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寒夜
奎妮于心不忍。
她讀懂了蒂娜怎麽想,也讀懂了帕西瓦爾怎麽想。可偏偏她還讀懂了克雷登斯怎麽想。就在庭審結束後,帕西瓦爾帶着克雷登斯離開,她遠遠地看到了那個耷拉着腦袋的小男孩。
那一瞬間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傷。
沒錯,不是憎恨,不是憤怒,而是悲傷。悲傷的源頭來自于一種極致的羞恥感,就像一記悶雷在男孩的身體裏隆隆作響。
她沒有辦法像姐姐一樣從長遠考慮,也沒法像部長一般不近人情。因為她比所有人更能對克雷登斯感同身受,在讀懂他人想法的同時,她也被那股悲傷到粉碎的力量征服。
她從來不認為能讀別人的思想是一件好事,雖然大多數時候他人都以豔羨的口吻贊嘆她高超的攝神取念技巧。其實那并不是一個技巧,那是她與生俱來的能力。
可以稱之為賜福,也可以稱之為詛咒。
小時候她還認為別人的豔羨出自真心,可漸漸地,當她不由自主地道出他人沒打算出口的話,他人對她卻換了一張面孔。被人看透內心的感受很不舒服,所以他們會惡語相向,或尴尬回避。
小時候她沒有多少朋友,盡管大家表面上對她都很友好,但她感覺得出友好背後那一層深深的顧忌與規避。
那些豔羨從來就不是真的,長大後她才明白,那是嫉妒與恐懼衍生出來的僞裝。
嫉妒她的能力,又恐懼內心的陰暗被窺探。
可他們并不知道,擁有這份能力的人也并不快樂。它就像一個雙向的通道,把快樂運輸的同時,也将苦痛一并傳遞。
她之所以能夠像現在這樣心态正常地成長,和她的姐姐脫不了幹系。蒂娜是一個強勢卻溫柔的人,她用強勢的面孔對待外界的一切,卻用溫柔的态度年複一年地安撫着奎妮。
奎妮是幸運的,所以她更能看到——克雷登斯是不幸的。
部長不可能給他像蒂娜一樣的關懷,而他卻比奎妮最消極的時候還要破碎。所以縱然蒂娜一再讓她克制感性,她仍然忍不住在次日早晨,借着端咖啡的理由,占用了部長五分鐘的私人時間。
“我會幫你的,你把他送來吧,部長,”奎妮把咖啡放在桌面,雙手不安地攪在一起,“你把他一個人鎖在家裏不是辦法,他需要和別人接觸,需要得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環境,這樣才能逐漸好起來。”
Advertisement
她對帕西瓦爾不了解,之前她也鮮少用自己的能力探究帕西瓦爾的思想。其實她有些害怕安全部長,畢竟他從始至終都對下屬苛刻嚴厲,對麻雞的态度也十分傲慢。
可奎妮偏偏是一個生性浪漫的人,現在她又和一個麻雞在一起,甚至為此拒絕了部長手下艾伯納西的示好。加之蒂娜又三番五次地用恢複雅各布的記憶作為條件和帕西瓦爾談判,奎妮有不被部長看好的自知之明,而她也非常肯定現在的部長肯定比之前更不喜歡她。
所以哪怕她的自作主張有可能替帕西瓦爾解決一個大麻煩,她也擔心讀出對方腦中一絲不快的念頭。
但還好,帕西瓦爾只是盯着她看了一會,随即目光又落回桌面的文案,回應了一句冷漠又清淡的——“嗯,明天我把他送去。”
奎妮笑逐顏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麽。明明是部長在請求她和雅各布的幫忙,但下班回到面包店,她就迫不及待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雅各布。
“他一定表現得非常理所應當,就像本來就是你的義務一樣。”晚餐時,同樣得知消息的蒂娜冷冷地說。
“我沒看他的表情。”奎妮搪塞。問題解決了就好,她不想在意那些負面的感受。
“你們談論的是你們的老板嗎?就是之前……來過幾次的那個中年男人?”雅各伯幫忙收拾着餐盤。雖然奎妮一再表示不需要他幫忙,但他還是覺着這也有他一份責任。
“嗯,就是那個家夥。”蒂娜回答。
“哦……那老板肯定得有點架子,但他心裏一定是高興的。”雅各布笑呵呵地道,他比奎妮更能消化負面的感受,他是一個樂天派,按照奎妮的說法——他能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變成好事,他比巫師更會魔法。
“你也是老板,你就沒有架子。”奎妮咬着嘴唇稱贊。
她真心愛着這個矮胖的麻雞。不管身邊的朋友和姐姐怎麽說,她始終覺得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所以當雅各布“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摸着被奇怪的動物咬傷的創口,結結巴巴地約她能不能下班後請她吃個飯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有時候愛情就是這麽奇妙,縱然蒂娜認為這是毒液“能消除不好的記憶,而關于奎妮的記憶是美好的所以消除得不幹淨”,但奎妮仍舊堅持這是愛情的魔法——不論是否忘記過去,只要再次相見,就會再次相愛。
“那個小夥子看上去很老實,我相信他會是一個好幫手。”雅各布開解。
是的,雖然雅各布仍然沒有被部長恢複記憶,也沒有賦予什麽進入巫師世界的特權,但他和奎妮依然接受了克雷登斯。
好人永遠能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這或許也是一種法術,只是沒有人願意鑽研,所以常常被忽視罷了。
帕西瓦爾将這個決定告知克雷登斯時,克雷登斯怔了片刻。帕西瓦爾沒耐心等他回應,晚上他還要開一個例行會議。他讓克雷登斯收拾一下自己,他則在書房批幾份上班沒來得及處理完的文件。
本以為克雷登斯只是去洗把臉換身衣服,誰知他還拿了一個黑色的小包。
“裏面裝什麽?”帕西瓦爾攏好文件,塞進大衣內袋。
“……衣服,我換洗的衣服。你買的那一套新的。”克雷登斯喃喃地說,依舊不願意擡頭直視帕西瓦爾的眼睛。
帕西瓦爾一共給克雷登斯買了兩套。他讓下屬去置辦的,去的麻雞商店,尺寸還有點不合适。本來打算庭審結束後帶他直接到巫師街,但誰知結束後關系卻僵化成這樣。
而就現在看來,已經僵化到克雷登斯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那小包還是拿來裝新衣服用的,現在倒好,又把新衣服全裝回去了。
帕西瓦爾也沒多說,沉默地把外衣穿上。
他調暗了卧室的燈,并在鎖門之後又加了一道咒語防護。他住的地方距離魔法部不算遠,但只要走出樓梯口,再回頭時他的居所便成了一堵牆。
這個安全措施是他父親發起的,不論是麻雞還是巫師,只要沒有格雷夫斯家族成員的陪同,壓根不可能發現這裏的建築。
而到了帕西瓦爾這一代,他不僅沿用了父親的方式,還多加了幾句咒語。他比他的父親更難以相信他人,他不願意私人空間受到一點點侵犯。
現在他應該松一口氣了,晚上回來他也可以好好地睡回床上。可不知為何他又不是那麽高興,總覺着某件事并沒有他預計的妥當。
他幻影移形帶克雷登斯到面包店對面的巷子,克雷登斯則穩穩地拿着小包。經過幾次适應,他對幻影移形沒有那麽恐懼了。他只是扶着帕西瓦爾的胳膊,一旦到達目的地又立即松開。
他默默地跟着帕西瓦爾走出巷口,穿過街道。他好像總是這樣默默地跟着,總是接受所有的安排。現在也是一樣,他甚至沒有表露出想或者不想,帕西瓦爾讓他這麽去做,他便不會拒絕。
蒂娜不在,帕西瓦爾松了一口氣。雖然蒂娜并不會有明确的反對,但奚落自己兩句總是少不了。雅各布和奎妮卻熱情地歡迎了克雷登斯,奎妮甚至為他泡好了一杯蜂蜜酒,讓他把外頭的寒氣去一去。
帕西瓦爾也不再久留。把克雷登斯留給這兩個人,帕西瓦爾放一萬個心。他實在不懂得怎麽照顧人,他只能确保自己吃飯的時候多帶一份罷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确定自己應該返回魔法部了。今晚的會議內容有關把格林德沃引渡回歐洲,格林德沃造成的危害是世界性的,足以稱得上反人類罪,回到歐洲後,将再由聯合國特設刑事法院進行最終的審判。
帕西瓦爾對這個決定抱以極大的反對,但主席一句話便把他所有的反駁打了回去——“這是魔法聯合國會表決通過的,你可以直接向他們傳遞你的意見。”
所以帕西瓦爾壓根不想參加這個幾乎在說“格林德沃又得逞了”的會議,但規矩就是規矩,硬着頭皮他也得出席,至少沒人管得了他在什麽時候冒出一兩句風言風語,又在露面之後是否等會議結束才當衆離席。
格雷夫斯的姓氏還是有影響力的,他至少要把這份強烈的不滿傳遞出去。他不确定能給多少部門施壓,但好歹能讓格林德沃遣返之前的日子不太好過。
離開前奎妮一直欲言又止,但苦于時間所迫,帕西瓦爾也沒有深究。
就在他出門沒有走兩步,正打算轉進另一條巷口,用幻影移形到魔法部最近的拐角時,克雷登斯卻突然追了出來。
他跑出面包店門口,卻又在帕西瓦爾回過頭來的一刻停住。他仍舊低着頭,默默地捏着拳頭。
帕西瓦爾站定原地看着他一會,确定他不會自主說話時提醒他——“有什麽事快說吧,我今晚很忙。”
其實帕西瓦爾原意并不是這句話的。他原意是想說聲對不起。為這段時間給克雷登斯造成的傷害,也為傷害過後無法彌補的無能為力。但他不擅長說對不起,他在記憶中都找不到上一次說對不起的印記。
何況真正對克雷登斯造成傷害的不是他,只是頂着他的臉的格林德沃罷了。他頂多是想幫克雷登斯卻沒幫成,他又說服自己沒必要說這句抱歉的話。
可是克雷登斯的舉動卻讓帕西瓦爾訝異。因為那句本來應由自己出口的臺詞,卻讓克雷登斯搶先了。
只見他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踟蹰着又向前邁了兩步。然後用一種不仔細聽就完全聽不見,仔細聽也只能勉強聽清的音量,輕聲道——“對不起,格雷夫斯先生。我……我給您惹麻煩了。”
“不算什麽麻煩,事情都解決了,你就在這好好待着,他們肯定會好好對你。”帕西瓦爾回答。
說完,帕西瓦爾又轉身想走。可克雷登斯再跟了兩步,再補了一句——“那……您之後還會來嗎?我、我不知道這麽問合不合适,我——”
帕西瓦爾咽了口唾沫。他當然會來,但他知道自己不适合與克雷登斯接觸。不論出于對安全部長身份和名譽的考慮,還是出于對克雷登斯心理創傷的治療。
但顯然,帕西瓦爾的理解和克雷登斯不一樣。
帕西瓦爾以為顯而易見的事,在克雷登斯眼中卻是另外的結果。
克雷登斯抽了一下鼻子,又用上那種很費勁的語調。每當他想說什麽卻又不敢說時就是這樣,而帕西瓦爾也只能對他的意思邊聽邊猜。
“對不起……我并不想給您的名譽抹黑……我不是真心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麽辦……”
克雷登斯斷斷續續,他似乎想再往前邁兩步,可他沒有膽量。于是邁了半步又把腳收回來,并排着腳尖安分地站好。
“我……我想我在您的眼裏就是個怪物,我……我沒有想過要對您怎麽樣,我只是……那時候他說、他說如果我不願意這麽做,就、就會很失望,我害怕——”
他說不完,他還是說不完。他又開始發抖了,帕西瓦爾甚至不懂現在的發抖究竟是因為難堪還是害怕。
他又吸了一下鼻子,猛地搖了搖頭。他放棄了,他還沒有辦法徹底地把想法說清。他不指望帕西瓦爾能聽明白,也不指望對方能原諒。
所以他狠下心率先扭過身子,用那種別扭又僵硬的步子重新朝面包店走。
帕西瓦爾已經幫了他很多了,他無法指望更多。他确實和對方挨不上邊,帕西瓦爾也沒有義務繼續把這個累贅又污穢的東西留下。
但他們都沒有奎妮的能力,所以都無法摸清對方的真實想法。
出乎克雷登斯的預料,這一回輪到帕西瓦爾在他轉身後叫住了他。
帕西瓦爾跑了兩步,直接把彼此的距離拉近。他握住克雷登斯的肩膀讓他轉過來,然後他得到了瑟縮和逃竄的回應。
不過他沒有讓克雷登斯逃,他拽住了克雷登斯的胳膊,就像他第一次碰見這個男孩一樣,捏着他的下巴擡起來。
“看着我,小家夥,”帕西瓦爾沉着嗓子道,他的手勁大得克雷登斯不得不改變伛偻的姿勢——“回答我,你……你怕不怕我?”
縱然克雷登斯擡起了下巴,他的眼神仍然是閃爍的。為了能順利回答問題,他不能看帕西瓦爾的眼睛。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他當然怕,他怕對方就這麽走了再也不回來。但他又不怕,他不怕帕西瓦爾所言的那種“怕”。他不知對方問的究竟是什麽,他的回答模棱又矛盾。
還好,帕西瓦爾還能猜。他捏着男孩的下巴端詳了一會,松開手扣住了對方的後腦。他把克雷登斯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肩膀,而他并沒有被克雷登斯真正的“恐懼”所推開。
“以後白天你在這裏工作,晚上我接你回去住吧,這裏估計會很擠……我晚些忙完了來接你。”他說,順帶捋了捋帕西瓦爾的頭發,又加了一句“非帕西瓦爾式”的刺探——“這……行嗎?”
帕西瓦爾有點舍不得。
好吧,現在他承認,他确實有點舍不得。
這要求大概……也不為過吧。
克雷登斯的重量松懈在帕西瓦爾肩頭。
不需要語言,帕西瓦爾也讀懂了這個回答。
是的,帕西瓦爾不舍得克雷登斯。那種不舍得只有一點點,但對隔絕了情感很多年的帕西瓦爾來說,已經彌足珍貴。
他沒有太多的交際。之前父母在世時會迫不得已出席一些社交場合,後來婚配了又得陪同妻子維持人際關系。他本身不太熱衷社交場所,所以當他們都離開了他,他也就失去了堅持維系的動力。
縱然一直不願意面對,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身邊三個最應該與他親近的人接連消逝後,帕西瓦爾幾乎把自己鎖了起來。他深居簡出,禹禹獨行。他的臉上沒有悲傷,但比悲傷更可怕的是漠然。
那麽多年過去了,這種漠然成了他最常見的表情。或許真的像蒂娜說的一般,他一個人太久了,久到已經不懂如何與人構建一些私人的關系。
克雷登斯是他那麽多年來最有私人交集的存在,或許帕西瓦爾從未意識到,但就這段日子自己的情緒波動看來,他确實有把克雷登斯的事放在心上。不是像處理案件和審訊犯人的公事公辦,而是在下班之後,在閑暇之餘,他會想起還有那麽個孩子,于是會繞到克雷登斯經常徘徊發放傳單的街道,出于不知名的原因見上一面。
他不知道這是什麽感情,他也無法把克雷登斯當成自己真正的孩子。其實他也不了解感情,畢竟在他還不懂什麽是愛情時家庭就已經為他選定了婚配對象。而當他想要學着做一個父親時,意外又奪走了這一權利。
在工作上他是閱歷豐富的安全部長,所有的危機一旦爆發到不可控制,不論是他的屬下還是上司,第一個想到的都會是帕西瓦爾。他是個處理危機的能手,也是魔法部中力量數一數二的高級傲羅。
但在感情方面,他或許還不及奎妮。
畢竟當天晚上他接克雷登斯回來的時候,他看到克雷登斯臉上露出了一種輕松的表情。雖然沒有笑也沒有說話,但帕西瓦爾看得出不是平日對着自己時的緊張與無措。
帕西瓦爾隔着街道站在面包店玻璃門外靜靜地看着,并沒有馬上走進去。
面包店已經挂了暫停營業的牌子,或許是為了等帕西瓦爾來接克雷登斯,并沒有把閘門拉上。他們的晚餐也不是在家中或者休息室進行,而是把桌子搬到了面包屋進門的空位,四個人圍坐一團。
姐妹倆和那個帕西瓦爾不知道好在哪裏的麻雞交談着,歡笑着。他們的面前擺着精致的菜肴,果醬罐子在幾人手中傳來遞去。克雷登斯則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前的食物,時不時擡頭看他們一眼,證明他在聽他們說話。
帕西瓦爾回想起自己有過的家庭聚餐,他似乎也曾經與家人圍坐一團,但這種機會很少,因為父親很忙,母親則不怎麽下樓吃飯。除了一些重大的節日會聚在一起,更多的時候是他和妻子以及兩個孩子共進晚餐。
孩子有仆人照顧,不需要他倆管。妻子也有太多的社交,結婚了好幾年,帕西瓦爾也不認為他真正認識對方。但帕西瓦爾并不讨厭她,哪怕在災難發生過後他也沒有恨過她。因為她剛結婚時是正常的,正常的時候她就和所有貴族家庭出身的女人一樣,博學聰明,禮數周全。
她在社交圈中很受歡迎,而迫不得已,帕西瓦爾也必須隔三差五地陪同她赴宴。
但帕西瓦爾其實不喜歡熱鬧的地方,每次禮節性地出席魔法部聖誕晚宴,他也是露個面,寒暄幾句,例行公事進行完畢,他便早早離場。
他厭惡聒噪的人聲和熏天的酒氣,也不想看到來來往往的男女跳着那些他從小就不太感興趣的舞蹈。
他更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待在辦公室,一個人待在書房。有時候一個人在街上走一走,或者一個人在屋外的花園抽根煙卷,那案件中紛繁錯雜的線索也會在靜谧的環境和上等的煙絲中慢慢捋清。
但很奇怪,此刻的他對眼前的一幕并不反感。或許是忽然想起奎妮确實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內心姍姍來遲地萌生出些許感激之意。又或許是面包屋很小很擁擠,擁擠狹窄的空間看上去很溫暖。
屋內是橙黃色的燈光,屋外是深冬的嚴寒。色彩似乎也因為怕冷,全部進到了屋裏。
而帕西瓦爾站着的位置,卻是黑白的天地。
奎妮在拿甜點給大夥時瞥見了屋外的帕西瓦爾,她快速地笑了一下。帕西瓦爾也不好再僵持,穿過馬路走進面包屋。
在他推門的剎那克雷登斯擡起頭看了一眼,眼睛剎那亮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把目光收回來,動作也比帕西瓦爾沒來之前小心多了。
帕西瓦爾的到來讓他開心但也讓他緊張。他對帕西瓦爾的感情很特殊,那是一種想要靠近的渴望,卻又夾雜着太多患得患失的擔憂。所以他表現得謙卑且疏離,畢竟距離總能讓他産生安全感。
“我來接他回去。”在點頭回應了雅各布熱情的招呼後,帕西瓦爾淡淡地說。他朝克雷登斯揚了揚下巴,道,“吃飽了就走吧,時間不早了。”
聽到這句話克雷登斯趕緊把嘴裏的食物嚼幹淨,并拿餐巾快速地擦了一下嘴巴。
相比在養母那裏吃的稀糊糊又沒有味道的玩意,這幾天他都吃得飽得不能再飽了。以前每一餐開動之前還要感謝一回上蒼,現在要他餐前餐後都感謝一萬遍也不為過。
奎妮趕緊攔住他,對帕西瓦爾勸道,“讓他吃完甜品再走吧,他自己做的小蛋糕,今天是第一次。”
帕西瓦爾瞥了一眼那一團點綴着草莓的奶油,勉強應允。雅各布則幹脆給他拉了一張椅子也放在桌邊,讓他一同坐下來嘗一嘗。
“不用,我吃過了,謝謝。”他搖搖頭,幹脆地拒絕。
“讓你吃你就吃,怎麽那麽多麻煩。”蒂娜一看到帕西瓦爾這副樣子就非常不爽,忍不住堵了一句。
帕西瓦爾瞪了她一眼,但也只好拉開椅子坐下。坐下的一刻他看見角落有好幾份弄髒了攪在一團的奶油和蛋糕紙,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擡頭就看向克雷登斯。
“你弄壞的?”他出口了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那麽苛刻。
克雷登斯立馬又把頭低下去,臉上重新恢複緊繃的表情,點點頭承認——“對不起,我……還不太熟練。”
“你厲害你來弄,還不允許別人第一次做不好了?”蒂娜馬上打住這個話題,不讓帕西瓦爾往下說。
她非常了解帕西瓦爾是怎麽評價下屬的工作,但現在是在雅各布的面包屋,她也勉強算得上三分之一的老板,她不允許帕西瓦爾在這裏評頭論足。
“小夥子第一次做已經很不錯了,他很努力,過不了幾天就能掌握得很好。”雅各布接過奎妮遞來的糕點,放在帕西瓦爾面前,“嘗嘗吧。”
帕西瓦爾真的不餓,但三雙眼睛都盯着他,他也只好吃了兩口。沒想到這兩口給他的印象還不錯,看來克雷登斯也并非什麽事都做不好。有些簡單的小花樣還是弄得成的,比如做個華而不實的蛋糕。
想到蛋糕,帕西瓦爾忽然回憶起會議結束前艾伯納西給他的一張請帖。那是勒梅家二兒子的生日宴,他最怕收到這種重量級人物大宴賓客的請柬,這就意味着他必須得去。
他把請柬掏出來遞給蒂娜,順便告訴她——“到時候置辦禮物的時候給我也準備一份,我沒有時間去選。”
“我不去的。”蒂娜打開看了看,搖搖頭又把請柬遞還給帕西瓦爾,“我沒有收到請柬。”
帕西瓦爾想了想,大概也是。勒梅家族在煉金術方面已經具備一定地位了,這種足夠古老又不停有人才相繼湧現的家族一般都有很高的聲望,估計蒂娜的階級還不到受邀的程度。
但帕西瓦爾還是堅持又把請柬遞給了奎妮,并交代她——“那你幫我去選吧,勒梅家第一次在紐約設宴,你看情況給我置辦。”
說完,帕西瓦爾又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他想起在艾伯納西把請柬交給他時,多餘地補充的一句話——
“主席說您最好去看看,她認為裏面可以遇到您想要接觸的人選。”艾伯納西說道,并追問——“您需要接觸什麽人呢?我可以試試看能不能把全員名單都給您弄來。”
帕西瓦爾搖搖頭沒有回答。
他當然知道主席潛在的意思,但此刻他卻壓根不希望自己聽懂了。
那天晚上帕西瓦爾發了一個奇怪的夢。
和格林德沃無關,也和克雷登斯無關。他夢到了一條巨大的銜尾蛇,它咬着自己的尾巴,身體扭曲蠕動。在它形成的包圍圈中,有一塊散發着藍色光芒的石頭。
帕西瓦爾認識那塊石頭,那是他先祖留下來的聖石。相傳是帕西瓦爾的先祖游歷世界之際,從佐西莫斯的一名門徒手中得到。
佐西莫斯是煉金術的創始人之一,帕西瓦爾的曾祖父也承認過聖石對煉金術儀式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但帕西瓦爾只見父母使用過兩次,自己也曾經使用過兩次。
因為它和傳統意義上的煉金石不同,它并沒有讓人長生不老或起死回生的功效。恰恰相反,它卻能吸收巫師的靈魂和力量,它能讓瀕死巫師的法力全部從體內剝離,灌入聖石之中保存。
他的父親告訴他在汲取法力的同時,也會讓先祖的魂靈進入聖石之內。那他們就可以永遠守護者格雷夫斯的姓氏,守護着家族的子子孫孫。
所以在格雷夫斯的父母彌留之際,帕西瓦爾也按照父親教導的方式把父母的力量轉移進了裏面。但他并沒有看到過他們的靈魂在裏面活動,聖石吸收法力之後光芒變得更加耀眼了,這樣的奪目維持幾分鐘,石頭又恢複原樣。
後來帕西瓦爾搬離了老宅,這塊石頭也從老宅轉移到他現在住的地方。
他用了很多層咒語保護着裝石頭的箱子,畢竟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靈魂在裏頭存在的跡象,但他也願意相信它就是讓自己幾次絕處逢生的因素之一。
現在,那塊石頭就在銜尾蛇的中央。它的光芒比帕西瓦爾見過的四次都要閃亮,耀眼得幾乎感受不到藍色,周圍的一切都被照成耀眼的白茫。
帕西瓦爾慢慢地朝它靠近。
在靠近的過程中胸口壓抑的感覺漸漸放大,仿佛用繩子捆住了心髒,随着每一寸距離的縮短,繩索越纏越緊。
可他停不了。他可以擡起手擋住光線,也可以扭動脖子往四周看。但他卻沒法後退和逃離,甚至沒法原地不動。
直到,他來到了聖石的面前。
現在他沒有用手擋住眼睛了,那光線卻沒有刺痛他。
他朝聖石擡起手,一點一點靠近光彩奪目的一處。而那股危機感也膨脹到無限大,仿佛把整個身體都填滿了,還填滿了他所處的、看不見邊際的空間。
他的食指先碰到了石頭,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一個激靈。但很快他就将石頭整個握住,也就在握住的一剎那,光線徹底地炸開。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的靈魂拽出體外,徑直地拽入聖石內部的世界。
一瞬間,他被眼前所見震驚得倒抽一口涼氣。
那确實是聖石內部的世界,因為他看到了無數的靈魂,飛舞在他周圍的靈魂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他們交疊在一起,表情各異,形态飄忽。可他們是那麽多,多到不仔細辨認,遠看就像一團即将帶來暴風雷電的陰雲。
他們狂舞着朝帕西瓦爾咆哮,聲音或低沉或尖利。他努力想找到父母的魂魄,可他們飛舞得太快,所有的面孔都因不具實體而扭曲變形,又因移動的速度留下些微的殘影。
帕西瓦爾本能地摸出腰間的魔杖握在手中,烏木制的杖尖卻無論如何念咒都點不燃螢亮的光線。
在如雷鳴般交疊的控訴和斥責中,他只聽到了“失望”和“肮髒”的詞彙。但他聽不清他們控訴的具體的罪行,只有山洪暴發般的憤怒排山倒海地朝他一浪接一浪打來。
他試着說話,可他被強大而奇異的力量卡住了。他發不出半點聲音,他所能做的僅僅是空舉着魔杖,原地轉動。
他感到眩暈,于是閉上了眼睛。
可當他再把眼睛睜開時,其中一個魂魄從左側猛地朝他飛來。他立即把身子調成側對的姿勢,可他還是被撞了一下。
也就是這一下沖撞,讓他跌進一個悠長寂靜的通道。
所有的魂魄都在眼前遠去,所有的嚎叫也漸漸偃旗息鼓。
他不停地滑翔,滑翔。唯一殘留在他身體的觸感,便是捏緊的魔杖,和剛被狠撞時殘留的點點鈍痛。
他猛然驚醒。
睜開眼睛的前三秒,他還不能認定自己真的做了個夢。他望着空中好一會,才發現自己的一邊手确實抓着魔杖,魔杖尖則毫不意外地亮着冷光。
然後,他發現了正站在沙發前,推着他左邊胳膊的克雷登斯。
他長長地舒一口氣,抹掉額頭的汗水。他的眼眶有點痛,于是幹脆甩動魔杖,将壁爐點燃。
見到帕西瓦爾醒了,克雷登斯退後了一些。但他還是不安地望着帕西瓦爾,所以并沒有立即折回房間。
帕西瓦爾坐起來,平複了一會心情。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做噩夢了,克雷登斯沒來之前他就經常做噩夢。只是噩夢的內容大都和當時處理的案件有關,最近又都和格林德沃拷打他有關,而這一次,夢到了一些新鮮卻又不合常理的東西。
當他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後,才淡淡地對克雷登斯道——“我剛才說了什麽嗎?”
克雷登斯回答,“您喊了‘熒光閃爍(Lumos)。’”
“還有呢?”帕西瓦爾怕自己透露了聖石的信息,追問。
克雷登斯搖搖頭,補充,“您……您喊了三遍。”
帕西瓦爾放開了魔杖。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朗姆酒,一飲而盡。
“您……夢到什麽了?”克雷登斯還是沒走,他又問了一句。
但帕西瓦爾不想回答,冷冷地道了句“不關你事”後就又躺下了。
克雷登斯聽出了抗拒的意味,再等了一會見帕西瓦爾又熄滅了爐火,便蹑手蹑腳地走回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
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巧合。克雷登斯的噩夢被自己叫醒了一次,現在輪到自己的噩夢被克雷登斯叫醒。
壓力大的時候确實需要酒精才能更好地入睡,最近各種事物讓帕西瓦爾情緒消極,自己心裏又抗拒出席那個煉金家族的宴會,或許這就是他發這場夢的原因。
夢也不一定預示着什麽事情。
帕西瓦爾自我開解着,重新閉上了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