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7)雪路

帕西瓦爾在上班前醒了。

對于工作的謹慎讓他幾乎形成了生理本能。他的腦袋還有點暈乎,不得已喝了一點自己調配的醒腦劑。

雖然部裏的人都說這個醒腦劑比從倫敦商店買的更有效,但他倒是不太喜歡那種吃了芥末一樣的沖勁。他一直想要改良它,卻沒找到合适的辦法。

他抹了一下眼睛,等待清醒的意識徹底回歸。同時叫了一聲克雷登斯的名字,提醒對方該起床了。

可克雷登斯的房門虛掩着,并沒有徹底關上。

也就在那一刻,帕西瓦爾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究竟做了什麽。所有的記憶頃刻湧回了大腦,清晰起來的細節讓他滞怔了半秒。

他趕緊把醒腦劑塞回酒櫃,将房門徹底推開。

沒錯,克雷登斯不在裏面。他把克雷登斯丢出去了,而被丢出去的人找不到帕西瓦爾住在哪。

瞬間,恐懼從帕西瓦爾的脊梁漫上。

他抓起外衣和圍巾沖出屋子,甚至來不及想該去哪裏找克雷登斯。

其實在出門的一刻帕西瓦爾還抱有僥幸,他希望自己推開門就能見到坐在家門口的孩子。他可能會凍僵,可能會哭得眼睛鼻子都腫了,可能見到帕西瓦爾就想往前跑,或者站在原地怒氣洶洶地瞪着自己。

帕西瓦爾回想起把克雷登斯送到管制所的一幕,克雷登斯箍得他那麽緊,那麽擔心自己把他丢下,那克雷登斯又怎麽可能不在外面等他。

可惜,打開門,門外卻什麽人都沒有。

帕西瓦爾往前走了幾步,徹底地站在街上。他環顧四周,地上只有一層薄薄的雪。可雪上沒有腳印,他甚至不能分辨孩子往哪個方向離開。

帕西瓦爾擰緊了眉頭。他無法形容那一剎那的感受。有憤怒,有惶恐,有不安,還有深入骨髓的擔憂。

他居然把克雷登斯丢出去了,這真是天大的蠢事。克雷登斯的體內還殘留着默然者,格林德沃的信徒指不定還會觊觎這個孩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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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登斯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能力,如果身邊沒有可以信任的巫師陪伴,他幾乎就是放在狼群中的羔羊。

加之,帕西瓦爾還回憶起在趕走他之前發生的一切。

現在帕西瓦爾能更清晰地體會他試圖對孩子施暴時對方那絕望掙紮的力道。感受到克雷登斯死命地抵着他胸口的肘關節,胡亂踢蹬的雙腿,還有那一雙通紅的眼睛。

眼神痛苦不堪,卻無能為力。

帕西瓦爾究竟做了什麽。

帕西瓦爾在街上奔走着,寒風像刀子一樣刮着他的臉。開得早的商店已經拉開了閘門,車輛劃過地面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報童推着賣報的架子出了攤,頭條的位置寫着今年的冬天是十年來難得一遇的寒冷。

寒冷。

是的,寒冷。那冷氣直接吹進了帕西瓦爾的胸腔,在他的心髒周圍打轉。

他試着呼喚克雷登斯的名字,他一邊走一邊呼喚。

他穿着厚重漂亮的大衣,圍着精致典雅的圍巾,他從頭到腳體現着體面人的品味和修養,可他一遍一遍地毫無形象地喊着克雷登斯的名,他暫時不想理會路過的人向他投來的好奇的目光。

清晨的街道冷得可怕,風從他沒有紮好的袖口和領口吹進去,但帕西瓦爾正在出汗,他大汗淋漓,連帶着一陣一陣起着雞皮疙瘩。

他沒有找到克雷登斯,他循着屋外的一條街找了一遍,但一個可疑的身影都沒有,他又繞到隔壁的一條街繼續奔走,但依然不見其影蹤。

克雷登斯還能去哪,他哪都不能去。除了帕西瓦爾,他唯一肯信任的人只有蒂娜姐妹了。

想到此,帕西瓦爾又立馬掉頭往面包店的方向趕。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住的地方距離面包店竟然那麽遠,之前總是一瞬間就能幻影移形到達目的地,此刻卻仿佛根本跑不到頭。

但他卻不能使用幻影移形,否則有可能與克雷登斯擦肩而過。

他從來沒有那麽緊張過,當下他甚至不想深究緊張的緣由。他把所有的恐懼盡可能地壓制,逼着大腦認定克雷登斯一定會在奎妮的面包店。

可惜直到他來到面包店,他都沒有見到克雷登斯。

當他看到奎妮正在和雅各布吻別,準備從面包屋前往魔法部時,他就能斷定——克雷登斯根本沒來過這裏。

雅各布遠遠地看到了帕西瓦爾,朝他熱情地打了招呼。而當奎妮回過頭來的一刻他便從女孩驚詫的眼神中知道,奎妮已經讀到了事情的經過。

女孩驚訝地張大了嘴,愣了片刻,便讓雅各布趕緊進去,自己則快步穿過街道,朝帕西瓦爾走來。

“您……您怎麽能這樣!?”奎妮生氣了,雖然她不敢像蒂娜一樣用那種強硬的态度對待部長,但她确實很生氣,她氣得發抖——“怎麽辦……現在怎麽辦,他會跑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我把家附近的兩條街找遍了。”部長也很煩躁,偏頭讓奎妮跟着自己往小巷走。

“我……我現在就去找,我現在就——”奎妮抽出魔杖,警惕地握在手邊。

“不,你先去魔法部。你和主席說一聲我今天不能過去,順便告訴艾伯納西我也批了你的假,然後再去中央車站跟我彙合。”

帕西瓦爾簡潔地交代,領着奎妮沒入小巷之中,在奎妮舉起魔杖準備幻影移形前,又叮囑了一句——“不要告訴任何人克雷登斯走丢的事,我怕他……我怕他有危險。”

“……您還知道他會有危險!”奎妮也忍不住了,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後消失在帕西瓦爾面前。

是啊,帕西瓦爾居然還知道克雷登斯會有危險。他真的就是個冷血無情的家夥,別人的評價都是對的。他把一個遍體鱗傷的孩子接回來,象征性地安撫了一下又迫不及待地把他丢開。

帕西瓦爾沒有耐心,沒有愛心,沒有同情心。

他沒有心。

可他為什麽胸腔裏有一塊很難受,就像被刀子攪着一樣難受。那種感覺伴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越來越重,直到他又一路從原地找到中央車站,他才堅持不住地放緩了步伐。

到達中央車站的時候,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人群漸漸多了起來,車站顯得熙熙攘攘。陽光從巨大的天窗灑進來,打在來來往往的人潮,在地面落下一個又一個淩亂破碎的陰影。

趁着奎妮還沒有趕到的時間,他急速在偌大的車站內走着。

他抓住了兩個今天值班的傲羅,低聲詢問有沒有見到克雷登斯·拜爾本來過。但兩名傲羅皆搖搖頭,并表示剛剛交接班時也沒有聽前一晚值班的同事發現可疑跡象。

“他失蹤了嗎?”其中一名傲羅問,臉上表露出面對突發危機事件的機警和擔憂。

但帕西瓦爾要的不是這樣的擔憂,厲聲警告——“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其餘的時候閉好你們的嘴。如果有多餘的人知道這個消息,我會認定是你倆洩露出去的!”

兩名傲羅噤聲,順服地點點頭。并表示一旦發現男孩的跡象,立馬通知帕西瓦爾。

然而,直到奎妮也匆匆趕來,帕西瓦爾仍然沒有得到克雷登斯的消息。

奎妮同時帶來的還有蒂娜,蒂娜也很緊張,她的緊張表現在她甚至半句指責帕西瓦爾錯誤行為的話都沒有。

“你去地鐵站一帶找,他之前爆發時就在那裏,現在很有可能也在那裏。”帕西瓦爾先吩咐蒂娜,蒂娜點點頭,二話不說便拐進車站最角落的電話亭內幻影移形。

帕西瓦爾又轉向奎妮——“你去中央公園西區附近找,那裏有一些博物館和教堂,昨天晚上那麽冷,他不可能在外頭晃蕩一夜,很有可能躲進教堂裏面取暖。”

奎妮也點點頭,跟着朝姐姐幻影移形的電話亭跑去,跑了幾步又被帕西瓦爾叫住,帕西瓦爾快步上前,再把最後一個人力也用上——“如果……雅各布可以幫忙,他——”

“他可以幫忙。”奎妮飛快地回答。

“讓他在面包店周圍的幾條街找找。克雷登斯除了我就只認識你們,他最有可能出現在面包店附近。”帕西瓦爾幹脆地交代。

等到奎妮也消失了,帕西瓦爾也走出了中央車站。

也就在這時,他才想起主席一直沒有給他發送緊急消息。也就是說克雷登斯沒有爆發,也沒有造成無辜人員的傷害。

這才是一名魔法部長最應該擔心的事,可此刻帕西瓦爾甚至希望克雷登斯爆發了,這樣他就能知道孩子在哪,知道去哪裏找他。

帕西瓦爾來到了之前經常與克雷登斯見面的小巷,但小巷的兩邊堆滿了垃圾,牆面貼滿了海報。他看到老鼠逃來竄去,還有一個幽靈從他身邊飄過,但并沒有克雷登斯的跡象。

帕西瓦爾開口向幽靈發問,但他得到的答案仍然是——“昨晚我就在這裏了,我孤苦伶仃,我也希望有個人陪伴,但願你要找的那個人現在也變得和我一樣。”

說着亮了亮她被剖開的肚子,帕西瓦爾揮手趕走了她。

帕西瓦爾穿過巷口,又轉到了已經被摧毀現在正在重建的、曾經被第二塞勒姆組織使用的小屋。

現在這間小屋已經用作貨物存放的倉庫,它被毀得太徹底,改建成民居已經不可能。于是幹脆用幾塊木板搭起來,裏頭堆滿了即将送上火車的皮箱。

帕西瓦爾朝裏面掃了一眼,因為衣着光鮮,沒有被那些工人當成可疑人員質問,反而還朝他禮貌地點點頭,以為是公司的某些高層前來視察。

帕西瓦爾以最快的速度進去轉了一圈,但仍然沒有出現可喜的意外。

他不死心,又在附近的街道搜尋一遍。當他确定他甚至已經把街道商店的牌號記熟後,他來到了一間破舊的房屋前。

他不能确定這裏是不是案卷上寫的克雷登斯曾經帶格林德沃來尋找默然者的地點,但看它廢棄破敗的程度,再結合幾面坍圮的牆,帕西瓦爾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但是裏面除了厚重的塵埃,什麽都沒有。

它地處偏僻,這甚至讓它失去了被重建的價值。被毀壞的牆面和照片上的記錄一模一樣,堆積如山的廢石讓整棟建築搖搖欲墜。

帕西瓦爾扶住了斷裂的牆面,他無法想象究竟是多絕望的情感才能讓克雷登斯爆發出那麽強勁的破壞力。在他與克雷登斯相處的過程中,他甚至沒有發現孩子體內潛藏着這樣的魔鬼。

格林德沃卻發現了它,勾出了它。他用背叛和遺棄的行為徹底地将之釋放,而這份爆發力也恰恰說明了——克雷登斯重視他,重視帕西瓦爾,重視他們的每一次交集,重視彼此的每一分每一秒。

重視到恨不得毀掉自己,也不想要傷害他心中的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爾抽出魔杖狠狠地一甩,把斷裂的牆面徹底劈碎。

劈碎的牆留有一點點痕跡在天花板和廊柱上,削掉了尖銳的棱角,就像一條銜尾蛇把帕西瓦爾圈在中央。

煙塵從四面飛揚起來,仿若無數的魂魄織成繁密的網。碎石砸下發出或尖利或沉悶的聲響,而帕西瓦爾的魔杖揮出的光又冷又亮。

在濃濃的霧霾中,只有他的手的位置,殘留一點點的光。

是啊,帕西瓦爾沒有發現,他始終沒有發現。

他不願意去體味任何感性的東西,所以他學不好預言課,學不好占星術。還在學校時他所有課程都首屈一指,唯有和預言相關的課程,他只能勉強及格。

他太理性了,理性到他已經徹底被預兆包裹,也寧可認為一切都是巧合。

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有的只是不被承認的注定,和不敢直面的詛咒。

他早就夢到了此情此景,夢到了究竟是什麽會把他帶到此處。一個和煉金術相關的女人,一個和家族聖石有關的秘密。一個被先祖唾棄他肮髒污穢的理由,還有一個無底的通道,讓他一直下墜,一直下墜。

聖石把女人帶到了他的身邊,他伸手抓住了石頭。所以他被吸納進一個古怪的世界,世界裏全是家族禁锢在他體內的倫理道義。他恐懼得想要掙脫,卻周身動彈不得。他不知道該怎麽解開枷鎖,因為他從來沒體味過真正的自由。

然後,克雷登斯狠狠地撞了他。

他被一個靈魂咆哮着襲擊,于是他可以活動了,卻徑直倒下。

他聽不見那些咆哮了,可他也使不出魔法。

他掉進了黑暗的深淵,這就是他試圖掙脫鏈條帶來的後果。

他是迷茫的。從他與克雷登斯接觸開始,他就在茫茫的黑夜中徘徊。他渴望找到一些能和他固有認知相接的東西,可他卻喪失了自我拯救的能力。

他惶惑不安,束手無措。他不知道如果生活中真的多了克雷登斯會怎麽樣,不知道他該如何面對他人,亦不知如何面對自己。那不是魔法可以解除的困境,而偏偏他的意志從未強大到有十足信心走出黑暗。

黑暗的背後是什麽,他不知道。他渴望看到的是柳暗花明,但他更懷疑那将是懸崖峭壁。他冒不起風險,所有人都告訴他不能冒險,于是他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可他又無法真的回到原地,因為石壁已經被敲了一個孔,他又如何對孔洞投進來的一縷光線,視如不見。

這是他造的因,他的夢告訴他結果。

他早就明白了結果,只是他缺乏接受結果的勇氣罷了。

帕西瓦爾在街頭來來去去地徘徊,他從來沒有那麽細致地觀察每一條麻雞的街道,每一名麻雞的臉。

他的雙腳都已經感覺不到疲倦,他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走着,期許在下一個轉角就能看到那個瑟縮的小家夥。

克雷登斯永遠忘不了帕西瓦爾讓他一個人在小巷空等的一天。帕西瓦爾也永遠忘不掉,他以為自己徹底丢了克雷登斯的一天。

帕西瓦爾感受到了無助。深深的無助如荒漠無邊。

他茫然地前行着,唯一前行的動力就是那個熟悉的身影。

或許那天晚上的克雷登斯也是一樣,在每一個行人走過時都把心提起來,而又在看清每一張臉後将心髒重重地放下。

不知道克雷登斯在被自己丢出去後,對着那堵牆扒拉了多久。不知道他披着薄薄的外衣,又在門口孤零零地坐了多久。不知道他到底怎麽獨自度過漫漫的長夜,能夠去哪裏躲躲風,哪裏取取暖。

他不懂怎麽運用魔法,所以就算他想回來,他也回不來。

而帕西瓦爾呢,帕西瓦爾把自己灌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他把所有的痛苦都推給了別人,把所有的責任全數撇清。他不需要生活中出現麻煩,不允許名譽被抹黑。

為此,帕西瓦爾扮演了一次十足的混蛋。

這一刻,帕西瓦爾徹徹底底地後悔了。

不是那種後悔把克雷登斯帶入自己生命的感覺,而是完完全全,想把昨天的一切都抹幹淨的悔意。

如果克雷登斯就此不見了,帕西瓦爾不懂該怎麽辦。帕西瓦爾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因為不管是把克雷登斯放進管制所,還是轉到任何一所學校,再或者暫時讓他在面包屋工作,都是帕西瓦爾監控得到的範圍。

帕西瓦爾可以忍住不去看他,但沒有辦法忍受對他的處境一無所知。

昨晚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帕西瓦爾也說不清。他已經徹底被銜尾蛇擰成了兩段,一段站在先祖的行列,一段陷進無垠的黑暗。

他親口說過不該給克雷登斯二次傷害,他對主席振振有詞,聲色俱厲。可這次傷害卻是帕西瓦爾親手造就的,在克雷登斯的生活剛剛有了起色之際,帕西瓦爾為了自己的名聲,又把他推入了深淵。

帕西瓦爾找了整整一天。蒂娜沒有給他通知,奎妮也沒有給他通知。他可以預見兩姐妹也和他一樣,一無所獲。

紐約街頭從未像今天那麽空蕩。行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埋頭忙碌着帕西瓦爾不能理解的事。天空晦暗陰沉,地上的積雪始終不化。

對啊,昨晚還下了雪。下了薄薄的一層,蓋在衣衫單薄意識混亂的克雷登斯身上。

當夜幕完全降臨下來時,帕西瓦爾繞回了面包屋。他不會放棄尋找,但他還要發動更多的力量。

他可以把這個事件提升為威脅公衆安全的事件,那就能讓手底更多的傲羅加入尋找的行列。或許這樣,還有一線希望。

縱然這又會讓他陷入新一輪的麻煩中,同時也讓被找到的克雷登斯陷入麻煩。但帕西瓦爾腦子裏除了疲倦,暫時就只剩這個念頭。

先找到再說,找到了,一切都好說。

但實際上,找到了也并不好說。

克雷登斯被找到了,被奎妮找到了。

被找到時,他正蜷縮在大橋底下的一艘廢棄的高桅船甲板邊,他太冷了,冷得都沒法站起來。奎妮趕緊對他的身體施了一個回暖的咒語,他的臉才從屍體般的青白慢慢恢複血色。

奎妮摟着他不停地搓着他的胳膊,又用幻影移形把他帶回了面包屋。花了好長的時間他才能勉強舉起杯子,而大腦也再次恢複思考的能力,拼湊起昨夜的畫面。

當奎妮看到他一個人拍打着那堵被咒術自動封起來的牆,看到他摳着牆面直到手指磨破流血,看到他坐在門口不知所措地徘徊,再看到他時不時擡頭回望,希求帕西瓦爾能重新把門打開時,奎妮停止了讀取。

她難受地閉起眼睛,把孩子抱在懷裏。

得知事情經過的蒂娜禁止奎妮通知帕西瓦爾,所以到了深夜,當帕西瓦爾自行走進面包屋,他才從蒂娜臉上的表情得知他們的收獲。

帕西瓦爾當即要往房間沖去,但蒂娜攔住了他。她說奎妮和雅各布正在裏面,克雷登斯還沒有平複情緒,不要進去刺激他。

“收起你的伶牙俐齒,戈德斯坦恩。”帕西瓦爾打開了蒂娜攔在他面前的手,硬是要往裏面走。

現在他不想聽蒂娜對他的教訓,他需要見到克雷登斯,立刻,馬上。

但蒂娜依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神冷靜嚴肅——“我沒法攔住你,但你先跟我出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帕西瓦爾頓了一下,咬了咬牙,他還想再度甩開蒂娜的手,但蒂娜的手指拽得很緊,眼神裏透露出一股不容妥協的意味。

帕西瓦爾因這堅持而狐疑,擰緊了眉心僵持片刻,暫時忍住了心頭洶湧的情緒,跟着女孩來到了面包屋的外面。

“現在不要惹我,我警告你。”帕西瓦爾冷冷地說,他甚至想要把魔杖抽出來。他不知道姐妹倆是什麽時候找到克雷登斯的,但他非常憤恨對方知情不報的行為。

可這一次,蒂娜确實沒有拿任何話堵他。她只是平靜地望着帕西瓦爾,雙手盤在胸前。

她不想教訓任何人,但她要出口的話或許比頂撞的後果更加嚴重。

“他現在很虛弱,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的嘴唇都發紫了。但還好,他身體沒有大礙,也沒有發燒。”蒂娜先打了鋪墊,讓帕西瓦爾的情緒稍微穩定一點。

帕西瓦爾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這些東西他往後都會自己去問克雷登斯,只要他見了克雷登斯的面。

蒂娜搓了搓手,外頭的空氣有些冷。她呼出一口白氣,斟酌半天沒開口。

“不要浪費時間,你到底想說什麽。”帕西瓦爾又道,他又焦慮又煩躁,此刻就像一點就炸的火藥。

聽到這話,蒂娜也心裏非常不舒服,只見她又一次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然後幹脆利索地把她要說的重點抛了出來——

“部長,奎妮讀到了那個孩子的想法。”蒂娜說,她甚至用上了敬稱,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激怒帕西瓦爾,出乎意料地措辭謹慎。

“他的腦海裏有你昨天做的事,有對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的看法,有對你的評價,以及對整件事最真實的證詞。”蒂娜認真地道,盡可能讓每一個字都沒有歧義。

“他沒有做任何傷害那位女士的事,襯衫也不是他偷走的。他無意中看到那位女士翻找你抽屜的一幕,所以他被對方威脅了。”

“然後呢?”帕西瓦爾傲慢地反問。他當下壓根不想管那個女人究竟有沒有問題,他想要的只是——

“但他确實愛慕着你,部長。”

蒂娜打斷了他,她怕自己再拖一會,就沒有膽量說完整了,而還好,她現在還能直視帕西瓦爾的目光——

“他很混亂,對你有恐懼也有愛慕,我們都以為他是把你當成父親一般的存在,但就奎妮讀到的情緒來看,不僅如此。”

“他愛慕着你的同時,也為這份感情感到羞恥至極。因為他知道這會讓你蒙羞,這更加重了他的罪惡感。而你昨晚對他做的事讓他回想起了格林德沃的行為,然後……他失控了。”

“他滿腦子都是對不起,滿腦子都是他的錯,滿腦子都是被欺騙,被遺棄,被鞭打,被利用。”

“所以——如果您真的想要見他,你得确定你能不抗拒這種愛慕。”蒂娜上前了一步,她要把帕西瓦爾的表情看得更清楚。

“而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不要見了。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蒂娜說完了。她的頭發落了一點點的雪。

什麽時候又開始下雪了呢?

不知道。

站在屋外的兩人,都沒有意識到。

帕西瓦爾沒有回答。或者說,他沒有用語言回答。

他和蒂娜靜靜地對視了片刻,而後繞開了女孩,推開面包屋的門,徑直走了進去。

門鈴叮當作響,他繞到了休息室的門口。雅各布正巧從裏面出來,從臉上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然後拍了拍部長的肩膀,什麽都沒有說。

雖然這個麻雞不知道背後有那麽多的原因,但在他眼裏他也認為帕西瓦爾做得不對。所以就算想說一點安慰的話,他也沒法違心地做到。

帕西瓦爾在門前站定了一會,将休息室推開。

克雷登斯被奎妮摟在懷裏,看到帕西瓦爾的一刻立即想逃。奎妮抓住了他,穩穩地握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捋了捋他的後背。

克雷登斯只好把整張臉都埋在奎妮的頸窩,他怕看到帕西瓦爾的一點點影像。他不停地把自己蜷縮得更小,把披在身上的雅各布的寬大外衣裹得更嚴實。

奎妮為難地皺緊眉心,朝帕西瓦爾輕輕地搖搖頭。她只能用眼神示意帕西瓦爾不要刺激小家夥,于情于理都不要這麽做。

克雷登斯雖然成年了,但之前的成長經歷讓他的心理年齡與實際年齡不符。

他是一個受驚過度的孩子,而他也僅僅是一個孩子。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請求世界對他的寬容,哪怕他做得不夠完美,但又有誰真能那麽完美。

帕西瓦爾終于見到克雷登斯了,見到男孩的剎那,胸腔中被刀攪着的部分發出輕微的脆響。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體內裂開了,讓他鼻腔酸澀脹痛。

奎妮偏頭讓帕西瓦爾過來,帕西瓦爾則一點一點靠近。直到來到椅子邊,奎妮才試着把克雷登斯放開。

但克雷登斯依然頑固地抓着她不放,帕西瓦爾只好試着碰他的肩頭,并試着告訴他自己來了。

克雷登斯一個勁地躲,一個勁地搖頭。他死死地揪着奎妮的袖口,迫不得已,帕西瓦爾只好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孩子的手于奎妮的袖口掰開,不由分說地于自己的手心握緊。

克雷登斯又掙紮了起來,他發出了嗚咽,就像挨打時一樣,但帕西瓦爾已經靠近了他,已經碰到了他。帕西瓦爾用力地抱住了他,不管他怎麽掙紮,帕西瓦爾都把他狠狠地箍在懷裏。

奎妮則借機和部長對視了一眼,蹑手蹑腳地退了出去。在關上門的剎那掏出魔杖,悄悄地給房門施了一個隔音咒。

現在,房間裏只剩下克雷登斯和帕西瓦爾了。

但克雷登斯仍舊拼命地掙紮着,抵抗着那根本不可能被抵抗的懷抱。

不知道過了多久,克雷登斯的掙紮才任命似的放緩。

帕西瓦爾沒有一如既往地摸過男孩的腦袋或者捋着男孩的後背,因為他壓根不敢松手。他把他一松手,克雷登斯又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鑽到不知名的角落。

帕西瓦爾已經把紐約的角落翻了底朝天了,他不要再去角落找他。

他們就這樣依靠着,直到帕西瓦爾聽到一聲輕微的啜泣。

克雷登斯在流眼淚,他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但眼淚卻像開閘一樣往外湧。它浸濕了帕西瓦爾的外衣,沒入那件黑色的厚重的袍子裏。

帕西瓦爾把他的頭摁下,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口。

克雷登斯則哭得更厲害了,但他還在拼命地壓抑,他的雙肩劇烈地抖動着,先前揪着奎妮袖口的手,此刻死死地揪着帕西瓦爾的圍巾。

他用盡蠻力地攪動圍巾,勒得帕西瓦爾的後頸都有點疼。他的鼻涕眼淚弄髒了對方的衣服,但帕西瓦爾完全顧不上。

克雷登斯的哭聲在帕西瓦爾的胸口變得沉悶,帕西瓦爾加重了壓在孩子後背的手臂力道。他此刻恨不得能把克雷登斯碾碎,碾碎了揉進他的衣服裏。他想找個箱子把克雷登斯裝起來,就像紐特那只箱子一樣能随身攜帶。

他不能再把這孩子丢了,無論如何都不能了。

他好累,他找得好累。那麽多年來他頭一次筋疲力盡,而克雷登斯僅僅丢失了一夜晚上。

一個晚上,帕西瓦爾也已心力交瘁。

“別跑了。”帕西瓦爾輕聲說,他的喉嚨像被酸水泡過一樣疼痛。

“對不起了。”帕西瓦爾抓住了克雷登斯的肩膀,寬大的手掌用力地握緊。

“我錯了……小家夥。”帕西瓦爾深深地嘆息,艱難地閉上眼睛,“我不會再把你丢開了……原諒我吧。”

原諒我吧。

聽罷,克雷登斯終于嚎啕大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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