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很漂亮,你要記着這一點
許書銘這才想明白這個男人心中所想,心裏頓時冰涼一片。他确實不敢報警,他能對警察說什麽?有個男人糾纏他?怕是會招來好事的記者将他的臉放到電視臺的屏幕裏,供這座城市的閑人當作新的笑料。
關系人脈?更沒有。他又不是什麽大人物,在公司裏因着李副總的關系,他時時精神緊繃,怎有空去讨好別的人。
他走投無路。
唯有忍。
他躲在房門後,等到李副總發完酒瘋離去才敢放松僵直的四肢。明明已經累得癱倒就能睡,卻閉上眼睛就能想起李副總那張扭曲的貪婪的面孔。
好似他已經是到嘴的肥肉,就等着被這只強大狡猾的獵食者一口吞下。
他并沒有反抗的餘地。
他甚至只能躲。
躲避是最無用的抵抗。
這一晚他再沒能睡着,睜着眼睛一夜到天明。
第二日,許書銘掙紮着從沙發上起來。走到洗漱間,看到鏡子裏出現一張憔悴虛弱的臉。許書銘從未見過自己這幅落魄模樣,眼球上全是血絲,活脫脫一個被世界抛棄的失敗者。
即使在最落魄的時候,許書銘也未曾允許露出這幅面容。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許書銘告訴自己。
他擰開水龍頭,把自己的臉浸在冰冷的水面下。
洗漱完畢,他換上熨燙好的新衣,走出家門。原本是按照以往慣例,他開車到公司樓下,再在樓下連鎖店買早餐,吃飽喝足,精神飽滿的迎接一天的挑戰。
但今早,許書銘真的太累了,一想到去公司就要重新面對李副總那雙從眯起來打量他的小眼睛,他便覺得身體不适,胃一陣一陣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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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路程還有一半的時候,便拐彎停到一個商場邊上。偌大的十字路口,車流人流從四面八方開始彙聚,潮潮人海,沒人能懂另一迎面相逢的人心中是否有悲苦。
衆生皆苦。
許書銘在商場門口站了許久,他在發呆,他不知道要去哪兒。
他其實對這座城市很陌生,剛來不久,又要上班,哪有空到處逛?
首都倒是很熟,但是那兒他不能久留。
說到底,他也是需要的自尊的人。
鐘聞天與他好聚好散,他也收拾好東西離開,不叫人難做。把還在還房貸的房子、車子、名貴禮物都賣了,回了家鄉給父母換了新房。
香島的房價自從挺過了最艱難的時日,自此再也沒有跌過,堪稱商業奇跡。
他有錢給父母換房,在親朋的眼裏,已經是衣錦還鄉。
但是也只能到這一步了。香島是他的故鄉,對他卻沒有太多可供回憶的地方。
狹小逼仄的家,壓抑的青春期……也是他換了新房,他才擁有第一間屬于自己的卧室。
香島人很難擁有隐私,隐私需要空間。
空間在香島有多昂貴,沒有人不知道。
既然賣了所有的東西,便談不上什麽情意,許書銘便去了現在的S市。在這裏,他人生地不熟,倒也能讓他抛去過往所有的一切。
但是沒想到,這一點卻成了別人能利用的短板。
世事難料,果真如此。
許書銘最後挑了一家咖啡店坐下來,這個點咖啡店人不多,大多是上班族匆匆過來買一杯回公司提神。
放在桌面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看了一眼,是同組的組長。估計是他遲到太久,打電話過來問情況。
許書銘猶豫許久,正考慮要不要接,忽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皮質的挎包做成尖銳的角,撞到人身上,戳得生疼生疼。
“對不起,對不起……——是你?”一個略微熟悉的女聲在許書銘耳邊響起。
許書銘猛地回頭,他看到來人,瞳孔不禁一縮,愣在原地,連肩膀的疼痛都忘了。
怎麽可能會忘記?
“鐘太太。”許書銘看着她的臉緩緩道。
鐘太太朝他匆忙的笑了一下,當然,她也是認得許書銘的,兩人着實有過一段交集,彼此印象深刻。
她穿着最新款的名牌套裝,還是那副貴太太的樣子,手上拎着好幾個名店的袋子,她對他說:“你等我一下。”
不等許書銘回答,她便回了頭去找跟她一起來的姐妹團。
幾個與她一道來的各家太太,坐在另一角,大概是逛累了,歇歇腳。
許書銘并沒有等多久,正好到公司打來的手機鈴聲挂斷,鐘太太坐到了她的對面。
許書銘松了口氣,鐘太太的到來給了他拒絕去公司的好借口。
不能否認,比起應付前金主的正房太太,顯然現在去公司上班,更叫他難辦。
最起碼的一點,鐘太太推桌動起手,許書銘自诩還不會落得一面挨打的地步。
想到這兒,許書銘又有些神傷,怎麽落得這般地步?
竟然要與先天體弱的女人來對比襯托,尋找自信。
仔細想想,鐘太太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第一點,便是她的丈夫不愛她,甚至都不願意敷衍她。雖然給鐘聞天生了一個女兒,可也只有一個女兒了,他們之間連親情也無。
但凡鐘聞天不喜歡的事,她一件都不敢做。
一個人要是沒了自尊,那也就低到塵埃裏了。
兩年過去,鐘太太的樣貌并沒有什麽變化,她看到許書銘似有些高興。
許書銘有些奇怪,他雖然與鐘太太相識,但是過程卻不怎麽好看。
一個是自己丈夫包養的消遣解悶的小玩意,一個是生兒育女一步不曾踏錯的正房太太,兩個人是天生的階級敵人。
如果不鬥得你死我活,旁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像他們是不合格的演員。
但是鐘太太卻從不介意,她對許書銘說:“好嗎?好久沒見你,沒想到會在這兒碰面。”
許書銘點頭,“還算過得去。”旁的倒不想多提,也不必提。
他的生活一團糟,誰想聽一個陌生人的絮絮叨叨。
她看着他,笑了笑。她笑起來很美麗,外人都能看得見,除了她的丈夫。
“你一直都這樣,我真羨慕你。”她說。
許書銘一呆,他還有讓她羨慕的地方?
鐘太太繼續道:“你不信我的話?你比我年輕,有的是機會,也有膽氣。我最羨慕的就是你這一點,這些年,你是第一次如此痛快地離開他的人。”
他。不必特別說明,他倆都知道這裏指的是誰。
許書銘勉強翹了翹嘴角,他不想提鐘聞天,還是當着他的妻子的面。
既然他已經和鐘聞天再無瓜葛,何必老提一個不相幹的人。
他說:“你并不老,鐘太太,你看起來仍然很美。”
鐘太太似乎覺得他的話很驚奇,說:“好久沒人說我長得美,謝謝你,聽到這些話我很高興。”
一個人若能因為別人的稱贊而感到高興,那應當是一件快事。
許書銘也松了口氣,他其實已經不知道能再和鐘太太說什麽。
鐘太太笑完,情緒突然低落下去,好似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事。
“你不問問我的近況?”她問道。
許書銘覺得她這一句有些不忍,她看起來需要有人聽她特別傾訴的樣子。大約心裏已經藏了許多事。
而許書銘又已經和她的家庭、丈夫沒了瓜葛,她對他很放心,所以什麽事都可以倒出來。
許書銘看看表,才十點半多,這個點李副總已經在辦公室,恐怕還在百葉窗的縫隙裏窺視自己,還以為自己的行為隐秘,沒有人發現。
許書銘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坐一會兒,他對鐘太太說:“發生了什麽事?”
鐘太太聽到這句話,眼淚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淌下來。她連哭都是端莊的,不用人幫忙,就已經低下頭,拿出真絲手絹擦拭眼角。
“對不起,是我失态了。”她還在道歉,可怕的女人。
“不用不用,鐘太太,你想哭便哭,這是你的自由,不需要向我道歉。”許書銘趕緊說。
鐘太太被他這麽說,倒不想淌眼淚了。
她說:“我一直喜歡跟你說話,每一句都很中聽,從來不叫人不快。我要是有你三分的伶俐,也許就不會惹得聞天生氣。他前一個月對我發火,欣欣都被他吓得躲起來大哭,我也沒是沒辦法了。”
“到底怎麽了?”
鐘太太擡起頭,她的眼圈都是紅的,這傷心不摻任何水分。“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但是我實在找不到人。萬幸今天叫我遇到你。”她頓了頓,“是聞天又找了一個新人,寵得實在不像樣子,還把他帶到了家裏來。那天是公公的七十歲大壽,那麽多人,他一點都沒覺得不對。”
原來是這樣。
許書銘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些悵然,還以為鐘聞天對誰都不在乎,看起來也不全然是這樣。
是自己不值得他認真。
時隔兩年之久的打擊,許書銘倒不多覺得有多失落,只是有點沒想到。
鐘太太還在說,她确實有許多苦水:“這個人是個小明星,慣會做戲。別人笑他不知道分寸,他反而說是我外面嚼舌根。偏偏聞天還真以為是我做的,跑過來沖我發火,要我安分點,不然就離婚。離婚!”她擡高聲音,好像被戳到痛處,情緒無處可以發洩,“我有什麽對不起他,他想要外面玩,好,随他的便,我都可以忍。沒什麽不可以忍的,我确實沒什麽用,畢業出來,就嫁給了他。父母兄弟都是他安排的前程,他捏着我一家的生路,沒人問我快不快活,連孩子都有了,還要什麽?”
不怪鐘太太要找個沒關聯的人訴苦,就是一個陌生人聽了,都不禁要同情她。
“那一次吵完架,我就來到了這兒,租了一間酒店的套房,一住大半個月,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來。”
這才是鐘太太痛苦的根源,還是鐘聞天沒來哄他。
終歸是女人,總要男人來哄。
她還是沒看透男人。
“我好想欣欣,她才那麽一點大,沒有我早上叫她起床,她怎麽起得來?保姆沒有人看着,又怎麽會對她盡興?不定吃了許多苦。男人多狠心,我只要他一句話,他這次是真的要和我離婚了。”
鐘太太又哭了,這次大約是太傷心了,非常投入,連保持儀态都忘了,任憑眼淚流淌出眼眶。
只是要和鐘聞天離婚而已,又有什麽舍不得的。鐘聞天肯定會給她一大筆贍養費,又會許她後半生無憂,這樣的日子不比現在好上千倍萬倍。
可惜她看不透。
她還在想鐘聞天回心轉意。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愛情。
這也是許書銘永遠沒法理解的地方。真要說起來,比起鐘聞天本人,他一直更愛鐘聞天的錢。如果鐘聞天是窮光蛋,那他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
他想了想說:“鐘太太,你想要的是不和鐘先生離婚,還是想要和鐘先生和好,不去找別人?”
鐘太太看着他一怔,眼淚都停在眼眶裏,好一會兒,她才道:“有什麽區別?他是我丈夫。”
“是,他是你丈夫,但是也可以不成為你的丈夫。你得想好,你想要什麽?”
她沉默下來,她被鐘聞天養了太久,他對她的方式一直很粗暴。一個再聰明的女人,長年累月被圈養在家裏,足不出戶,也會失去思想。
“我想要欣欣,她是我的一切,我不能沒有她。”鐘太太思索良久道。
她是個好母親,許書銘嘆了口氣,道:“那你就打電話給鐘先生,告訴他,你想女兒了。”
“他不會聽,他拒絕與我通話。”鐘太太抗拒。
許書銘笑了起來,他用一種鎮定的、讓人信服的口吻道:
“相信我,鐘太太,鐘先生會聽的。他只有這麽一個女兒,而你是他女兒的母親,唯一的。他可以不讓你繼續做自己的妻子,但是卻不能讓你不做孩子的母親,這是他沒辦法改變的事實,你必須好好利用這一點。”
“這……”鐘太太還沒被人這麽清晰的剖白過,一時愣住。
許書銘站起身,頹廢的夠久了,他也還有一場仗要打,不比鐘太太要輕松。
“鐘太太,從現在起,你要把自己當做一個孩子的母親,而不是鐘聞天的妻子。如非如此,你永遠處于不利地位。”
“我不會,我從沒有——”
“那就哭,”許書銘打斷她,他低下頭,垂着眼睫看着鐘太太,淡淡道:“不會說話,哭總行了吧?你剛剛就哭得很好,餐廳裏很多人都在偷偷看你,你很漂亮,你要記着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