殷就是個怪物!如果不是怪物,為什麽這人被逼吞了鴉片之後沒死?為什麽這人在抽了這麽久的鴉片之後也不見有事?

商殷坐下,跟着他的肥雞走到光頭男人面前,它伸出自己的爪子對着光頭男人的腳就抓。不一會,光頭男人腳上的兩雙鞋被它抓得稀巴爛,那腳也被抓出了血。

最終,他忍無可忍地對商殷說道:“商殷,不要太過分!”

商殷吐出一口煙:“德濟,我們之間的賬還沒算清呢,你以為你現在是個什麽東西。”

光頭男人是旗營将軍德濟,是杭縣名人之一。

辛亥年革命軍攻打旗營的時候,德濟還在娼寮泡着,在得到消息的時候,他便光着屁股趕回旗營。大清王朝即将滅亡,德濟将軍算是個識相的,後來他派人與湯壽潛談,才向革命軍接受投降。現在旗營待拆,那些滿營八旗、蒙營八旗、蒙營八旗官兵不是收編浙江軍政府便是散了。

晚清旗營八旗子弟都是廢人,作為旗營将軍的德濟看得清楚。如果當初在杭州府與革命軍開戰,這杭州府就不叫杭縣了。但大清王朝大勢已去,他一個人能守住杭州府又如何?

如今,剪辮之後的德濟光着個腦袋。他在杭縣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對于回不回京的事情他有自己的思量。今日他到鴉片館是拿些鴉片送人,沒想到竟然遇見了冤家路窄的商殷。

此時此刻,德濟特別後悔當年被高斐撺掇把女兒裝的商殷給剝了逼吞鴉片。

當年不知道商殷是男兒身,自己還喜歡過這害羞善良的漂亮 “小姑娘”,事後得知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受騙,所以才沖動之下和高斐幹了那件幾乎要了商殷命的事情。

不過商殷活過來了。活過來的商殷性情大變,變得讓他和高斐害怕。雖然現在商殷對他還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報複,但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商殷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的。

德濟忍無可忍地把肥雞踢走——這只肥雞看到他總把他抓傷,他才不信它沒商殷的授意!

被踢翻在地的肥雞滾了個圈滾到商殷腳下,商殷一腳把它踢開。這肥雞生氣地飛起便去抓德濟的光頭腦袋,它口中“嘎嘎”地怪叫着。

德濟用手護着腦袋:“當年怎麽就沒弄死你!”

德濟這話一落口,他光頭腦袋上立即被抓出了幾道血痕。

“呵呵。”商殷臉色陰狠:“把他的臉給我毀了!”商殷話一落,這肥雞兩個爪子抓德濟的腦袋更加厲害,最後德濟抱着被抓得血淋淋的腦袋跑了。

“嘎嘎!”肥雞對着逃跑的背影叫到。随即飛到商殷的腳下蹲着。

從頭到尾,這煙館的招待大氣不敢出一聲。這後面煙房裏抽大煙的人聽到前面的聲音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但誰敢出來惹這兩個人啊。

待前面平靜下來之後,這煙館老板才撩起簾子出來把裝着大煙的盒子給商殷。商殷從懷中拿出幾十個大洋給煙管老板才離開。

回去的路上,商殷去西大街上了一趟商行買年禮給莊家。

商行裏,圍着圍巾的沈歷師在備好家用之後出來買些過年的東西。

在商殷進商行的時候,他一擡頭便看到商殷進門。

這商行裏有賣幹貨糖果還有茶葉等。給莊家送上的東西,不會差。肥雞在他身後不停地“咕咕”叫着,仿佛商殷不給它買東西就不罷休似的。

“商殷,我要臘肉。”

“商殷,我要臘肉。”

“商殷,我想吃臘肉!”

肥雞跟在他身後不停地“咕咕”叫着。

商殷充耳不聞。

圍着圍巾捂着半張臉的沈歷師看着商殷在買年貨,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買到了鬼宅,如果不是因為碧樹的死将自己牽扯了進去。那麽他們之間也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碧樹,不是他殺的。

商殷說不是他殺的,是不是商殷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如果知道,商殷為什麽沒有指出兇手?又或者,他并不知道兇手是誰?只是找到了證據自己不是兇手,所以才讓警察署把自己給放了。

不管是哪一種,沈歷師都想知道。所以,他上前對商殷招呼道:“商殷。”

商殷偏頭一看,看了幾眼才發現眼前圍着圍巾的人是誰。

“沈歷師,你出來了。”商殷冷淡地說道。

“嗯。”沈歷師站到商殷面前。

這個齊肩短發如病人一般的年輕人帶着一種病态的美麗。

“碧樹姑娘不是我殺的。”沈歷師将扯下圍巾露出整張臉。

“我知道。”沈歷師把煙熄滅敲掉收回腰間。

“你是不是知道兇手是誰?”

“不知道。”

商殷不知道兇手是誰,那商殷為什麽肯定自己不是兇手。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沈歷師繼續問道。

“與你無關。”說着,商殷推開眼前人繼續給莊家挑年貨。

“我遭人陷害入獄,就算出了獄也沒洗清身上的罪名,這件事怎麽和我沒關系?”沈歷師跟上去。

“和我無關。”商殷冷漠地看他一眼。

“咕咕。”肥雞叫到:“商殷買臘肉!”

沈歷師被他的話噎住。難怪這杭縣的人都說這商殷脾氣古怪。這樣的人,願意和他往來才怪。

商殷不搭理他,他沒再湊到商殷面前找不自在。

商殷繼續買年貨,最後還是給肥雞買了臘肉。

沈歷師花了兩天才把後宅院打理好有了家的模樣。此事,距離過年還有三天時間,在買好年貨之後,他才去定了商鋪的牌匾幌子和看呢絨洋貨綢緞的價格,然後進了一批呢絨洋貨綢緞。

年後,他便開張這西洋服裝店。

在南京,他們沈家便是綢緞莊,在晚清末年,這大街上已經見到一些身穿洋裝的男女。那時候,也會有人跟他定做洋西服,所以他對做洋西服他并不陌生。如果不是家道中落,他也不會來到杭縣。但來杭縣對他來說也是個大商機!

辛亥革命之後,杭縣變革,因為浙江軍政府提倡剪辮易服,所以這洋西服在杭縣大受歡迎。所以他并不怕這生意做不下去。

他唯一怕的是,碧樹的死會給他的店帶來影響。

年後把這洋裝店開了,抽空他一定要去調查一下碧樹的死因。

要過年了。

走販游工早就在年前三天收了工回家過年。在過年除夕這一天,這杭縣,家家戶戶團圓一起吃年夜飯。

沈歷師孤家寡人,他在家中貼了對聯買了鞭炮等,倒是讓這家裏多了一絲年味。下午,他做了兩三個小菜吃了個飽腹。

此時此刻,碧樹之死帶來的陰郁消散無蹤。

留在杭縣,以後會越來越好吧。

同樣是一個人,比起沈歷師,這商殷把“孤家寡人”這四個字表現得淋漓盡致。

今日除夕,商人獨自一人出門去酒樓吃飯。

這身影顯得冷冷清清,那肥雞跟在他身後進了一家酒樓點了飯菜吃——自從碧樹去世,這商殷從未下過廚,他一直在外面吃或是讓人每天給他送飯。沒有了碧樹的日子,肥雞發現,它的生活變低了不少,至少商殷不會像碧樹一樣給它洗熱水澡。它只能去西湖洗冬日冷水澡。

而高家裏,人多,氣氛卻不是很熱鬧。老祖母不讓徐盈上桌,她只能抱着女兒在竈房吃飯。在高家人說要給高斐納妾的事情時候,高斐冷了臉。

這飯吃得大家臉上并不愉快。

商殷在酒樓酒足飯飽,他靠着酒樓二樓的欄杆,看着這有些冷清的大街抽着煙杆子。肥雞跳上桌子将剩下的飯菜一掃而空。

肥雞頂着圓滾滾的肚子扇着翅膀飛到商殷的懷中,這一次商殷沒有把他從懷裏丢出去。

商殷目光看着外面,一手拿着煙杆子抽着,一手撫摸着肥雞。肥雞被他摸得舒服極了,它昂起頭看商殷。

商殷臉上的表情很平靜。

這一刻,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麽,竟然露出了一抹純澈的笑容。

肥雞看到這樣的商殷有些看呆了。

這是它第二次看到商殷露出這樣的笑容。

商殷這人本就長得好看,這一笑起來當真迷人。這樣的商殷和那個脾氣古怪,就算是笑容都顯得陰狠的商殷完全判若兩人。

這樣的笑容在商殷的臉上稍縱即逝,笑容過後,他繼續漠然地抽着煙杆子。

今日除夕,開店的人很少。明天,估計只有路邊的攤子有賣吃的。這酒樓都讓夥計回家過年,到時候商殷只能在外面吃小攤子上的東西。

商殷帶着肥雞早早地回去了。

除夕的午夜,這鞭炮一響,這年便來了。

肥雞扇着自己的翅膀飛向杭縣上空“嘎嘎”怪叫着,仿佛在報春似得。肥雞叫夠了,它便繼續扇着自己的翅膀搖搖晃晃地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整個杭縣在它的眼中變成了一丁點。然後它那身體開始撐開慢慢成長,直到它長成了一只巨大無比、通體火紅色的上古神獸天之四靈之一的朱雀。

火紅色的朱雀飛行在杭縣上空,深夜之中,這美麗的身姿無人知曉。

只不過,一覺睡過了,千萬年。萬年前的上古異獸早已沉睡或是各自歸去,而這人間也早已變化無常。可不管這人間怎麽變,深夜之中的山河人間,在它眼中只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也不知道,這混亂動蕩不安的世道會變成什麽樣。現在成了過去的未來,未來終究有一天會成為今天的當下。

留在商殷身邊的它,會不會在這個故事還未完結的時候便已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妖書奇齋》全文存稿預收中。

寫完“奇文”後,會連載《十字薔薇鎮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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