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4)沙暴
事情進展得比想象中更為惡劣。
帕西瓦爾在出庭前試圖囑咐克雷登斯——“只要你實話實說,他們問什麽你回答什麽,就像回答我一樣,就不會有問題,明白嗎?”
克雷登斯沒說話,他低着頭,直直地站在帕西瓦爾面前。
帕西瓦爾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又用那種倉皇的狀态點點頭。
這叫帕西瓦爾很不放心,于是又多加了一句——“我就坐在旁邊看着你,放輕松一點,你這樣陪審有可能覺得你在胡說八道。”
克雷登斯還是沒有說話,他的腦子很亂,他什麽都聽不進去。
于是帕西瓦爾又拍了一下男孩的胳膊,才再次勉強得到回應。
由于克雷登斯體內還殘留者默然者,法官和陪審以及相關部門的傲羅一致表示要讓克雷登斯坐在束縛椅上作證。他們擔心詢問的話題會波動男孩的情緒,那引發的後果将不可估量。
帕西瓦爾一再要求撤銷這個提議,這無異于還沒問問題,就已經給克雷登斯的心理施壓——“他是受害者,你們把他綁在椅子上面對真正的犯人,你還希望他能說什麽?”
但主席并不接受——“你沒有看到他爆發時的樣子,他究竟是不是受害者還要經過進一步的審判,沒有強制關押他已經算對他網開一面了——我們都是看在你的先祖是建立魔法部的主力成員之一的面子,帕西瓦爾,不要越界太多。”
帕西瓦爾無話可說,無奈地搖搖頭。他說那些辯解并不完全為了讓克雷登斯好受些,他常年位于刑偵安保的第一線,他清楚在怎樣的環境下能得到最真實的信息。
但他不想再給自己惹更多的麻煩了,主席的眼神也提醒了他這一點。
在克雷登斯被帶到證人等候間之前,一直沒有擡頭看帕西瓦爾。這種情況于前一天問出格林德沃用自己的臉做了什麽之後,就持續到了現在。
帕西瓦爾不知道等會克雷登斯當着所有人的面再重複一次那難以啓齒的答案時,又會作何反應。
帕西瓦爾真的不該接觸克雷登斯,從一開始就不該。而到了現在,他幾乎都可以預見明天的報紙會給他多大的版面占據首頁的位置,又會用多古怪的措辭添油加醋地描繪這一段。
他看着克雷登斯走進了房間,他也轉向法庭的入口。這個時候他确實不該再多說什麽了,他必須讓所有的局勢都維持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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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即便不想,還是出了很大的亂子。
正常的審訊過程進行得很順利,在格林德沃被帶進來時,他與聽證席上的帕西瓦爾對視了一瞬。帕西瓦爾眯起了眼睛,冷靜地直面了對方臉上那種狡黠的笑容。
他已經見過很多回了,每一次格林德沃下到地下室取他身上的原料,幾乎都挂着這樣的表情。單純的恨意已經不足以表達帕西瓦爾的心情,而這份仇恨也幾乎和格林德沃宣揚的激進觀念沒有太多關系。
帕西瓦爾出身于一個古老的純血巫師家族,他的家族很有聲望。在成長過程中,他或多或少也受到了關于維護純粹血統重要性的教育。他也幾度質疑,為什麽他們就要像活在下水道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麻雞們卻可以肆無忌憚,自由自在。
可這種想法在成年之後慢慢地改變。
随着工作閱歷的增加,他看到太多的麻雞與巫師發生沖突的流血慘案。他不接受巫師就要退避三舍的說法,但他确實認為有些戰争能規避就該規避。否則無論是無辜的巫師還是無辜的麻雞,他們都要被大戰所染指。
大戰所釀造的悲劇,往往需要花費幾十甚至幾百年才能緩得過來。他們沒有必要做一件讓社會停滞向前發展的事,而那些熱血沸騰的口號随着帕西瓦爾年輕氣盛的時光的流逝,也漸漸變成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空想。
所以他對格林德沃的觀念也在日漸轉變。從一開始的部分贊成,到後來的事不關己。再到聽聞其四處掀起紛争和襲擊,變成了對其的憎惡與反感。
而到了現在,到了格林德沃囚禁他,替代他,并對他身邊的人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害後,他只希望能像格林德沃對蒂娜說那句話時一樣,對格林德沃幹脆地道——“死刑,立即執行。”
他想看着刑罰的執行,想看着格林德沃為抹黑他的名譽付出永恒的代價。
這種想法貫穿着常規的審判過程,那些人交替控訴着格林德沃的罪行。格林德沃總能用冠冕堂皇的措辭為自己辯解,甚至偷換概念,用巫師世界的整體利益作為誘餌,引發在場巫師們內心的共鳴。
他總是可以站在對方的角度說出最令人信服的措辭——巫師們确實都壓抑太久了,而這種自我釋放一般的前景對每一個人都有誘惑力。
自由的誘惑力是強大且可怕的,它會讓身為巫師世界一員的他們不得不贊同格林德沃的觀念,使得他們就算不敢當庭表露肯定,也從心底或多或少地認可這已被扭曲放大的價值觀。
但這些,和帕西瓦爾無關。他确實是一個自私的人,所以他的利益受到了侵害,不論對方究竟有多充足的理由,他只想狠狠地反擊回去。
直到克雷登斯被帶進來,帕西瓦爾才從那份如煙雲般缭繞的複雜的心緒中回到現實。
克雷登斯沒有見過那麽大的場面,那麽多的巫師左右或站或坐,服侍各異,卻都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瞪着他。
他在踏進法庭的一刻就本能的向後逃,但他被兩個傲羅架住了,徑直拖到法庭中央,摁在束縛椅上。
四條環扣自動扣緊他的四肢,而當他擡頭再看,他看到了真正的格林德沃。
克雷登斯沒有見過真正的格林德沃的臉,但就在他被帶上法庭,看到那頭發和臉色同樣蒼白,目光卻鋒利至極的男人時,剎那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涼氣,又瞬間低下頭去。他不停地、小幅度地搖動着腦袋,而這個動作貫穿了整個詢問過程。他的手指捏緊又放開,狠狠地相互搓着。他在束縛椅上輕微地掙紮,他只有閉上眼睛才能讓自己稍微鎮定一點。
帕西瓦爾希望他能擡起頭來,那自己便能用一個手勢告訴他不用擔心。可是克雷登斯始終沒有擡頭,哪怕帕西瓦爾跟他聲明了幾回自己坐着的方向。
克雷登斯思緒亂七八糟,每個問題都要問兩遍以上他才能斷斷續續地回答。那些問題無外乎他什麽時候察覺自己有那份力量,是否是他殺死了議員,為什麽要對麻雞世界造成那麽大的破壞,以及是出于本意這麽做,還是有人教唆與慫恿。
那些問題連珠炮一樣朝他噴來,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他用力地說着每一個字,艱難地扭動着脖子。他的動作就像有鋼針紮在椅子上一般,他想要逃卻又被牢牢地固定。
他是說不了謊的,那惶恐到極致的狀态,甚至不用吐真劑都能讓人判定他說的都是實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他沒有默然者的概念。每一次造成迫害幾乎都是被養母鞭打過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根本不能分清楚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在默然者剛于他體內爆發時,他只在事後感覺極度虛脫。醒來時就像發了一場夢,而夢裏可怕的景象卻于現實呈現。
直到後來,格林德沃僞裝的帕西瓦爾告知了他這些,他也不能在第一時間确定自己就是那個默然者。所以他仍舊在幫助格林德沃尋找真正的目标,觀察兄弟姐妹,并趁他們不注意時翻箱倒櫃。
這一切的動機都很簡單,那就是長期受到虐待的人想要掙脫當下的鐐铐——“他說他能讓我回去……他說他……他說他能讓我回去……”
“回去哪裏?”主席高高在上地睥睨克雷登斯,克雷登斯的身體幾乎彎折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說我可以、我可以和你們一樣……我是、我是巫師……我不該這樣……”
克雷登斯膝蓋的褲面有幾滴深色的痕跡,不知道那究竟是涎水還是眼淚。
而當問題過度到更細致的環節,問到他究竟和格林德沃接觸了幾次,每一次對方說了什麽又做了什麽時,帕西瓦爾便意識到了危機。
克雷登斯依舊發抖着,他似乎費盡全身的力氣在回答關于格林德沃的細節。他和格林德沃在小巷裏的見面,格林德沃送給他的項鏈,格林德沃交代他去做的任務,以及每一句他能回憶起的、從格林德沃口中道出的,信誓旦旦的承諾。
他發出低低的嗚咽,仿佛在與內心巨大的痛苦抗衡。那些問題就像錘子一樣讓他把之前抱有的希望一點一點敲碎,讓他看清每一絲好意實則都有更惡劣的含義。讓他明白他原本根本不可能得到一名巫師的關懷,并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對方将他所有希冀全數摧毀的經過。
帕西瓦爾有點看不下去,他把頭微微側向一邊。他發現格林德沃并沒有看着克雷登斯,反而在看着自己。
然後,格林德沃又露出那個詭異的笑容,再慢慢地,慢慢地把目光挪回去。
與此同時,問題也毫不意外地,落到了帶克雷登斯吃晚餐之後的經過。
帕西瓦爾也立即收攏了目光,警惕地盯着克雷登斯的方向。
克雷登斯發抖得太劇烈了,他幾次回答了問題,但陪審團和主席都聽不清楚。他不得不用重複一次,兩次,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兩個字節,再讓衆人自行把字節連成句子。
也就在這時,格林德沃說話了。于克雷登斯被帶進來之後,格林德沃第一次開口說話。
他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在他聽清克雷登斯說的“他碰了我”并得到在場所有人的唏噓之後,他提高了聲調,對幾近崩潰邊緣的男孩,大聲地道——
“我碰了你?不,我不認為是我碰了你,”他的笑意更濃了,他吐字清晰有力,徹徹底底地打斷并壓制了克雷登斯的坦白——“我認為,是你邀請了我。”
話音剛落,法庭先是靜谧了一秒,緊接着突然炸開了鍋。
帕西瓦爾也呆住了,他完完全全沒有想到格林德沃能厚顏無恥到這番境地。但他的詫異還沒有平複,格林德沃接着的話更讓他震驚到啞口無言。
格林德沃有意又向帕西瓦爾瞥了一眼,而後長長地嘆了口氣,用那種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語調,抛出了一個致命的反問——
“是誰給我的暗示呢?是誰對我說——‘我不能沒有你,格雷夫斯先生,求求你不要把我丢下?’”
格林德沃用一種怪異的語調,模仿着克雷登斯說話的樣子。他的表情猙獰扭曲,得意洋洋,意得志滿。
克雷登斯渾身一震,突然抓緊了雙拳。
在場的人也同時安靜下來,竟沒有一個人提出現在不該格林德沃說話。格林德沃很滿意這樣的效果,他頓了頓,又繼續——
“我是一個好人,在你靠在我肩膀的時候我沒有推開你。在你把我的手放在你腰上的時候沒有拒絕你,是你親口對我說——‘我願意,我願意……我都願意,格雷夫斯先生。’”
格林德沃惡意地重複着那個稱呼,現在他沒有看帕西瓦爾的臉了。可帕西瓦爾知道自己臉色刷白,有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脖頸。
“我看不出這是我強迫你,小夥子。我只看出你在邀請我,你在暗示……不,這已經不是暗示了,這是明示。在我問你是否有所表示時,你那麽虔誠地跪下了,我又怎麽忍心拒絕你,把你對我們敬重的帕西瓦爾·格雷夫斯部長的好意,徹底地碾碎。”
克雷登斯不抖了,在聽完這些話之後,他停止了發抖。他的頭低低的,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
“我只是順應你的欲求罷了,克雷登斯,我的好孩子。”格林德沃對在場的人說,也對克雷登斯說,但更重要的,他還對坐在聽審位置的帕西瓦爾說——
“我也很震驚啊,可能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假扮了帕西瓦爾,我代替他接受了你的進獻,代替他……好好地享用了一回本應屬于他的盛宴。”
這話剛剛說完,克雷登斯就劇烈地震顫起來。不是先前惶恐害怕的發抖,而是震顫。整個束縛椅都随着他的震顫搖動,他的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手背上有一絲絲的煙霧冒氣。
但格林德沃還在繼續,他需要再加一把火,讓氣氛到達沸點,他微笑着打量着眼前的孩子,感受着所有人都被他的話語吸引的成就感——
“哦,對了,你還叫我什麽來着?對……我承認我就是想聽你這麽叫,我壓根沒抱希望你會叫出口,我沒有逼你,但是你那麽順服,你連想都沒有想,就叫我——”
格林德沃拉長着聲調,體會着每一個字加劇克雷登斯崩潰的美好。
但那個稱呼沒有出口,格林德沃沒有機會把那個羞恥到極限的詞語說完整。因為帕西瓦爾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抽出魔杖,狠狠地朝格林德沃甩了一道,憤怒地吼道——“夠了!混賬!”
格林德沃被這一擊掃過臉,歪歪斜斜地倒向一邊。
幾名傲羅立即拔出魔杖,指着帕西瓦爾。
主席也被帕西瓦爾的沖動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勒令他坐回原位。
帕西瓦爾卻沒有坐下,他的魔杖轉過來朝幾名傲羅挑了挑,沉着嗓子警告——“你們試試。”
主席勃然大怒,沖着帕西瓦爾厲聲斥責——“你要幹什麽?你打算擾亂庭審的秩序嗎?”
帕西瓦爾面向主席,這一次他的聲調也随之提高,他沒有坐下,也沒有把魔杖收起來,而是依舊以一副進攻的姿态站在座位前,提醒所有的人——
“格林德沃在幹什麽你們看不出來嗎?他在激發這個孩子體內的默然者,再用不了幾秒他就成功了,他就可以趁亂逃脫。是我在擾亂秩序,還是他在故伎重演?!”
衆人的目光再一次轉向克雷登斯,而克雷登斯也因為突然的打斷,慢慢地平複下來,又從先前的震顫變成了瑟瑟發抖。
主席嚴肅地打量着他,思索片刻,扭頭再對帕西瓦爾,冷冷地道——“我要求你坐下,你聽見了沒有?”
帕西瓦爾僵持了幾秒,确定克雷登斯已經收攏了失控的跡象後,也慢慢垂下了手臂。
他确實在擾亂庭審的秩序,擾亂的原因也确實不止他說出口的一種。
他咬緊了牙關,死死地瞪着格林德沃。
格林德沃則重新直起身子,挂上了無辜的表情,那表情映現在帕西瓦爾眼裏,無疑成了天大的挑釁。
但帕西瓦爾忍住了沒有繼續爆發。剛才的突然失控還有一個值得原諒的理由,如果再僵持下去,主席和其餘的陪審也都下不了臺。
于是他坐下了,他把魔杖插回了腰間,也一并別過了臉。可他喉嚨還是緊得發慌,他忽然覺得這一場審判并不僅僅針對格林德沃,還針對着克雷登斯,甚至針對着他自己。
“你到底在做什麽!?”庭審結束後,帕西瓦爾毫不意外地被主席直接叫進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砰地摔上,挂畫上的人不約而同地吓了一跳,躲到畫面的深處。
“這樣的審訊是對拜爾本的二次傷害!這到底是在判誰?他是個證人,他需要得到适當的保護!”帕西瓦爾分毫不讓。尤其當辦公室只有他和主席,他幹脆徹底地把情緒宣洩出來。
“對,這确實是二次傷害,但如果不這麽做,他就是共犯。”主席把案本丢到桌面,盤起雙手淩厲地瞪着帕西瓦爾,“他必須把他經歷的事情說清楚,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判斷——”
“哦對,對,你們才能判斷。所以律法究竟保護的是誰?到底是施暴者還是受害者?”帕西瓦爾不住嘲諷,輕蔑地笑了一聲。
主席的臉色僵了一下,随即無奈地搖搖頭,放緩了語調,“帕西瓦爾,格林德沃說過幾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他——”
“不要拿我和他相提并論!”帕西瓦爾狠戾地打斷了對方。
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說,連他自己都亂了,他的胸口悶得發慌,他甚至不敢回想審判過程中出現的證詞。
主席不說話了。
她了解眼前的安全部長,他的優點三天三夜也數不完,沒有人比他更能勝任安全部長的職位。可他的缺點也是那麽明顯,以至于一旦踩到他的雷區,他就恨不得把世界都炸了。
而他的雷區之一,不外乎毀了他的名譽。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帕西瓦爾,你先冷靜點。”在帕西瓦爾不再咬住牙關後,主席試探着開口。
然後她得到了不冷靜的人最常見的回答——“我很冷靜。”
“我知道格林德沃的話肯定會讓你遭遇一些惡意的評價,這是不可避免的,”主席客觀地道,但她也承認——“那些都是暫時的,只要格林德沃定了罪,報紙頭條又會一致對外地将他說的每一個字打成謊言。你只需要熬過審判的過程就可以了,你壓根沒必要當着大家的面把事情弄得難堪。”
“現在是我把事情弄得難堪了。”帕西瓦爾哭笑不得。
但主席說的沒錯,現在還沒有給格林德沃最終定罪,所以議論紛紛肯定是有的,尤其在他說出那麽駭人聽聞的話之後。
可同樣,一旦給他定了罪,所有的謠言都将不攻自破,煙消雲散。
只是,還有一點主席不得不再次強調——“但格林德沃的話不全然都是編造的,它仍舊說明了一些潛在的問題,你明白嗎?”
這樣的提醒卻讓帕西瓦爾尴尬。
他愣了一下,迅速聽出話裏有話,他試着理解之後,難以置信地看向主席——“是你提出讓我收留他的,你現在又讓我把他送回管制所?到底是哪一點讓你覺得我會對他圖謀不軌?我究竟——”
“我說的不是你,我說的是那個孩子,”主席揚手打斷對方,以防帕西瓦爾繼續激烈地辯白,并嚴肅地解釋——“那個孩子對你的感情不一般,現在我算是看出來了。”
“你除了看得出來要看我先祖的面子,你還能看出什麽?”帕西瓦爾感覺自己被冒犯了,反駁得毫不客氣。
主席無可奈何,帕西瓦爾最可怕的缺點無非在于刻板與頑固。有時候他固執得像聽不懂別人的話一樣,讓所有的規勸都一無是處。
主席不再争辯了,幹脆利索地道出了關鍵——“沒錯,是我讓你收留他,因為那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還有這種可能的存在。但現在,我想你必須為以後做點準備了,你絕對不會願意格林德沃的風波平息下去,另一個讓你姓氏蒙羞的陰影伴随你的後半生。”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帕西瓦爾冷漠地回應。
主席也懶得管他的回應,簡明扼要地說完——“找個女人結婚吧,如果你要收養他,至少也得讓他有個母親,這樣別人就說不得你什麽了。”
這個建議讓帕西瓦爾啞口無言。
主席的輕描淡寫好像在告訴他,辦成這事就像給自己泡杯咖啡那麽簡單。
把克雷登斯送回管制所不容易,突然給他找個養母也不容易,把克雷登斯接過來之後,帕西瓦爾發現和克雷登斯相處比之前更不容易了。
這段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他感覺自己突然老了十歲。
他想搞清楚究竟是怎麽把問題弄到那麽複雜的程度,可他不停地往前追溯,只追溯到他壓根就不該去歐洲。可去歐洲是國會的命令,除非他根本不是安全部長。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他不該幫助克雷登斯。和克雷登斯初次見面的那天,他就該直接幻影移形到魔法部門口,那他就不會接到克雷登斯的傳單,也不會發現對方身上有魔法的力量。
千錯萬錯,說到頭還是他的錯。
而克雷登斯回來後的表現,更證實帕西瓦爾就是錯得最多的那個人。
克雷登斯非常抗拒他,盡管部長後知後覺,但當他把買來的晚餐推到克雷登斯面前,克雷登斯卻本能地瑟縮扭頭時,再對情感遲鈍的人也無法視而不見。
帕西瓦爾本想問問他怎麽了,但話還沒出口他就自己得到了答案。
這是一份極致的羞恥感,稍微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帕西瓦爾和一個人親近到那個份上,卻發現那個人壓根是別人假扮的,而且還要把這件事當着所有人的面一遍一遍說出來說明白說清楚,他恨不得立馬折斷魔杖自殺。
所以他只好把盤子放在桌面,當做什麽都沒發覺一樣,自己繞到書房關起門。他需要留給這個敏感又容易受傷的孩子一點空間,今天克雷登斯受的罪也很多,他需要好好地吃一餐。
帕西瓦爾也沒有吃晚餐,他甚至沒有吃午餐。可他一點都不餓,完全沒有胃口。直到第二天下班了坐在奎妮的面包店,才喝了一杯熱咖啡。
“你看了嗎?今天的報紙。”
蒂娜哪壺不開提哪壺,把那映着走出審判廳時格林德沃得意笑容和帕西瓦爾憤怒表情的報紙晃來晃去,抛到帕西瓦爾面前。
帕西瓦爾抽出魔杖,報紙還沒落到桌面就撕得粉碎。
“嘿!雅各布在外面!”蒂娜低聲叫道。
帕西瓦爾沒有理會,現在讓一個麻雞知道他是巫師也比報紙上的東西來得容易接受。今天他的辦公室和他下屬的辦公室全部自動禁了報紙,至少他在工作範圍內沒有看到任何一份。
看來下屬還是很能體恤他的心情,他勉強能從中體會一點點欣慰。
轉瞬即逝的欣慰,不值一提。
“說吧,幫還是不幫我。”帕西瓦爾連客套都省去了,直切主題,“你不幫我也可以,我會把克雷登斯送回管制所,我說到做到。”
“你才做不到,你就不能不要那麽——”奎妮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白了部長一眼。在帕西瓦爾臉色驟變之前,又趕緊打住,捧着兩個空籃子出去了。
“幫,我之前都說過了,只要你幫我,那我也幫你。”蒂娜回答得倒很幹脆。
“我不會幫你。”帕西瓦爾還是那句話。
蒂娜覺得面前的人簡直不可理喻。他到底有着怎樣的成長經歷,才會那麽厚臉皮地表示——我不會幫你,但你得幫我。
蒂娜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低頭打開巧克力的包裝。看不出雅各布還是個很讨女孩子歡心的人,隔三差五地就給奎妮帶點小禮物。縱然這些禮物蒂娜都會先搜刮一番,但還好,雅各布比帕西瓦爾通人性,他現在都多帶一份。
想到此,她不禁再次感慨,人與人的差距真是大。麻雞和巫師的差距更是大得可怕。尤其是純血的巫師,尤其是純血還家世顯赫的巫師。
帕西瓦爾壓制了當即摔門就走的沖動,平複了一會。然後再次開口,換了一個突破點——“他現在當着我的面就不吃飯,不睡覺,也不和我說話,不願意靠近我。把他放在我這裏,和去管制所有什麽區別?我成天看着他礙眼,我需要恢複正常的生活。”
蒂娜忍不住笑出聲,反問,“你哪裏正常了?”
“……我哪裏不正常?”這話問得帕西瓦爾莫名其妙。
“別人給你倒個咖啡你不是嫌太甜就是嫌太苦,給你倒杯水你不是嫌太熱就是太涼,一支羽毛筆沒有放平,無關痛癢的會議遲到了一分鐘,你都可以把你的下屬數落一頓。你哪裏都不正常,你一個人生活太久了,久到你都不把身邊的人當人看了。”
蒂娜也一點也不客氣,一陣見血地道。
部長不願承認眼前的女孩是自己的手下。
蒂娜卻并不在意下班後的階位,繼續說道——“他還是個孩子,我偉大英明的部長,克雷登斯現在感覺很痛苦,他養母對他做的事相當于心理閹割,格林德沃犯下的罪行又讓他雪上加霜,你還指望他怎麽樣?”
沒錯,他養母做的事已經讓他的心理扭曲了。他變得容易受驚,唯唯諾諾,嚴格的管教讓他覺得自己周身污穢。可唯一令他願意打破這份禁锢,豁出去拼一回的人,又給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
他已經支離破碎了,沒人能指望他還表現正常。
“但——”部長想要說出口,可話到嘴邊又實在說不出。
主席的話在他腦子裏轉了一晚上,但讓自尊心強大到不可思議的帕西瓦爾再向另一個人坦白,仿佛就和上刑場一樣難。
還好,蒂娜不用他說。她當然聽聞了別人的傳言,何況還有奎妮聽聞那些別人沒出口的東西。
“我知道,你想說那些謠傳怎麽辦。但你能不能稍稍放下一點點你的面子,”蒂娜皺起眉頭——“你自己權衡一下,到底是為了你的面子把一個人徹底毀掉比較重要,還是小小地讓出半步,讓他試着重新開始比較重要。”
“要知道,是你先接觸他的,是你的恻隐之心幫助了他。”蒂娜認真地說,“那是你為數不多的美德了,你就不要把這可憐巴巴的一點點光芒,也從你後半生中抽掉了。”
蒂娜說完,安撫地拍了拍部長的胳膊。
在給自己加點熱水之前,她還是沒忘問問部長要不要也加塊方糖。
她記得部長的那杯咖啡沒有放糖,而難得的,帕西瓦爾竟一句抱怨咖啡的話也沒有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