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 護心
白骨上長新肉的感覺非常不好受,就像無數根細針反複穿刺身體,從血管織到皮肉,與一層一層撕掉皮肉的疼痛無甚差別。
連縱在清醒的時候尚且能夠極力忍住,到了晚上半夢半醒的時候,便控制不住沖動了,在睡夢中發出痛哼聲,然後被自己驚醒,新一陣劇痛爬上脊骨和頭皮,驅走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睡意。如此反複多次,他都快要被自己逼瘋了。
忽然一只手從背後伸過來,輕輕拍着他的肩。
百裏珩的聲音同樣帶着濃重的困意,比平時少了幾分淩冽,多了一點溫和:“別忍着,疼就叫出來,不丢人。”
連縱清醒了一點,無聲喘了口氣,然後道:“怎麽不丢人?我堂堂七曜門少主,永昌侯府世子,因為怕疼躲在男人懷裏哭?”
百裏珩在他背後輕輕一笑,呼出的氣息打在連縱的後頸:“還說我別扭,你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說了,我讓你叫出來,誰讓你哭了?是不是真疼得想哭,忍不住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去你的……”連縱有氣無力地罵他,後頸被溫熱的氣息掃得發癢,傳到心口一陣一陣的麻意。
身後傳來被褥與衣料摩擦的輕微響動,百裏珩靠得更近了一點,左手從連縱的肩上搭了下去,點在了心口的位置,幾乎是從背後半抱住了他。
“給你唱首歌,我母妃從前哄我睡覺用的。”說罷,百裏珩一邊輕輕拍着他,嘴裏低低地哼起了歌謠。
歌謠沒有詞,只是時而悠揚時而輕快的小調。百裏珩大約不經常唱歌,聲音不似女子柔美,也沒什麽技巧,音符清泠泠地倒出來,像山間的清泉圍繞在他耳邊。連縱在其中逐漸放松精神,手上的疼痛似乎也沒有那麽明顯了。
百裏珩輕輕哼着,又被困意浸沒,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手的拍打也變得有一搭沒一搭,最終蓋在連縱身上停了下來。
連縱微微一轉頭,側臉就會貼到百裏珩的手背。他的手并不似尋常皇子那樣保養得當,反而因練武和彈琵琶結了一層薄繭,還有不少細小的傷痕,大約是練習制作暗器陣法時留下的。這麽一雙既不白皙也不細膩的手搭在他身上,他居然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百裏珩睡得不舒服把手收回去。
真要命了。連縱心想,他看江南第一花魁在鼓上起舞時也沒那麽心神蕩漾,百裏珩這小爪子晃兩下,怎麽就把他的魂都晃走了呢。
第二天早上,百裏珩是被身邊人的響動驚醒的。
連縱用一只手掙紮着起身,卻因一晚上沒睡好渾身乏力,加上左手使力不習慣,一不小心滑了一下,摔回了床榻上,還壓到鎖在木箱裏的右手,痛得差點當場嚎出來,趕緊咬住自己的左手。百裏珩發現時,連縱的手背已咬出了一道血痕。
他趕緊扣住連縱的手叫他松口:“瘋了你!痛就喊啊咬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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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縱抹開一頭冷汗,不在意地道:“喊了多丢人,我才不。”
百裏珩無奈,只好問:“要起來做什麽?渴了?”
連縱憋紅了臉,一句話也不肯說。百裏珩一臉莫名,鬼使神差往下瞥了一眼,卻看見他胯下關鍵部位明顯的突起,愣了一瞬,下一秒就笑得差點嗆着:“你人都這樣了,還有心思想這事呢?”
連縱左手揪住腦袋下面的枕頭,一把折過來蓋住自己通紅的臉,悶在枕頭下惱羞成怒道:“笑個屁!你沒有嗎?是不是男人啊!”
“昨天累成那個樣子,還擔驚受怕的,我可沒工夫花前月下。”百裏珩幸災樂禍道,“不比連少主精力旺盛,是不是心心念念着哪位美人的冰肌玉骨,情不自禁了?”
“我……”連縱憋不出話,躺在床上把腰弓成蝦子,還在心底憤憤大罵,小沒良心的百裏珩,也不看看他是因為誰遭的罪!
一早上被兩人插科打诨過了一半,好不容易等連縱的沖動消下去,他一股腦坐起來穿鞋,卻因為單只手不好收拾,和地上兩只靴子鬥了好半天。
百裏珩穿好了自己的鞋,見連縱還在那一頭黑線地扯鞋幫,嘆了口氣,走過去蹲到他面前,擡手抓住他的腳踝。
連縱吓了一跳:“做什麽!”
“給你穿鞋啊,放你一個人折騰得到什麽時候去。”百裏珩理所當然道,蹲在地上彎下腰,兩手快速整理他的布襪和鞋底,理順了鞋幫拉到小腿,再把褲腿塞好。
百裏珩還未束發,微微淩亂的黑發蓋在肩上,從連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光潔的額頭和垂下的鴉羽似的睫毛。穿到另一只鞋時,百裏珩的手擦過連縱的小腿,癢得他下意識縮了一下,百裏珩便擡起眼睫,臉蛋自下而上微微揚起,湖水似的眼眸裏帶着天真的詢問意味。連縱傻了一瞬,腦海裏猛然湧進不太妙的幻想,氣勢洶洶地朝全身奔騰而去。
還沒等百裏珩說話,連縱便忽然收起兩條腿,跟球似的滾到一邊:“謝謝殿下,我自己能穿了。”
“……哦,那我去看看有什麽吃的。”百裏珩見鞋子都穿上了,單手扯扯褲腿應該不難,沒多想便站起身,還不忘囑咐,“小心點,別壓到右手。”
等百裏珩出去了,連縱一骨碌坐起來,低頭和衣襟下再次擡頭的小小連怒氣沖沖地對視,半晌擡起手虛空扇了它幾巴掌,一邊扇一邊憤憤地低聲罵道:“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
時近正午時,連縱的胳膊差不多長好了。阿詩瑪給他拆了木箱,小心翼翼剝下繃帶,露出底下煥然一新的完整皮膚時,連縱與百裏珩都齊齊松了口氣。
“跟我過來,還有一件東西,大巫要我給你們。”阿詩瑪說罷,帶着他們進了旁邊常年緊閉的竹屋。
走進竹屋內,兩人适應了一會兒才看清黑暗中的場景。滿地滿牆藤蔓叢生,長着他們叫不上名字的怪異植物,阿詩瑪站立其中,穿着花紋繁複的苗寨服飾,銀耳環和銀镯在昏暗中發出瑩潤的白光,像養在叢林中的漂亮妖精。她染了蔻丹的手指數着牆上的花朵,輕點一朵大紅色的花苞,花苞鼓動幾下,像人的嘴一樣緩緩張開,爬出兩條極小的蛇,纏在她指尖。
“當初仡徕出走,大巫預感到事情不妙,讓我造出針對萬骨枯的蠱蟲。我試了很多年,養出了這種護心蠱。”阿詩瑪把兩條小蛇各放到瓷杯裏,又拿出之前養織女蠱的罐子,挖出兩勺倒進杯子裏,雙手蓋住杯口,垂眸低聲念了幾句,再放開時,裏面就只剩黑漆漆的汁液了。
“護心蠱不能徹底對抗萬骨枯,但可以護住心脈,與織女蠱合下在身上,再遇到萬骨枯時,就可以暫且抵擋,并随你的意志再生血肉。”阿詩瑪把杯子推到兩人面前,示意他們喝下,“這也只是一時的辦法,我不敢保證被萬骨枯圍到全身成枯骨的時候,你們僅憑一顆心髒還能撐住,但至少算一層保護。”
連縱和百裏珩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的不情願,但別無他法,在小姑娘面無表情地凝視中,捏起鼻子一口灌了下去。
汁液入喉的同時,便感覺液體恍若活物,涼飕飕地滲進全身的骨血,最終溫潤地包裹住心口的位置,仿佛一層冰涼的水膜。
百裏珩盡量無視身體裏爬進活物這種詭異的感覺,對阿詩瑪道:“多謝姑娘。”
阿詩瑪搖搖頭:“仡徕是我們寨的叛徒,你們既然願意替我們抓他,這點忙我們很樂意幫。只是現在我養活的護心蠱不足百只,下一窩也得再等上幾個月。你們把可用的都帶走,我再想想辦法,讓蠱長得快一些。”
連縱頓時想起來:“我們梁國有位叫勾了了的醫官醫術甚為高明,不如你們互相交流一下?而且她在研究千華的解法,如今仡徕與千華門又有勾結,把萬骨枯和千華混用,只怕我們也要合作才行。”
“那太好了。”阿詩瑪道,“只是蠱蟲不好移動,得麻煩那位醫官來寨子裏一趟了。”
七曜門暗衛被連縱召上山,眼看着阿詩瑪把近百只小蛇從花苞裏引出來,混入密密麻麻的黑蟲,揉成水裝進一個一個小瓶子裏,整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了。連縱憐愛地拍拍他的肩,讓他守住秘密,別把其他人吓得不敢喝藥。
與大巫等人告別下山後,連縱與百裏珩先去找了玄冰派掌門、如今已是武林盟主的宋子平。
“七曜門已下了通緝令,全力追殺巫師仡徕和千華門。武林中人不許擅自插手,但也要防患于未然。”連縱把半數護心蠱交到宋子平手上,對其道,“這是襄安寨研制的護心蠱,你想個辦法給每個門派送一瓶,關鍵時刻或許能保人一命。”
宋子平道謝後接過,遲疑道:“我倒是可以發布盟主令禁止他們插手,但江湖中人大多意氣用事,實在不太受管束,我擔心發了盟主令,效果也是微乎其微。”
連縱道:“你是盟主,又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做好該做的提醒就是了。”
宋子平微微一愣:“可萬一再出武林大會那樣的事……”
連縱輕蔑一笑:“宋盟主,想清楚些,護心蠱本來就不足百份,七曜門勻出半數已是仁至義盡。你連自己門派的安危都顧不全,何必在意那些不聽話的宵小?有人自恃武功要送死,讓他們去就是了,江湖沒了幾個傻子還清淨些。”
宋子平一直以為這兩人和自己是同路人,今天卻在連縱身上看到了冷漠甚至涼薄的一面。他面色略沉,搖頭道:“連少主的話,恕我不敢茍同。玄冰派不比七曜門,雖不勢大,但有自己的底線,那便是以己之力,濟世為民。争武林盟主,也是為了讓江湖重歸安定。我玄冰派既然擔了這份責任,就不應該以他人的品行優劣作為是否救助的理由。”
氣氛驟然冷了下來。
“那是,玄冰派高風亮節,哪是咱們七曜門這種刀口舔血、殺人如麻的門派能比的呀。”連縱冷笑一聲,又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勾着百裏珩的肩問,“殿下你說是吧?”
百裏珩不理會他,只對宋子平道:“我們只是好意提醒,盟主如何禦下、如何拯救蒼生,這些細節不必說與我們聽,自有偌大一個江湖為您稱功頌德。言盡于此,沒什麽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
“這,百裏公子,連少主,宋某并非這個意思,我……”宋子平頓時語塞,還想說點什麽挽留二人,但百裏珩已經直接拉着連縱走了出去。
出了玄冰派的大門,連縱偏頭看着他笑道:“怎麽了殿下,宋子平也沒說什麽,你竟然比我還生氣?”
百裏珩氣得嘴唇抿成一條線,半晌才道:“沽名釣譽之輩,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如此武斷迂腐,三番五次随随便便定人罪名,就因為別人說的話沒他漂亮?也不看看那天武林大會,他的江湖衆生是被誰一力救下的。”
“習慣就好,他們名門正派是這樣的啦。”連縱渾不在意地搖頭,“在他們眼裏,七曜門不過是收錢辦事的殺手,根本沒他們那麽心懷天下。他說得也不錯,我是沒那個閑心時時刻刻把天下裝在心裏,所以武林盟主的位置我懶得接,也不稀罕。”
百裏珩看着連縱的眼睛,四目交彙許久。連縱從起初的故作輕松,到微微有些心虛,再到捕捉到他眼裏溫和的憐惜時心口驟然一空,不自在地偏開眸子輕咳了一聲。百裏珩忽然靠得更近,走上前抱了一下連縱,攬住他的肩背,精致梳起的發絲蹭到他的耳側,一觸即分,一根也不曾亂。
百裏珩抱完,拍拍他的腦袋:“不理他,我們回家。”
連縱慶幸百裏珩說完便轉身,沒在他身上做停留,否則他燒紅的耳朵一定能把百裏珩的頭發給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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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淪陷的連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