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0)蔭蔽
這大概是那麽久以來,克雷登斯最接近巫師世界的時候。
他是滿足的,如果讓他就此打住,他也已經滿足了。他把魔杖畢恭畢敬地放在卧室的床頭櫃,在床上躺了一會,又把盒子打開,将魔杖抱在懷裏。
對帕西瓦爾來說得到一根魔杖是最稀疏平常的事,但對克雷登斯而言,則仿佛是十幾年來唯一一次上天的賜福。
雖然身體很疲倦,可他卻不敢睡着,他害怕再睜開眼睛時發生的一切又是一場色彩斑斓的夢,那他便無論如何都承受不起。
于是他就這麽睜着眼睛,任由思緒在今天的巫師街道飄來蕩去。直到半夜帕西瓦爾偷偷地開門進來,聽到門響的一刻克雷登斯才趕緊把眼睛閉上。
帕西瓦爾走到床邊,通過眼簾色彩濃淡的變化,克雷登斯可以判斷對方擋住了沒有拉嚴實的床簾透進來的月光。緊接着一陣睡衣摩擦的聲音傳來,克雷登斯便可推測帕西瓦爾附身靠近了他。
克雷登斯以為對方會碰一碰他的腦袋或者被角,但是都沒有。光線就這麽安靜地擋住好一會,帕西瓦爾又重新起身,最終輕手輕腳地把門帶上,仿佛從來沒有進來過。
克雷登斯又把眼睛睜開。
他很慶幸格雷夫斯先生并沒有奎妮那麽高超的攝神取念技巧,否則一定會發現他心跳快得都要從嘴裏蹦出來,腦子還亂成了一團漿糊。
他在床上側躺了一會,又抱着魔杖躺平。
也就在這時,他才敢細細回味剛才于出租車上的一幕。回憶對方身上的溫度和味道,還有在耳邊低語的聲調。
克雷登斯自責是個沒用的人,所以他控制不了體內的默然者,也始終沒法抑制自己對帕西瓦爾的悸動。
帕西瓦爾是危險的,這一點不僅僅是克雷登斯的直觀感受。還有奎妮的态度,蒂娜的态度。
克雷登斯非常敏感,他可以體察到除卻調侃似的奚落背後,戈德斯坦恩對格雷夫斯先生懷着深深的敬畏。
他相信這份敬畏來源于對方身份的高貴和力量的強大,也正因如此,克雷登斯始終無法消磨對帕西瓦爾抱着的一絲模棱的畏懼與崇敬。
那份感覺似乎從對方第一次抓住他的手開始,便已在克雷登斯的生命中打上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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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見面無論是在格林德沃僞裝之前還是之後,似乎都談不上特別友好。但它留給克雷登斯的卻不僅僅是負面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種慰藉和寄托。
過濾掉所有的矛盾和誤解,每一次見面之後兩三天,剩在克雷登斯胸腔裏的都只有讓他聊以慰藉的東西。他不斷地告訴自己——至少對方願意觸碰他,至少願意靠得那麽近,握着他的肩膀和手指,讓他把頭擡起來,讓他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和面頰。
帕西瓦爾的眼睛與他深深地對視着,似乎能直接穿透克雷登斯的瞳孔,看到他的髒腑,和密密麻麻的血脈經絡的走向。他明明是在審視着克雷登斯,後者卻不覺抵觸與厭惡,相反,克雷登斯能從雙眼中體察到一種友善,一種平和的、純粹的、不帶偏見的坦然。
而每當克雷登斯回味這種令人心安的目光,內心又會突然湧起另一種詭谲的波瀾。它讓他渾身發熱又渾身打顫,好像有螞蟻在啃噬着心髒的邊角,一點一點,要把他吃得幹幹淨淨。
但他未曾有意識地放縱過。
哪怕房間只有他一個人,浴室只有他一個人,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不敢想着那些畫面去纾解心髒的痕癢。
否則他将産生深深的罪惡感。
就像他不受控制,發了某些模糊的夢境後看到床單上的污穢一樣。他會害怕得瞬間溢出冷汗,哪怕在夢裏他永遠都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個人只能是誰。
每當這時,他就會偷偷地把床單藏起來,趁着養母不在的時候,手忙腳亂地洗幹淨。一邊搓着污穢罪孽的痕跡,一邊不斷地承認自己的錯誤。
然後什麽都不再想。
一連幾天,什麽都不敢想。
這樣的情況在最初與帕西瓦爾接觸時經歷了幾次,那段日子也正是他發育旺盛及情窦初開之際,而當他日漸成熟,慢慢明白了如何嚴厲地自省和苛刻地控制體內的躁動後,就不再發生了。
在養母那裏如此,在帕西瓦爾的居所更是如此。
他不敢想象如果對方發現他弄髒床單會怎麽樣,他也絕對沒法像騙過瑪麗一般騙過帕西瓦爾本人——畢竟,帕西瓦爾是個巫師,巫師總是無所不知。
克雷登斯清空了自己的想法,把回憶集中到今天将蘋果塞到自己手裏的女巫身上。
他得在睡前想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這樣他才不會夢到睡在客廳沙發的帕西瓦爾。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魔杖壓在胸口。
蘋果靜靜地放在床頭櫃上,他決定明早起來把它吃掉。
從明天起他就要正式進入巫師的世界了,他應該做點慶祝。雖然慶祝的人只有他一個,可他再一次感到心滿意足。
但如果巫師世界真如克雷登斯想象的美好,也就不會有巫師情願從他們的屬地逃離。實際上它和麻雞的世界一樣錯綜複雜,真假參半,有溫暖的陽光,也有陰冷的濕地。
麻雞世界最重要的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巫師世界則不僅僅如此。因為巫師和很多其他的生物都活在一起,糾纏至今,已經難以分清究竟是其他的物種滲透了人類的生活,還是人類融入了其他的族群。
“它是我們家族的家養小精靈,那棟宅子現在只有它獨自打理。我把你帶過去之後,你不要聽它說話,只需要吩咐它做事就行。”
在帕西瓦爾把克雷登斯帶到老宅之前,和他難得地面對面懇談了一次。雖然仍然是帕西瓦爾在說,克雷登斯在聽。
其實帕西瓦爾也已經很久沒有回老宅了,自從父母離開之後,他好像也沒有想過回去。而似乎,再沒有比把空無一人的老宅交給一個家養小精靈看守更妥當的處置方式了。
但把克雷登斯留在自己住的地方練習魔法是不明智的,就算帕西瓦爾在魔法部的權利再大,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濫用職權。何況他實在不确定克雷登斯能用魔杖造出多大的影響,他還不想晚上回來連睡覺的沙發都被毀了。
克雷登斯乖順地點點頭,消化了一會信息,終于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那它……家養小精靈會說話嗎?”
“會,你應該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不會說話的精靈。他叫賽比,上了年紀了,有時候喜歡絮叨,說的話不太好聽。”
家養小精靈一般只有古老富有的純血巫師家族才有,它們世代侍奉着某一個家族,導致它們的觀念也非常傳統刻板,帕西瓦爾料想得到賽比會怎麽評價克雷登斯。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賽比法力高強又不能違抗帕西瓦爾的命令。那就算多嘴念叨兩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孩子估計也聽多了類似的嘲諷。
“那它……它和我見過的那些精靈……有什麽不同嗎?”克雷登斯又問。
其實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但就憑着克雷登斯願意主動開口對自己說話,帕西瓦爾還是努力地回憶了一下這幾天克雷登斯見過的精靈,猶豫着說道——“大概……比你見過的那些稍微好看一點吧。”
克雷登斯沒再問了,帕西瓦爾也讓他收拾收拾,把購買的魔法用品全部帶上,順便也別忘了兩個鳥籠。
按照帕西瓦爾的安排,往後工作日的時間克雷登斯會在面包店,而周末自己則會陪同孩子到老宅進行魔法訓練。
帕西瓦爾把假期又往後延了幾天,打算先帶克雷登斯去老宅熟悉一下環境,至少讓他學會怎麽正确地握着魔杖、又如何正确地念誦咒語。
啓程之前,帕西瓦爾把克雷登斯叫到書房,并拉開抽屜,從裏面翻出一個小小的方盒。
克雷登斯讷讷地站在書房中央,直到帕西瓦爾叫他靠近并把手伸出來,他才慢慢地走上前,緩緩地攤開手心。
帕西瓦爾把方盒內的東西取出來,試圖握住他的手。克雷登斯立馬警惕地回縮了一下——他看不見帕西瓦爾握着的東西,伸出手的姿勢讓他內心不安——但帕西瓦爾敏捷地捉住了他,并将一個小小的、冰涼的玩意放在他手心。
那是一枚戒指。
“你戴在手上也可以,找個鏈子串起來挂脖子也可以。我和戈德斯坦恩他們不可能時時刻刻待在你身邊,如果——”
他彎曲克雷登斯的手指,讓他把戒指握緊,“如果遇到什麽突發情況,就握着戒指呼喚我的名字,我可以感覺得到,并直接通過幻影移形到達你所處的位置。”說着帕西瓦爾伸出手,手指上也有一枚類似的戒指。
這樣的戒指帕西瓦爾家一共有三枚,一主二輔。
之前家族還在參與煉金術時,其中兩枚交給了走私商。
走私商一旦拿到不可見光卻又十分稀有的資源時,便會在一個隐蔽安全的地方通知格雷夫斯家的人。他們便可躲過外界的監控,迅速地交接貨物。
後來家族不再參與煉金并轉而從政後,帕西瓦爾的父親又曾經将之交給一些線人。當線人接受到某些重要的情報時,也可以通過相同的方法知會格雷夫斯家的人。
這個方法這能讓線人更加安全,消息的傳遞也更加及時。
但因為主戒指與幻影移形咒直接連通,幻影移形之前并不能看到目的地究竟在什麽地方,所以帕西瓦爾的父親也曾被線人出賣,幻影顯形後直接出現在敵人的圈套之中,險些命喪他人之手。
這是一個高回報的途徑,但與之相對的便是高風險。
于是到了帕西瓦爾,他就将戒指收了回來。
縱然帕西瓦爾仍然需要線人,也仍然需要從某些途徑獲取情報,但家人遭遇的各種意外讓他不想再冒多餘的風險,同時也讓他明白——所有看似可信的關系,實際上都太過脆弱。
如今他把戒指交給克雷登斯,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克雷登斯已經成了多年來唯一可以踏進自己信任圈的人。當然他也可以自我疏導——這樣的孩子說不了謊,即便克雷登斯想,帕西瓦爾也能一眼看穿。
克雷登斯輕輕地應了一聲,可感激的情緒還沒有成型,負面記憶又把大腦侵占。
這一場景讓他回想起格林德沃把死亡聖器的項鏈交給他的一幕,只不過格林德沃更加直白地告訴他——“能得到我信任的人不多,你便是其中一個。”
可是如果遇到了危險,帕西瓦爾真的會來嗎?
克雷登斯不敢确定。
畢竟他在危急時分迫切地呼喚格林德沃,并将其當成救命稻草一般抓緊時,他得到了狠狠的一拳。
克雷登斯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努力把早該删除的回憶排空。并率先從帕西瓦爾手中掙脫,乖乖将戒指放入口袋。
老宅距離帕西瓦爾住着的地方很遠,位于紐約的城郊。幻影移形到達目的地後,又走了一段,才越過屏蔽外界幹擾的咒術,進入格雷夫斯莊園。
克雷登斯并不喜歡那裏,看到的第一眼就決定他沒法喜歡。它大得可怕,也寂寥得可怕。那像城堡一樣的建築靜谧地立在林子的邊緣,即便是白天也感受不到它帶來的半點生機。
明明是晴空萬裏,不知為何整個格雷夫斯莊園卻散發出如愛倫坡口中的廢堡一般的凄清感。
主宅的旁邊還有一個高高的塔樓,最上邊的瞭望塔堆滿了幹草。它的年代顯得比主宅還要久遠,似乎已經荒廢了很久。
不知道一開始這個塔樓究竟做什麽功效,畢竟在克雷登斯的認知裏,那大概是古時候弓箭手放哨的地方。
很奇怪,在與“不喜歡”的第一印象同時湧現的,還有一份奇異的吸引力出現在克雷登斯心頭——那和其他的巫師場所給他的印象有着非常明顯的不同,仿佛他就應該來到此地一般,越往莊園裏面走,他就越明顯地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背後推着他前行。
他回頭看了一眼,可身後什麽都沒有。從格雷夫斯莊園的方向往後看,他甚至看不到另一棟明顯的建築。于是他認為是風,畢竟風真的很大,在晴朗的天空下呼嘯着,發出嗚嗚嗚的妖異的鳴響。
但那不僅僅是單純的風聲,克雷登斯仔細地聽,在狂烈的風裏,似乎還摻雜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說話的聲音。
“您……您聽到了嗎?”克雷登斯往帕西瓦爾的方向靠了一點,不安地問。
“聽到什麽?”帕西瓦爾把他帶進鐵門後,又對鐵門重新施咒。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并在轉過身來時接過克雷登斯手中的其中一個鳥籠。
“好像、好像有很奇怪的聲音……”克雷登斯也不敢确定,猶猶豫豫地道。
不出所料,帕西瓦爾只是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風”後,便領着克雷登斯快步地往主宅方向走。
克雷登斯沒敢繼續追問,他也沒有機會追問。施完咒術後帕西瓦爾的步伐很快,克雷登斯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颠簸的過程中貓頭鷹在籠子裏發出抱怨的鳴叫,他只好把整個籠子抱着,再把魔杖插在環扣的位置。
進到主宅之後,那種既抗拒又誘惑的矛盾感受變得更強烈了。但好在裏面陰冷的氣氛沒有外面濃重,空氣很暖,裝潢也氣派華貴。雖然久未有人居住,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
宅子大得可怕,大到克雷登斯覺得自己就是一粒小小的塵埃,爐火剛剛升了起來,而帕西瓦爾嘴裏的“賽比”也從爐火前緩緩轉過頭。
“格雷夫斯少爺回來了,格雷夫斯少爺還知道回來。”這是那個小東西說出的第一句話,第一句話便直接無視了克雷登斯的存在。
它确實比克雷登斯見到的精靈好看一點,但也只是一點點。
它仍舊皺巴巴的,兩只眼睛巨大且突出,像扇子一樣的耳朵耷拉在面頰的兩側,尖長的鼻子微微勾起,顯出一種及不友好的陰鸷。
它的聲音非常沙啞,語調也慢慢騰騰。它用同樣緩慢的步伐走到帕西瓦爾跟前,深深地把腰彎下去,動作卑微虔誠。
帕西瓦爾沒有理會它的問候,脫掉外衣丢到沙發。他讓克雷登斯也坐過來烤烤火,并讓賽比把克雷登斯手上的東西全部接過。
克雷登斯有點不好意思,賽比只有他膝蓋那麽高,卻要将一包書、一包衣服和兩個鳥籠都壓在身上。于是克雷登斯自己提着其中兩個包裹,并對賽比表示他自己整理就行。
殊不知他的這一舉動卻得到賽比的奚落,只見它突然跳起來,一把将兩個包裹搶過。克雷登斯還沒反應過來,它又一邊往房內走,一邊操着那種沙啞緩慢的語調,喃喃地抱怨着——“唉……格雷夫斯少爺帶了奇怪的人回來,把地板踩髒了,把沙發坐髒了,空氣都不好了,都不好了……”
克雷登斯咽了一口唾沫,不得不承認賽比比他想象中難以相處。他原先以為只是一個類似家仆的存在,而現在看來,它似乎将負責所有的、對克雷登斯的數落。
克雷登斯搓搓手,走到單邊沙發邊坐下。伸手朝爐火靠近着暖了暖,心裏頭還是覺着有些不妥,忍不住向帕西瓦爾發問——“我……我做錯什麽了嗎,先生?”
“沒有,你還不習慣罷了。它們就是這樣的,你對它們呼來喝去,它們習以為常。你對它們好心好意,它們反而會來嘲笑你沒身份。”說着帕西瓦爾又朝小精靈離開的方向喊着多上兩杯酒。
“……對不起。”克雷登斯低聲道。
帕西瓦爾話音剛落,裝着酒的酒杯就從走廊飄過來,帕西瓦爾接過了一杯,順勢推了一下另一個杯子,杯子便飄飄忽忽地朝克雷登斯的方向挪去。
“尤其不要和它們說對不起。”帕西瓦爾提醒。
克雷登斯不知該不該點頭,幹脆也默默地喝了一口。
“我不是虐待它們,這只是在順應它們的生存方式罷了。”
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帕西瓦爾又多加了一句。或許是他看到克雷登斯再次把頭低下來,而他不确定自己對待家養小精靈的态度是否又會讓孩子産生不好的想法。
果不其然,克雷登斯把頭微微擡起。他望着帕西瓦爾,小聲又小心地追問——“這是……生存方式?”
“嗯,”帕西瓦爾輕輕地點點頭,回答,“家養小精靈是一種奴性極強的種族。很久遠之前曾經被巫師征服過,從此之後便世代以服務于古老的巫師家族為榮。”
帕西瓦爾又喝了一口酒,克雷登斯每一次願意開口說話,他都感覺如釋重負。他現在很珍惜這種機會,所以不打算率先結束話題,而是繼續介紹下去,盡管他永遠也摸不清不同階位的人對待相同的事物時,那如深淵般的差距。
他只是在簡單地介紹家養小精靈罷了,可在敏感自卑的克雷登斯聽來,絕對不是簡單的介紹而已。它背後暗含着太多帕西瓦爾從未在意過的東西,而那些東西深深地束縛着孩子。
“它們生而為奴,被巫師征服又重新安置後,便奉獻了所有的虔誠給同是敵人也是主人的我們。一代一代延續下來,虔誠則已經變成流淌在它們身體裏的血液。”
“縱然它們也有很高強的法力,也有可能存在萬分之一的幾率掙脫奴隸的身份,但它們絕對不會去想,也絕對不會反抗我們——你看,就連它們抱怨的內容,也是站在純血巫師的立場着想,它們早就沒有了自己。”
極致的尊卑差別讓它們經常被巫師虐待,但即便虐待,也沒有家養小精靈覺得不妥,相反——“如果反抗的結果是被巫師家族驅逐,那對它們而言是極大的恥辱。”
帕西瓦爾陳述得很平靜,克雷登斯卻聽得很難受。
這樣的事實讓他想到了他自己,一個不會反抗的,犯了錯也會主動把皮帶交到瑪麗手裏的自己。
“它們……就不想自由一點嗎?不會、不會逃走嗎?”克雷登斯握緊酒杯,至少他被瑪麗虐待的時候總想着有一天能徹底結束。
“不會的,一個本身不想自由的種族,即便給了它們自由,它們也會被其他物種奴役。”帕西瓦爾說,“它們永遠都想要一個主人,可以讓它們侍奉的主人,而在死之後,以被主人砍掉頭顱挂在牆上為榮。”
帕西瓦爾接觸過歐洲的一些家族,家宅中專門有一個儲藏室放置家養小精靈的腦袋。但格雷夫斯家并不這麽做,他們更樂意拿一個匣子把它們的骸骨裝起來,這樣更節省空間。
帕西瓦爾說得那麽自然,仿佛這就是萬物運行的天理。
克雷登斯似懂非懂,他唯一從中聽明白的,便是饒恕,拯救,征服和妥協的過程。
那一刻他既為這樣的不公感到悲哀,也為自己感到一點點幸運。他确實就是垃圾桶裏的垃圾,只是他遇到了帕西瓦爾,所以有機會觸碰他的同類一輩子也無法接近的美好。
而其他的人,大多數和他一樣的人,他們只會餓死在街頭巷尾,或者如家養小精靈一般跪在地上過完貧窮困苦的一生。
這樣的想法令他自責。尤其自責那兩次他拒絕帕西瓦爾的靠近。
或許他壓根就不應該反抗帕西瓦爾。不論帕西瓦爾究竟想對他做什麽事,對方都有這樣的資格。而為了回報帕西瓦爾帶他進入巫師世界,給他吃住、教他法術的恩情,克雷登斯也應該奉獻自己的一切,無論是心靈還是肉體。
畢竟,如果沒有帕西瓦爾,那他連“一切”是什麽都不懂。
如果把家養小精靈和巫師之間的歷史以大化小,似乎也就和帕西瓦爾與他之間的糾葛一樣。他是被拯救的一方,而帕西瓦爾則是他至高無上的主人。
加之,他本身就對帕西瓦爾抱有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幻想,按理說他根本不該抗拒對方才是。可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橫在他的心頭,如果、如果要讓他——
“你在發抖,你是害怕還是冷?”帕西瓦爾注意到克雷登斯抓着酒杯的手在打顫,抽出魔杖把爐火燃得更旺。
“不……不怕。也、也不冷。”克雷登斯趕緊把杯裏的酒喝完,手腳局促地恢複原樣。
帕西瓦爾感到洩氣。克雷登斯正常和他對話的狀态維持不到半個小時,又變回唯唯諾諾的模樣。
帕西瓦爾實在搞不清他又有哪一句話戳中了孩子的痛處,他始終無法像戈德斯坦恩與雅各布那般游刃有餘地與克雷登斯接近,既無法撬開他的嘴巴,也無法——
“你非得離火爐那麽遠,也不願意坐在我身邊,是嗎?”帕西瓦爾憋不住了,他把酒杯啪地放在臺面。現在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付出到底是在幫助克雷登斯,還是加重這份傷害。
“不、不是……”克雷登斯立馬站起來,踟蹰了一下走到帕西瓦爾身邊,慢慢坐下。
可他仍然坐得很拘謹,他的腰脊一點也不敢放松。
“我真的不明白……”帕西瓦爾反倒自覺地挪遠了一些,苦惱地捏了捏眉心,側頭看向對方,“那天的事情我已經和你說過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絕對不會再這麽做,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
“不是!……不是!”帕西瓦爾聲音一大,克雷登斯也急了。他擔心帕西瓦爾又生氣了,趕緊語無倫次地辯解——“不是這樣……我、是我不對,我……您應該這麽做的,您……您可以這麽做的……”
帕西瓦爾狐疑地皺起眉頭,不安地又往後挪了一些。
克雷登斯的雙手揪成拳頭壓在膝蓋,這讓帕西瓦爾産生一種對方又要失魂落魄的錯覺。
但其實克雷登斯沒有,只是他想說的東西真的很難出口。
在與帕西瓦爾接觸的時間裏,每一天相處都讓他愈加清晰帕西瓦爾到底是什麽人。
無論是奎妮口中的名聲顯赫的十二巫師的後裔,還是店員所言的魔法部安全部長,亦或是法力高強又高貴體面的高階傲羅,所有的身份都令克雷登斯崇拜與敬佩,那些光環耀眼得可以刺瞎他的眼睛。
但也正因如此,更突顯了克雷登斯的卑賤和肮髒。而無能的、羸弱的、讓帕西瓦爾蒙羞的克雷登斯,卻還鬥膽抗拒帕西瓦爾,鬥膽央求對方不要對他做那樣的事。
克雷登斯哪有資格拒絕,帕西瓦爾願意和他這麽做,或許都是克雷登斯的榮幸。盡管,他遲鈍笨拙,還沒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相處模式,但他依然慢慢明白應該把自己放在什麽位置,并且告訴對方——
“您……您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我……我是屬于您的。之前是、是我不對,我……我不該那樣做。您給了我一切,您……只要您願意,只要您不嫌我肮髒,我、我會盡量做好,我……我可以——”
帕西瓦爾哭笑不得。
在他聽清楚克雷登斯到底想表達什麽時,噓聲示意克雷登斯不要繼續說了。他把手擡了起來,然後靜靜地望着孩子的側面。
克雷登斯又把頭低下去了,爐火的光甚至沒法打亮他的臉。
燃燒的柴火發出噼啪的脆響,将周圍的一切燃成與情緒相悖的暖黃。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對峙着,過了好一會,帕西瓦爾才沉着嗓子問——“你都願意做。是嗎?”
聽到問話的一刻,克雷登斯的耳朵嗡嗡作響。
這其實壓根不是問題,這是克雷登斯應該承擔的義務。盡管那會很難受,不管用什麽方式,他的經驗都告訴他,那會非常難受。
帕西瓦爾是不可能喜歡他的,他也沒有資格喜歡帕西瓦爾。但這不代表他不能在某些方面給與對方滿足,也不意味着帕西瓦爾不需要這份滿足。
他們的關系并不是臺面上說的養父與養子。克雷登斯怎麽可能成為格雷夫斯家的養子,他只可能成為這個家族的仆人,就像那只家養小精靈一樣的仆人。
克雷登斯用力地點點頭。
帕西瓦爾沒有說話,停頓了一會,輕輕噴出一個微不可聞的鼻音,然後突然地把克雷登斯抱住,向後推倒。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就在他認為自己明确了責任與義務所在之際,他卻又一次本能地抵住帕西瓦爾的胸口,全身僵硬。
但這一回他很快就意識到行為的不妥,于是立馬把手收回來,放任帕西瓦爾将他推進沙發,并認命地閉起眼睛,準備進行第一次的自我奉獻。
他仍然是害怕的,但他兩手克制地放在身體兩側。他的腦袋側向了一邊,他不敢直面帕西瓦爾的雙眼。
可他不知道這個姿勢會讓對方更容易親吻他的脖頸,更容易把他的衣服掀開,也更容易掐着那個纖細的下巴,逼着他把頭重新擰回來。
然後那種強烈的銳痛,又會再一次把他撕成兩半。
但沒有關系,必須沒有關系。因為現在他面對的是帕西瓦爾,真正的帕西瓦爾,那他應該是榮幸的——他必須感到榮幸。
他咬緊牙關,不停地對自己說話。他努力地消磨不受控制的抵觸,身體的皮膚瞬間如爐火般燃燒。
他在等待帕西瓦爾的手伸進來,他知道它會伸進來。它會掐擰着,婆娑着,讓他身體接受另一種與瑪麗給他的完全不同的傷痕,讓皮膚留下一塊一塊青青紫紫的淤痕。
當然,也有可能,什麽都沒有發生。
是的,上述的情況,一件也沒有發生。
帕西瓦爾只是俯在他的身上,身體的重量也沒有全部釋放。
他們維持着這個暧昧的姿勢一會,誰都沒有動作。而當克雷登斯再次把眼睛睜開,他看到帕西瓦爾笑了。不是那種發自肺腑的,開心的笑。而是無可奈何的,無計可施的笑。
帕西瓦爾放開了他,唯一的、比擁抱更明确的肢體接觸,只是在他的腦袋上揉了一把。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帕西瓦爾喃喃地說,随後從沙發站了起來,淺淺地嘆息,“……你還真是什麽都不懂。”
帕西瓦爾站定了幾秒,而後不再理會還躺在沙發裏愣神的克雷登斯,順手拿起了空掉的酒杯,慢慢地往黑暗的走廊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