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8)孤燈
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不論在戈德斯坦恩姐妹看來,還是在國會主席與其他同僚看來——帕西瓦爾似乎正式收養了克雷登斯,盡管克雷登斯已經成年,他不需要辦任何手續就能和帕西瓦爾住在一起。
“帕西瓦爾,我想知道你之前——”
“如果您又打算和我談默然者的安置問題或者外頭傳得亂七八糟的謠言,那不用談了。除非他們敢當着我的面這麽說,否則我不會重視任意一句诽謗。”
主席沒有敲門,急匆匆地推開帕西瓦爾的辦公室。帕西瓦爾擡起頭來,打斷了主席的問話。
主席揚了揚眉毛,手裏還抓着兩卷羊皮紙。很多職員都說安全部長很不好說話,但面對國會主席态度向來還算平和,畢竟她是他的上級——但眼下格雷夫斯頭一次用上那麽強硬的态度,估計近來的流言蜚語已經讓他不堪負重。
不過這并不是主席來找他的關鍵,她的關鍵是——“你別緊張,我只是來問你之前西區未登記巫師活動跡象的調查結果。”
帕西瓦爾有點尴尬,拉開抽屜把報告遞給對方。
他已經及時地調查了,在把克雷登斯接回家後的第二天,他就照常來魔法部上班。盡管奎妮一再表示讓克雷登斯在他們那裏住上幾天,但帕西瓦爾卻沒有領情,他不想再把克雷登斯放在任何地方過夜——任何他看不見的地方。
所以調查的進程僅僅遲到了一天——當然,也可以說完全沒有遲到。因為就在他請假的前幾天,他已經派了大批人手把調查重點放在這個方向。
他這麽做出于兩點考慮,一是主席親自和他提了這件事,說明它定然存在某種特殊性;二是默然者的事件剛剛平息,這種敏感的階段很有可能還有後續的破壞跟進。
美國是一個民族混雜的國家,紐約又有大批的海外來客。無論對于麻雞世界還是巫師世界,在這個地區偶爾出現一兩起未登記巫師的魔法活動情況其實并不少見,但這一回卻不一樣。
之前主席提過,魔法力量異樣出現在西區,最直接的表現是一起非常詭谲的車禍,按照麻雞世界的理論那是普通的車輛剎車失靈造成的意外,但在那個地區的傲羅卻發現了一些石礦。
這些石礦像是被撞落在地一般,灑得到處都是。
麻雞的警察并沒有注意到這一細節,畢竟它就和地上的沙粒沒有區別,但對巫師而言卻不是這樣,只需要用一面幻術透光鏡照過,地面就會顯示出一些斑斓的光彩。
幻術透光鏡是一面手掌大小的透鏡,摸上去是平光的,周邊镌刻着似圖騰似文字的花紋。它是魔法部專門用來現場取證的,能反映出一些肉眼不能直接看到的魔法物品使用跡象。
傲羅們将找到的石礦碎片送去魔法物品鑒證科,經過檢驗後表明它們是一些類熔金石礦物。也就是說,當時坐在車上的很有可能是一名巫師,或者是一名從事煉金行業的術士。
Advertisement
聯系到麻雞警方調查的結果,卷宗上寫着當時相撞的兩輛車都沒有搭載乘客,帕西瓦爾推斷是巫師在車禍發生後給司機施了遺忘咒,緊接着便直接在車內幻影移形離開了。
安全部長的職業敏感性立即讓帕西瓦爾聯想到之前自己書房被翻找的事件,這讓他不得不相信與他接近的那個女人是有備而來——紐約有煉金術士或其門徒的活動跡象,他們的目的是搜羅煉金的材料。
帕西瓦爾家中的聖石——不用說,必然是他們的目标之一。
得出結論的剎那,帕西瓦爾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是他急切地想要改變現狀的心情蒙蔽了他的判斷,讓他徹底地錯怪了克雷登斯。而如果克雷登斯沒有誤打誤撞地發現女人翻找他書桌的行為,或許女人已經得逞了。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他讓一些安保部門的傲羅吹出風聲,告知魔法部已經着手調查紐約煉金術士的案件,并将徹查所有不被允許的煉金活動。
吹出風聲的第二天,帕西瓦爾又寫了一串地址讓艾伯納西去造訪,拿一些無關痛癢的民調宣傳資料過去,并要求住在裏面的勒梅女士親自填寫,但是——“不要表明自己在魔法部就任的身份,你就當自己是一個普通的社工。”
果不其然,艾伯納西只花了一個小時就回來了,并且告訴他——“格雷夫斯先生,我沒有見到勒梅女士,她的家仆說她昨夜已經離開了紐約。”
帕西瓦爾表示知道了,沒有繼續追究。
沒錯,他放了勒梅女士一馬。他到現在也不能确定女人和勒梅家究竟有多大的關系,而面對有可能損害一些古老家族名譽和利益的舉動,他知道如何點到為止。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暴露,女人也知趣地連夜離開了紐約,畢竟如果她再不走,帕西瓦爾只能請人把她送去給相關的審訊部門了。
但除此之外,他還是逮捕了兩名剛剛參與煉金術行當的年輕人。
這兩名年輕人就是真正坐在車後面的乘客,他們也只是所有環節中最末端的一個腳,要做的僅僅是不引人注意地将礦物交給掮客。
帕西瓦爾的報告寫得滴水不漏,可主席還是一眼就發現了貓膩。她揚了揚卷軸,委婉地問了句——“扯得太廣,不能碰嗎?”
“不好碰,”帕西瓦爾也委婉地回答——“而且……關鍵的人應該已經回歐洲了。”
主席明白了。
有些家族的勢力确實太廣,魔法部心有餘而力不足。這些勢力要徹底颠覆,并不是一天兩天或一個兩個人的事情。它需要時代慢慢地将之洗刷沖淡,需要比魔法更強悍的力量——時間。
那所管制所存在的問題是這樣,現在的這起案件也是這樣。所幸當下的案件并沒有造成無辜人員的傷亡,一切都還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過主席還是忍不住提醒——“帕西瓦爾,我家與你家是世交了,我知道你家有一些很容易讓別人觊觎的東西,你必須多上點心。”
主席說這話時還是有點愧疚的,畢竟歸根結底是她讓帕西瓦爾去一趟勒梅家的晚宴。倘若她不讓帕西瓦爾這麽做,或許也就沒有之後的狀況。
但即便這一次不出狀況,之前也已經出過了,而且——“你必須加強大腦封閉術,我一直讓你加強這方面的訓練,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總是不願意。如果你抵抗了格林德沃對你使用的攝神取念,我想你就不會——”
“我知道,我會的。”帕西瓦爾無奈,又像之前的十幾次一樣應承下來。
“如果你不相信其他人,你可以找我們部的秘密防禦司裏的高級大腦封閉師幫忙,他們不可能把你大腦裏的資料洩露出去,否則他們會坐牢的。”主席強調。她已經無數次、無數次地要求帕西瓦爾這麽做了,但帕西瓦爾一次都沒有聽過。
縱然如此,帕西瓦爾還是一再表示——“我會去的,我保證。”
當然,他還是不會去。
他擔心的并不是秘密防禦司的訓練員洩露他頭腦中的國家安全信息,但他還有更多不願意直面的記憶。他不想在訓練的過程中一遍一遍地回味,更不想讓一個無法被他在情感上信任的人審視他走過的每一個腳印。
主席嘆了口氣,打算帶門離開。安全部長是恪盡職守的,只是表現出恪盡職守的背後,是那不容妥協的頑固。
就在主席出門的一刻,帕西瓦爾突然把主席叫住——“對了,我想請幾天假,我有幾天假?三天?五天?”他想了想,他記不清楚。
“除了之前的一天以外,你十五年沒請過假。”主席回答,“你想請幾天?別告訴我你想一次性全休完了。”
帕西瓦爾慶幸主席沒有追問前一天請假是做什麽去了,看來部長手底的傲羅還算本分,老老實實地給他保守秘密。而主席也終于慶幸帕西瓦爾總算有點“私事”要處理,盡管她并不知道這個“私事”差點就演化成後果不堪設想的公事。
“那就三天吧。”帕西瓦爾回答——“三天夠了。”
三天足夠他帶克雷登斯去巫師街轉一圈,買點真正需要的生活與學習用品了。既然沒有學校願意收留他,那帕西瓦爾教他也行。
何況,帕西瓦爾覺得自己也不比學校的老師差。
不過這并不是容易實現的。
克雷登斯自跟随帕西瓦爾回到家後,始終沒有說過話。從哭泣到沉默,再從沉默到帕西瓦爾不停和他說話時又控制不住地流眼淚,他仿佛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只有這兩種行為能順暢地進行。
經過兩三天的接觸,克雷登斯的表現并沒有好轉。帕西瓦爾則不得不承認,那一夜給克雷登斯的傷害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其實從他們離開奎妮和雅各布的面包店時,孩子就已經有所表現了。正如出門前奎妮低聲對帕西瓦爾說的一樣——“你得抓住他,他現在連你的手都不敢碰。”
克雷登斯确實不敢,雖然他也不敢違抗帕西瓦爾的命令并明确地說出自己也想待在戈德斯坦恩姐妹家中,而是默默地挂着哭得又紅又腫的眼睛,抽噎着跟在帕西瓦爾後頭。
這一幕讓雅各布都于心不忍,在他倆出了面包店後忍不住向奎妮發問——“你們的老板是那孩子的養父嗎?那孩子究竟做了什麽錯事啊,讓他發那麽大的火……看小家夥難過成這樣。”
奎妮和蒂娜不約而同地答——“很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是的,說不清楚。哪怕是帕西瓦爾和克雷登斯都說不清楚。
他們都不能單純地用“收養”關系一概置之,但要說其他的關系,好像又不太對勁。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微妙到必須一邊嘗試一邊猜測,或許才能靠近正确答案一點點。
在帕西瓦爾幾次要求克雷登斯抓住自己胳膊卻沒有得到回應後,只好自己抓住了孩子。
他幻影移形到自己家門口時,已經過了午夜。本想讓克雷登斯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豈料帕西瓦爾剛轉個身把大衣脫掉,克雷登斯便縮到床上。
克雷登斯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把自己裹起來,就像他在病房時一般。可帕西瓦爾當時還能走到床邊握住對方的手,現在他卻只敢幫克雷登斯把門關上,盡量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
是他把克雷登斯恐懼的根源從格林德沃與其養母轉嫁到了自己身上,也是他把這份傷害添加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他必須負起這個責任,哪怕他壓根不知道哪些行為會刺激到克雷登斯。
其實克雷登斯也不知道,他的腦子似乎被凍得有些遲鈍。連續兩天都迷迷糊糊地度過,腦海裏全是那些拼不完整的畫面。
他不知道帕西瓦爾抱住他意味着什麽,不知道把他再帶回來又有什麽原因。不知道對方究竟相不相信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謊,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被帕西瓦爾看成異類,看成一個對其抱有不軌之心的,幼稚又可笑的怪胎。
帕西瓦爾說讓他原諒自己,可克雷登斯花了兩天的時間也沒有弄懂。他不知道需要原諒對方什麽,從始至終只有他在請求別人的原諒。
請求養母原諒他一再和帕西瓦爾接觸,請求格林德沃原諒他搜尋默然者卻無功而返,請求法庭寬恕他不受控制時犯下的罪孽,再請求帕西瓦爾——請求他不要讨厭自己。
他會改的,他都會改。他絕對絕對不會産生半點不茍的想法,他只把帕西瓦爾當成救自己于水深火熱的恩人,當成願意提供他吃住與工作機會的父親,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同時他也害怕帕西瓦爾靠近。無論是吃飯時無意中碰到他的手指,還是企圖給他一個擁抱。他必須要摒除心中所有的悸動,而他所能做的僅僅是遠離和自我封閉。
這種害怕到了夜間會更加明顯。他很擔心帕西瓦爾會推門進來,也不知道為什麽,複雜矛盾的心情在他胸口扭打成一團。
他們都沒有奎妮的讀心術,所以當為着彼此着想的想法無法共享,處境則變得愈加難堪。
帕西瓦爾只是想把裝黃油的罐子遞過去而已,他的魔杖正放在自動清潔機內清洗,所以也沒想着用法術把罐子送到克雷登斯的手中。但等他把罐子放到桌對面,并無意識地碰到克雷登斯的指節時,孩子緊張地把手往盤子的方向收。
克雷登斯握着刀子的手正在打顫,讓刀子也在打顫。那種顫動就像在雪地裏站久了,肌肉不受控制地輕微抽搐一樣。
帕西瓦爾非常揪心,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他知道一旦他問對方怕不怕自己,答案一定是顫顫巍巍的不怕。可這像不怕嗎?這像怕到了極致。
帕西瓦爾把罐子放下,假裝什麽都沒感覺到。他是想解釋一下的,為之前的誤解和沖動,好好地對克雷登斯表明想法。
但克雷登斯并不給他這樣的機會,只是一味地抗拒,閃躲,避而不見。
這比之前審訊過後的不聲不響有過之而無不及。
帕西瓦爾苦惱極了。
如果他不靠近,克雷登斯或許會以為他厭惡對方。而如果他靠近,得到的反饋又是這樣。帕西瓦爾并不知道這是雙重傷害造就的心理陰影,也不知道連克雷登斯自己,都無法告訴他到底什麽才是正确的相處模式。
“他肯定做不好的,”奎妮對蒂娜說,“我已經不确定之前讓他帶走克雷登斯是不是正确的選擇,或許我們不應該順着克雷登斯的情感趨向去做。”
奎妮向來認為自身最想要的東西,就是對自己最好的。比如她最想要的是雅各布,那只要雅各布待在她身邊,她就覺得無比幸福。
但她沒有想過,有時候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一樣的□□,那她将既沒有辦法承受失去它後的戒斷反應,卻又在擁有它時被它一點一點掏空身體。
“我還是那句話,雖然我不喜歡帕西瓦爾,但他是個好人。這一次他得到的教訓應該夠了,至少夠他好好反省怎麽做會更加妥當。”
蒂娜的态度則因這一次克雷登斯被趕走的事件有了轉變。
在她看來,之前的帕西瓦爾不知道什麽叫失去與傷害,就算嘴上說會盡力而為,行動上也未必能竭盡全力。畢竟他還不懂失去之後有多痛苦,所以就算他以為自己很努力了,實際上也不會真正懂得珍惜。
但這一次則不一樣。
蒂娜從帕西瓦爾的表情上看得出,這個脫離情感水源太久的男人有了變化。
他激烈的憤怒和悲傷證明他切身地感受到了疼痛,這份疼痛會時時刻刻提醒他——不要再制造新的傷疤。
當然,就算是這樣她也希望此刻紐特能在場。如果紐特在場,多一個人站在他們這一邊,或許她也能任性一回,堅持把克雷登斯留下。
克雷登斯并不反感紐特,紐特也許會成為克雷登斯真正與帕西瓦爾相處的橋梁。
可希望終歸是希望,影響不了現實。現實是帕西瓦爾還是得親自面對克雷登斯,親眼看一看他的所作所為究竟造成了什麽後果。
是幸運也是不幸,這個後果沒過多久,就徹底地暴露出來了。
就在帕西瓦爾和主席請了假,并打算無論如何都先把克雷登斯的事情辦妥後,他和克雷登斯有了一次預料之外的、激烈的沖突。
帕西瓦爾是無心的,他已經努力地和克雷登斯保持安全距離。他知道孩子的傷疤必須要靠時日才能結痂,對他的信任也需要一段時間的相處才能重新修複,但他還是疏忽了。
這一次疏忽讓他徹底明白在孩子眼裏,他已經變成了什麽形象。也勉強讓他有機會告訴克雷登斯,此時此刻自己的內心究竟作何感想。
那天晚上克雷登斯終于打算去洗個熱水澡了。在連續兩天吃完飯就縮進被窩的規律被打破後,他輕手輕腳地拿了睡衣走進浴室。
帕西瓦爾也松了一口氣,認為那夜落在克雷登斯身上的冰雪有了融化的跡象。這是好事,這證明帕西瓦爾幾天來的慎重是有效的。
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
就在克雷登斯進浴室後沒多久,帕西瓦爾發現疊好的浴巾一條沒動。克雷登斯幾天來總是懵懵懂懂,忘了把浴巾也帶進去并不奇怪。
于是帕西瓦爾很自然地拿起一條給克雷登斯送去。
他在浴室門口喊了幾聲,對方都沒有回答。只有嘩嘩的水聲從裏面傳出來,以及克雷登斯挪動時發出的點點聲響。
或許是水聲太大,沒有聽到自己的叫喚。也有可能是聽到了克雷登斯也不回答,反正這幾天他都不怎麽答話。
所以帕西瓦爾想都沒想,直接把浴室門擰開。
克雷登斯是個孩子,而且又是個男孩,加之放毛巾的架子就在門的旁邊,帕西瓦爾只需要把門打開一條縫就能夠到,他壓根不會看到克雷登斯到底位于浴室的哪個位置。
但就在他擰開浴室門的一刻,克雷登斯猛地把門推上。
門邊卡了一下帕西瓦爾的手臂,帕西瓦爾本能地把門推開,帶着抱怨的語調解釋道——“你幹什麽?!我只是把浴巾給你放進來。”
他不是故意的,何況架子和浴缸還隔着浴簾。克雷登斯明顯是聽到聲音後從浴簾後面推的門,只要他把簾子拉好,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但疼痛總會激發人的反抗舉動。而帕西瓦爾的反抗顯然太用力了,推開的門撞了克雷登斯一下,然後浴室的門徹底地打開了。
或許是克雷登斯太驚慌了,門開的一刻他扯掉了浴簾,重重地滑了一跤。
他的腦袋磕在水閥的邊緣,瞬間鮮血直流。帕西瓦爾也被裏頭劇烈的響動吓了一跳,下一秒便看到順着水流流到地面的血漬。
克雷登斯抱住腦袋嗚咽了一聲,帕西瓦爾則趕緊走了進去。
但他不走進去還好,那克雷登斯如此狼狽的一幕也不會被他看到。可他偏偏進去了,并且試着觸碰滑倒并蜷縮成一團的男孩。
被碰到的剎那克雷登斯吓壞了,他一個勁地往角落裏躲,一個勁地想把被扯掉的浴簾遮在身上。
他的傷口有點大,從指頭之間不住地湧血。可他卻顧不上腦袋的傷,只是一味地想把自己藏起來。
他是真的沒有留神帕西瓦爾的叫喚,這幾日他總是神游,根本聽不清楚。可他對門被打開的聲音很敏感,這種敏感在瑪麗還是他養母時就存在了。所以他知道有人推門進來,也才會第一時間掀開簾子把門抵上。
先前他只是站在浴缸旁邊沖刷身體,現在卻狠狠地摔在地面。他不知道膝蓋是不是撞到了浴缸邊沿,畢竟除了腦袋,膝蓋也疼得不行,疼到沒法站起來。
帕西瓦爾的靠近卻讓他兩種疼痛都消失了,而另一種擰痛的感覺卻從身體深處萌發。
他不知道帕西瓦爾要幹什麽,但他害怕對方幹任何事。他對某些經歷的印象非常不好,之前是格林德沃威逼利誘他做的,之後則是帕西瓦爾試圖強迫他做的。
而兩次糟糕的經歷,他面對的都是帕西瓦爾的臉。
他是喜歡并感激着帕西瓦爾的,可他不想做那些事。
那些不好的經歷随着自己處境的窘迫一并湧了出來,在看到帕西瓦爾走進來的剎那于腦海嗡地炸開,炸成一片濃厚的陰雲,重重地壓在理智的海面上。
可帕西瓦爾卻不能看到,他率先看到的只是孩子腦袋上汩汩湧血的破口。于是帕西瓦爾碰到了他,并強行把他從蜷縮的浴室角落扯出來。
只要帕西瓦爾用力,克雷登斯便無法反抗。克雷登斯太清楚這一點了,而他也清楚即便是沒有感情上的回應,帕西瓦爾也有可能對他做出某些行為——之前的那次就是最好的證明。
帕西瓦爾可以因為報複和洩憤對他施暴,而懲罰的本質不需要和“喜歡”的情感相互關聯。
意識到這一點後,克雷登斯更加用力地抱住膝蓋,他希望帕西瓦爾能把手收回去,并說出了幾天來的第一句話。
只是這第一句話,卻是支支吾吾的求饒——“不要……不要弄我,求、求求你,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爾愣住了。但他只愣住了兩秒,便繼續手上的動作。
克雷登斯掙紮得并不劇烈,只是縮成一團。或許在孩子的認知中反抗是沒有用的,只要格雷夫斯想要,那他就什麽都能得到。
克雷登斯周身瘦骨嶙峋,蜷縮的姿勢讓肋骨和脊椎分外明顯。在凹凸的骨骼上,蒼白的皮膚還遍布着之前的舊傷,一道一道,滿是脫了痂也不肯褪去的增生。
克雷登斯把頭壓在手臂,手臂又箍着膝蓋。這使得傷口的血跡一路流到小腿,再順着水流沖進下水道。
帕西瓦爾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頭擡起來,抽出魔杖指着瘡口念咒。
整個過程中克雷登斯都死死地閉着眼睛,他拼命地用大腦抗拒着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瘡口迅速閉合,形成淺淺的紋路。帕西瓦爾也把克雷登斯整個人抱了起來,抽過浴巾将孩子包裹。
此刻他也不管克雷登斯到底以為他要幹什麽了,他只知道如果就此退出浴室,那他就真成了心懷叵測的家夥。
他将被包成一團的克雷登斯放在床上,又抽掉浴巾換成被子重新裹好。
孩子還是固執地蜷縮着,直到帕西瓦爾把他放平他也不敢動一下。
帕西瓦爾卻沒有馬上離開,他雙手撐在孩子的耳邊,不得已,作出了嚴肅且鄭重地聲明。
這一次的聲明不是對外界甚嚣塵上的議論,也不是對內心嘈雜紛亂的控訴,而是對着眼前的這個孩子,對着這個被帕西瓦爾拯救過卻又用力地摔碎過的孩子——
“我不管你現在聽不聽得進,我都要告訴你——克雷登斯,我知道你那天沒有說謊,我也并不厭惡你對我的感情。”
帕西瓦爾俯在克雷登斯的身上,但他盡量不讓彼此的身體相碰。
“從今往後,格林德沃對你做過的那些事,我對你做過的那些事,它就永遠都不會再發生。”
他的語調帶着威脅與警告,說話間的熱氣噴在克雷登斯露出的耳朵邊,這讓克雷登斯恨不得把耳朵都蒙起來。
但帕西瓦爾沒有讓克雷登斯這麽做,而是狠狠地扯着被子,逼着克雷登斯聽清——
“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我絕對不會侵犯你。無論你現在把我當成怎樣的妖魔鬼怪,無論你到底相不相信!”
帕西瓦爾惡狠狠地說完,才釋放似的松開被子。
緊接着他立馬從床上下來,揮動魔杖從櫃子裏掏出兩件幹燥的睡衣丢在床邊,走出卧室時他也沒忘把卧室的門關好,并有意地加重了關門的力道,提醒克雷登斯自己已經離開。
那一刻帕西瓦爾恨不得在心裏發誓,以後一切靠近克雷登斯的行為他都将用法術代勞。
帕西瓦爾的胸口憋着一股怨氣,如果這股怨氣來源于其他人的錯誤倒還好說,他可以找準對象後徹底地釋放出去。但偏偏怨恨的根源指向的是自己,這讓他有火也沒處發。
他深深地吸兩口氣,再緩緩地呼出來。努力地平複片刻後,用力地把魔杖插回腰間,将自己一個人關進書房。
“這簡直是污蔑!為什麽這樣的新聞可以報道出來?!這是新聞嗎?這是胡扯!”帕西瓦爾已經強忍心頭的不快了,至少在他讀完了報道,才把報紙丢進爐火中。
火焰吞噬了紙張,瞬間燃得更旺了。
現在的報紙出現了兩種猜測,一種是猜測克雷登斯為帕西瓦爾的私生子。否則帕西瓦爾不會不将之交由管制所,反而親自撫養。
一種便是帕西瓦爾最擔心的內容——幾乎用斷言的語調推測着他和克雷登斯的不茍關系。
兩種推測的糟糕程度真是不相上下,沒有最差,只有更差。
帕西瓦爾只能在兩種中選擇一個不讓他那麽難受的情況,可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恨得牙龈發癢。
他完全不理解為什麽自己都還沒有和克雷登斯有什麽親密的舉動,報刊雜志就能把一切添油加醋地寫得繪聲繪色。
細節甚至能摳到他們彼此穿的衣服,他那天打的領帶和克雷登斯披的圍巾——而帕西瓦爾甚至想昭告天下——他從來就沒有買過任何一條紅底金絲邊的領帶,也絕對不會在系着紅色領帶與克雷登斯出去時,給對方圍一條黃綠相間的圍巾。
這已經不是單純對他私人關系的污蔑了,還是對他審美品味的侮辱。
“也不完全是污蔑了……說到底你确實試圖這麽做過,”蒂娜小聲低估,并嚴謹地補充——“未遂。”
奎妮也忍不住好奇,但她沒有從對方腦子裏讀到有用的信息,只好小心地開口詢問——“那……部長,你到底——”
“我沒有!”帕西瓦爾低吼,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連他的手都不敢碰,你覺得我有沒有!?”
他真是天大的冤枉。
如果他真的和克雷登斯有不見光的關系,縱然氣憤也只能理屈默認。可他就是什麽都沒有啊,他除了幻影移形以外,大部分時間都和對方保持一米以上的安全距離。
當下真是百口莫辯。
但即便他什麽都沒做,他還是得認,畢竟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也希望在衆人好奇心平複之後,謠言便能順理成章地煙消雲散。可他卻不敢确定到了那時,自己是否真的和克雷登斯有了不一樣的發展。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立馬被帕西瓦爾甩掉。
他不能想,他壓根不能往這方面想。
“所以你才休三天的假……你确定夠時間嗎?你昨天根本沒法把他帶出去,不是嗎?”蒂娜說。
沒錯,帕西瓦爾已經沒有地方抱怨了,他只能把這亂七八糟到他完全無法應付的事情向戈德斯坦恩姐妹坦白。
好歹在兩姐妹眼裏自己雖然态度惡劣,但至少她們更願意相信他親口說出的話,而非雜志報刊臆造的八卦。
“我認為你應該休長一點,部長。”
奎妮捧着一杯蜂蜜水,坐在帕西瓦爾身邊,“如果你不能讓他穩定下來,之後你們還是會有解決不完的問題。要是他不願意跟你去,那可以選在周末,我也陪同一起去,可能情況會好一些。”
這倒是個有建設性的意見。
帕西瓦爾承認現在能讓克雷登斯不設防的只有奎妮和蒂娜了,那奎妮陪同的話,或許孩子願意動一動。
但他也不得不考慮到另一層面,反問——“你和我帶着一個孩子出去,你确定到時候報紙不會出現更奇怪的言論?”
“不會呀,”奎妮很放心,并明确地道出她之所以放心的理由——“大家都很喜歡我,他們不會說什麽的。”
不知道為什麽這話在帕西瓦爾聽來有點堵得慌,好像是在對比些什麽。但他已經無力深究,猶豫了片刻,勉強應允。
但願這真的能有效吧。
帕西瓦爾默默地祈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