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1)漣漪 (1)

克雷登斯确實什麽都不懂,但他不敢深想。他與帕西瓦爾的關系就像一塊禁區,只要稍稍靠近,便會有妖魔從黑暗深處出現,将他拽進荒蠻的叢林。

所以那天晚上他只是很費勁地把擁抱的感覺剔除,而剔除之後,他便被強勢的困意征服。

可惜,那一覺克雷登斯睡得很不踏實。

事情發生得很詭異,他甚至無法斷定自己是做夢了還是出現了幻覺。

他的房間在二樓中間的位置,帕西瓦爾則睡在他隔壁。老宅的一樓很高,天花板至少有三米以上。可他好像看到風把窗簾吹了起來,然後有一束高高的麥穗在窗外搖擺。

然後他又聽到了那些說話的聲音,窸窸窣窣,仿佛有人拖着睡衣在他床邊來回走動。他注意到窗簾下擺在地上摩擦,他想大概是那裏發出的聲音。

于是他翻身起床,打算把窗戶關上。順便看一眼屋外搖擺的到底是不是麥穗,而為什麽會有麥穗長那麽高,他來的時候又為什麽沒有注意到。

可是他才剛把被子掀起,還沒有走到窗邊,就見到一把銀亮的收割刀猛地把麥穗砍掉,而被砍斷的一截麥穗則蹦跶着落進窗裏。

他受到了驚吓,趕緊縮回床上。

他想要呼喚帕西瓦爾的名字,但他又怕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畢竟巫師世界的一切都與麻雞世界不同,那有麥穗能長那麽高也不足為奇。

他摸索着床頭,點燃了燭臺,想讓房間多一點亮光。可當燭臺點亮的一刻,那落在窗簾底下的麥穗又開始變化。

他看到了一個裝着牛奶的玻璃杯漂浮在麥穗的上方,牛奶一點一點傾倒,淋在麥穗的顆粒上,并緩緩滲入紋路之間。

他壯起膽子,握着燭臺下床,可他的雙腳剛一踏到地面,又一陣混淆着說話聲的風吹進來。

他警惕地看向窗戶,看清窗外的一刻他吓得魂飛魄散。

他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中年女人,她漂浮在窗戶外頭。她的手裏攥着收割刀,眼睛則死死地盯着半截穗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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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克雷登斯認識,他對那種努力壓制情感又無法自制的狠戾的眼神太熟悉了,那是他曾經不敢直視卻又無數次于夢魇中糾纏他的——瑪麗·露·拜爾本。

克雷登斯手一松,燭臺掉在地上。

火光瞬間熄滅,房間又只剩屋外清冷的月光。

當他再擡頭看向窗戶,屋外的女人已經消失不見,而地面上的被牛奶侵泡的麥穗,也無影無蹤。

他驚魂未定地在床邊坐了一會,然後飛快地沖過去把窗戶關上。那些仿佛在他耳邊絮叨的交談聲終于消失了,房間瞬間安靜得能聽到耳鳴。

克雷登斯走回床上,用力地扯上被子蒙住頭。縱然他還什麽咒語都不會,但還是于枕頭底下把魔杖握緊。

如果這是做夢,他應該因受驚而蘇醒。可他沒有,他竟就這樣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第二天早上天空大亮時,床邊傾倒的燭臺和緊閉的窗戶也證明昨夜的一切都真實發生過。

他确實是醒着的,把燭臺碰倒并關上窗戶的一系列動作都确鑿存在,而唯一可行的解釋,只能是他産生了幻覺。

雖然很想弄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他沒敢開口問帕西瓦爾。他也不是很想提瑪麗,尤其不想回憶太過黑暗的一段時光。

當他住到帕西瓦爾的家中時,雖然名義上已經走進了巫師世界,實際上只有當他與對方返回老宅并真正開始學習魔法之際,才算開啓了新的人生。

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是無比陌生的,他就像一個初生的孩童,必須把往前的十幾年的生活經驗必須全部抹去,以一種空白和嶄新的姿态面對一切。

而他非常在乎這一切,他不希望任何意外來打斷它。

但萬事開頭難,困難總是一個接着一個。

哪怕帕西瓦爾已經從最簡單的入手,盡可能為他選擇了最基礎學習書籍,但克雷登斯實在是基礎太差,差到帕西瓦爾第一天就想到了放棄。

帕西瓦爾已經不記得當初在學校一年級時學了什麽課了,但他認為他不記得的課程自然也不太重要。所以主要給克雷登斯列了三本書——《基礎魔咒》《魔法生物》和《魔藥百例》。

本來還想給他多買一本《北美魔法史》好讓他更快地了解美國巫師的發展歷程,但想想自己家老宅應該有更多類似的書籍,于是作罷。

在這三本書中,最重要的無疑是魔藥和魔咒基礎。

由于美國對神奇生物的态度非常謹慎,所以《魔法生物》可以當成閑暇時的科普讀一讀。實在要學時,他也可以幫忙聯系紐特·斯卡曼德。他相信讓那個從小就研究神奇生物的英國人親自教導克雷登斯,比單純從教科書上學來得更全面也更實用。

購物回來的那一天,帕西瓦爾也寫信給了紐特的哥哥——忒休斯·斯卡曼德。這名戰争英雄之前和帕西瓦爾有所交集,但忒休斯鮮少提到他的弟弟。這次帕西瓦爾想從他那裏了解更多的關于紐特的信息,也順便讓他幫問問——絕音鳥到底怎麽養。

而更高級的《變形學》《常用法器分析與鑒定》《飛行與穿梭》等,可以等到克雷登斯熟練掌握基礎之後再做嘗試,那時估計他也可以順利申請魔杖許可證了。

帕西瓦爾盡力把計劃定得缜密,雖然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要像老師一樣教導學生,但他畢竟學習很好,也有豐富的訓練手下傲羅的經驗。

所以當他們——嚴格來說只是帕西瓦爾——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用完早餐,并讓克雷登斯換上方便運動的短巫師袍,與自己一并來到宅子後方的樹林前時,帕西瓦爾告訴克雷登斯的第一條必須牢記的原則,便是——“如果你無法在不使用魔杖的前提下施法,那魔杖就不要離開你身邊。使用的時候握緊它,不使用的時候也要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魔杖是巫師的武器,大多數巫師沒了魔杖便相當于手無縛雞之力。巫師習慣用法術處理許許多多的事情,一旦魔杖被人去除,肉身的戰鬥力或許還不如麻雞。

“……我還可以不用魔杖施法嗎?”克雷登斯謹慎地握着魔杖,就像對待一件神聖的寶器。前一天晚上的遭遇讓他明白這一點的重要性,而他能保證即便帕西瓦爾不說,他也一定會把魔杖随身攜帶。

帕西瓦爾點點頭,解釋——“魔法存在于你的身體之中,魔杖只是一個媒介,它本身幾乎沒有法力。它最重要的作用是引導巫師自身的法術釋放,并讓其更準确地集中目标。”

帕西瓦爾也抽出魔杖,陽光下,杖身上的銀環反射着漂亮的輝光。

他拿了兩個空的酒瓶一左一右相距十米地擺在草地上,示意克雷登斯看他的動作,然後用魔杖指着右邊的空酒瓶,低聲念咒。

當他嘴唇輕微翕動,并快速地念出飛來咒(Summoning Charm)時,酒瓶便随着魔杖的挑動騰空半米,而後迅速地朝他左手飛來。

帕西瓦爾穩穩地握住它,把它丢在草地,然後又轉向左邊的瓶子——這一次他沒有用魔杖,直接朝瓶子伸出手。他的嘴唇也沒有開合,僅僅于心中默念了咒文,另一個瓶子則直接從躺在草地的位置,以直線的方式朝帕西瓦爾掌心飛來。

“念不念出咒語,使不使用魔杖,都不是釋放咒術的關鍵,關鍵在于你自身的意念和精神力。當你把意念擰成尖銳的長矛,即便你連手都擡不起來,眼睛都睜不開,你也一樣可以釋放咒語。”

帕西瓦爾對着地上的兩個瓶子揮動手臂,兩個瓶子又快速地飛回原位。

“而你現在要做的,是先用好具象的長矛——魔杖。”帕西瓦爾向克雷登斯偏偏頭,讓他學着自己剛才的樣子重做一遍。

克雷登斯僵硬地走到帕西瓦爾的位置,把魔杖舉到齊肩的地方。

因為肌肉緊張,他的兩肩微微聳起,兩條腿也輕微地彎曲着膝蓋,姿勢十分不自然。而他的腦袋則像要往領子裏縮一樣,仿佛害怕魔杖噴出的光線随時會對自己造成傷害。

他把嘴張開,剛說出第一個音節就被帕西瓦爾打斷。

帕西瓦爾繞到克雷登斯的身後,手搭在孩子的肩膀往下壓,并踢了踢孩子的皮鞋後跟,示意他把兩腿稍微張開一點——“放松,你越緊張,越容易出錯。”

有時候人是意識不到自己緊張的,甚至感覺不到僵硬的姿勢有多難以維持。而當他們把肩膀放下來,兩腿也左右開到适合的角度時,才能後知後覺地感覺出之前的姿勢有多別扭,肩膀和雙腿又有多疲倦。

帕西瓦爾不敢放手,克雷登斯的緊張是一種習慣,無論是大街小巷地張貼海報,還是走在馬路邊發布傳單,他都維持着這種極度拘謹的姿勢,可想而知那份緊張已經滲進了骨髓。

大多數人是需要外界明确且強烈的刺激才懂得繃緊神經,克雷登斯則是被明确提醒了才知道放松。

這或許也是默然者成型的原因之一。

高強度的精神壓力讓他時刻警惕着,稍不留神就會遭致責罵和體罰的經歷使他變得異常敏感,同時也讓每一分無法排解的傷害于心頭無限放大,化作更強勢的心理壓力加在胸口,從而使他更加緊張,更加敏感,惡性循環。

所以他會被每一個輕微的聲音驚動,哪怕某些聲音有益無害。

“不要看着魔杖,看着你要施法的目标。”帕西瓦爾把魔杖插回腰間,騰出一只手,指着前方的玻璃瓶。

克雷登斯趕緊把錯誤的注視方向糾正,遠遠地望着在陽光下把光線切分過濾的空瓶。

“念咒。”帕西瓦爾又一次提醒。

教授克雷登斯比帕西瓦爾想象中要費神很多,孩子必須一步一步事無巨細地指導。沒有覺醒的克雷登斯沒有悟性可言,他有的只是本能。

帕西瓦爾回想起自己剛拿到魔杖時的日子,不由得輕笑。

他父母從來沒耐心教他這些,在他還沒有魔杖以前,他已經修學了部分魔法史和一些理論知識。畢竟他一個人待在家裏的時間多,如果不看書,似乎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做。

除了父母規定的幾家人之外,帕西瓦爾幾乎沒有自己選擇玩伴的權利。那些玩伴的童年也和他差不多,他更不可能有“非計劃內”的機會與其他同齡孩子接觸。

後來他有了魔杖,也算是多了一項消遣。父母會給他請一些家庭教師,在他入學之前便讓他做好準備。只有從一開始就比別人搶先一步,才會“不給格雷夫斯家丢臉。”

是的,不給格雷夫斯家丢臉。

這句話貫穿了他的一生。

克雷登斯結結巴巴地第一次把咒語喊出聲,酒瓶沒有動靜,依舊固執地躺在原地。

帕西瓦爾讓他再喊一遍——“流利一點,想清楚了再出口,騰空腦子裏其他東西,只放着你的目标。”

飛來咒也是帕西瓦爾第一個學的咒語。當時他的玻璃瓶不是沒有動,而是飛得更遠了。

記得家庭教師告訴他是他用勁太猛——“不要抱着一種壓抑暴躁的情緒去做,你只是想讓它靠近你而已,你并不想毀掉它。”

小時候帕西瓦爾并不能找到兩者的差別。因為玻璃瓶不飛過來,毀掉的就是他自己。

他的父母不喜歡動手打罵他,也不會用什麽咒術直接在他身上懲罰,他們只會用那種難以形容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帕西瓦爾,眼神仿佛在說他們無比地失望。

帕西瓦爾害怕他們的失望。

格雷夫斯家不止有他一個孩子,父母輩的攀比慣來如此。年幼的他并不能體會這份面子有多重要,但他知道冷暴力會讓人很痛。

那種痛不是抽在身上的鞭痕,而是一道一道劃在心髒,血都快流幹了,外人也無知無覺。

所以帕西瓦爾在某種程度上是恐懼着家庭教師的,縱然家庭教師對他的态度都很好,很有耐心,也總是微笑,但有時候家庭教師來複課,父母會也站在旁邊聽,順便詢問帕西瓦爾的進步情況——那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那時他的心就像被人綁了提起來,哪怕家庭教師有一個詞委婉着表達出他進步有限,仍需努力,他的父母都會敏銳地察覺,并于事後冷冷地問他——“如果你連這都做不到,你還能做到什麽?”

帕西瓦爾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畢竟連他也認為,如果連這都做不到,他就一無是處。

他受不了這樣的審判。但凡這種情況發生,他就會把自己隔離開。他會一遍一遍練習着那些似乎在和他作對的咒術,直到它們被他馴服。

就像他被父母馴服。

“再來一遍。”

在瓶子又一次慵懶地動了動,卻毫無飛起的勢頭後,帕西瓦爾接着吩咐。他的手仍然放在克雷登斯的肩膀,提醒似的拍了拍。

克雷登斯晃動了一下,眯起眼睛,輕輕地吸了半口氣,第三次将咒語念出。

這一次比之前的流暢了一些,瓶子也動彈得更明顯。但它也只騰空半米,然後又原地落下。

克雷登斯有些沮喪,但帕西瓦爾沒給他時間沮喪,緊接着再次命令——“再試一遍,我沒有看到它朝你飛來,你就一直試下去。”

一直試下去,直到成功為止。否則,怎麽能稱為盡力。

是的,這就是帕西瓦爾對“盡力”一詞的理解。

帕西瓦爾不比別人差,盡管他當年只是一個孩子,他也必須要讓父母承認——他比其他人都要強。

不停念咒是非常消耗精力的,強大的巫師往往擁有強大的精力儲備。他們會拓展自身的極限,使得身體能最大容量地儲存動力。

但那是成人的世界,而帕西瓦爾當年只是一個孩子。

他曾因長時間練習一個咒術,精疲力竭地倒在後院。他的父母不知道,家仆則發現了他。他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了,好心的女傭勸他不要太損耗自己,否則還沒等他長大,對魔法的使用便會掏空他稚嫩的肉體和純潔的靈魂。

他喝了女傭給他的熱湯,忽然覺得鼻子很難受。他也不想這樣,可如果不這樣,那些長輩們的目光,那些刻薄淩厲的評價,那些即便他自己不想要,卻又不得不維護的榮光,便會立馬把他撕碎。

他絕對不是無能的。

他是一個強大的巫師,即便一開始他就比其他人要聰明,他也要不斷地往前,不斷地要求更多。

家族對他的期望仿佛就是追在他身後的猛獸,只要稍作停歇,他便會被猛獸吞吃入腹。而只要他跑在前面,猛獸就可以吞吃其他的人。

這場比賽持續了太多年,持續到他祖父母過世,持續到他父母過世,持續到他已經孑然一身,卻還在不停地攀比着。

如果說怯懦與自卑是克雷登斯思維的禁锢,那對失敗與落後的恐懼便是帕西瓦爾的烙印。他已經學不會停止了,哪怕常常精疲力竭。

克雷登斯接連念了幾次咒語,瓶子飛起的距離時長時短。但它到不了克雷登斯面前,他還差得很遠很遠。

在第十次念咒之後,克雷登斯有點頭暈。他在瑪麗那裏受到的虐待太久,身體的狀況和同齡人相比太差。他摁着太陽穴稍微停了一會,再次舉起了魔杖。

“不要停,除非你暈倒了。”帕西瓦爾冷冷地說,“這個咒術非常簡單,如果你連它也掌握不了,那真是天大的悲哀。”

克雷登斯內心咯噔了一下。

他捏着魔杖的手有點發抖,沒意識到帕西瓦爾已經放開了他的肩膀。

他的心情和帕西瓦爾不一樣,但他同樣不能讓帕西瓦爾失望。

他太在乎對方說的每一個字,哪怕是一個輕微的表情都能在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不能讓帕西瓦爾覺得悲哀,絕對不能。

他再次于原地站定,甩甩頭努力提起精神。

他把目光重新集中在玻璃瓶所在的位置,默默地把咒術在腦子裏又過了幾遍,确定當他開口時能完整流暢地說出。

帕西瓦爾則扭頭往宅子走去,料想一時半會克雷登斯也沒法掌握,不如放孩子一個人練習,而他還有別的問題要處理。

周末也就短短的兩天,帕西瓦爾得抓緊時間做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走進宅子後,帕西瓦爾直接進了書房。他把書房的門關上之前囑咐賽比幫他看着門,半個小時之內不要進來打擾他,也不要讓克雷登斯進來。

交代完畢,他又不放心地給房門多上了一層咒語。然後繞到書桌後方,把窗簾也拉上。

老宅的窗簾比他經常住的地方還要厚,嚴絲合縫地擋住了屋外所有的光線。

他把爐火點燃,審視了一圈周圍的擺設,然後在桌面的羊皮卷上寫下一行字。接着坐在座位上,從口袋掏出了他于巫師街買的東西。

那是一瓶小小的藥劑。深藍色的液體在透明的玻璃瓶內滾動,粘稠得能在杯壁上形成挂痕。

帕西瓦爾抽出魔杖,先對自己的左手施法,把自己的左手牢牢地與扶手捆在一起。又調整了椅子和桌子的距離,使得他能清楚地看到桌面上的字跡,并且将椅子的兩條腿也和桌子腿固定在一起。

現在唯一能活動的只有他拿着魔杖的右手,他把魔杖擱在桌面,憑空把魔杖過到壁爐上方擱着,再揮手用一塊布料把魔杖藏起來。

最後,他再檢查了一遍周圍的環境,确定萬無一失後,拿起小小的瓶子,将裏面的液體一飲而盡。

喝完的剎那他把瓶子投進火爐,靜靜地閉上眼睛。

這個藥劑他已經服用過七八次了,幾乎隔幾個月他就會服用一次。它的作用是讓他在幾個月之內抵禦攝神取念的咒術攻擊,讓自己的大腦拉下一扇閘門,把腦內的信息和情感與外界徹底隔離。

因為之前前往歐洲追捕格林德沃時事發突然,他來不及去巫師街購買這種藥劑,碰巧家中的庫存又已用完,所以不得不抱着僥幸的心理前往。

而事實證明,所有的僥幸都不靠譜。

所以這一次他直接買了六瓶藥。他打算兩個月服用一次。這樣會确保他一整年都能受到藥劑的保護,也不會在任何意外中被人讀取思想。

賣給他這種藥劑的格朗喬伊魔藥原料店店主的先人曾與海怪通婚,後人也迎娶過人魚。這種藥劑加入了死去的人魚的膽汁,并混合了淚河水調制。

帕西瓦爾已經與這家店來往了很多年,但就算他一次性購買那麽多瓶,店主也忍不住提醒他——“不要長期服用這個,它終會讓你什麽都不記得。”

是的,這種藥劑最強勁的副作用就在于它會讓人短時間地失憶。雖然經過多次的改良,說明書上也表明它只會讓人在半個小時內忘卻一切,半個小時後又可以恢複原樣,但帕西瓦爾知道有些潛在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經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才會凸現出來。

或許到了幾十年之後他真會如店員所說的那般永久性地失憶,但他權衡了一下,幾十年之後他也已經是個耄耋老人,記憶力好壞好像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藥劑在他的胸口灼燒,仿佛有無數的手從他胸腔伸出來。它們扒拉着食道,再順着食道往咽喉上爬。

火燒的感覺非常明顯,同時伴随着的還有強烈的嘔吐感。

那些手似乎都有利爪,将他喉嚨扯裂之後,又挖空了後頸,再沿着後頸一路蠕動着侵向大腦。

到達大腦之後,它在腦內迅速地生長繁衍。根須鑽進了大腦的縫隙,猶如藤蔓一樣将大腦包裹。帕西瓦爾甚至感覺得到每一根根須生長的速度,劇烈的疼痛和眩暈讓他在寒冷的冬天溢出豆大的汗珠。

那種砭骨的刺痛随着藥劑的起效越來越明顯,他卻疼得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只能微微張着嘴,抽吸着周圍的涼氣。

前後大約兩分鐘,根須就把大腦包裹完整。

此刻帕西瓦爾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景物都慢慢地消失在白光之後。劇烈的疼痛也戛然而止,自我意識則位于一片空蕩蕩的白光之中。

他舉起手,看不見手。他轉動頭,看不見一草一木。他茫然地向前走,可他也感覺不到雙腿的活動。

他就像一個幽靈在飄蕩,直到房間的擺設又慢慢地從白光後顯現出來,以一種完全陌生的狀态,呈現在帕西瓦爾眼前。

帕西瓦爾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他坐在椅子上,位于一個寬敞奢華的書房內。

他試着動了一下,但整個身體被禁锢在原地。他的心髒驟然加快,可還沒等他想好下一步該動肢體的哪個部位時,他看到了桌面擺着的羊皮紙。

上面的墨跡尚未幹涸,工整地寫着一行字——“靜候半個小時,記憶便可全數回歸,在此之前不要動作,可将每一本書脊的名字念誦三次。”

落款是帕西瓦爾·格雷夫斯,他不确定自己認不認識這個名字。

他有些擔心,但好像除了按照字條上說的做以外并沒有其他出路。

他仔細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看到了熊燃着火焰的壁爐,幾張不怒而威的男女畫像,繁複精致的圖騰雕刻,還有一排氣派的書櫃,書櫃裏滿滿當當的全是厚厚的藏品。

他不知道怎麽消磨時間,對環境的陌生感讓每一分鐘都顯得無比漫長。

他開始按照桌面的提示一本一本仔細辨別書脊上的燙金字。有一些書脊距離得很遠,必須眯起眼睛努力辨認才能看清。

他張嘴念誦,他不知道該不該發出聲音。以防萬一,他小聲地念着。确定自己确實說了話,又不至于驚動周圍的什麽東西。

念誦的過程中他幾次被劇烈的嘔吐感打斷,食道反上了一點點液體,在他吞咽下去之前猛地溢出唇邊。他用右手抹了一下,是一些沒有氣味卻像墨汁一樣的東西。

這樣反複了幾回,黑水不再從嘴邊冒出來了,他也得以用一種穩定平和的狀态繼續念誦,而整個房間只有他低沉的聲線孤零零地回響。

當他把琳琅滿目的書籍名稱念誦到第二遍時,他認出了《煉金綱要》。這本書是祖父生前經常放在桌面的一本,他時不時就要翻動它,所以到了後來書籍已經被翻出了毛邊,有些章節也已剝落。

他想起了祖父,剛铎夫斯·格雷夫斯。

然後他想起了父親,牆上一張畫作就是他父親的模樣。

再接着是他的母親,那個美麗的女人很少笑容,她總是穿着無比華貴的皮料,卻永遠一臉冷峻。

最終他想起了自己。

記憶回歸了他的大腦。

半個小時已經過去。

帕西瓦爾又往後念誦了兩本,然後閉上眼睛,虛脫地躺在寬大的椅子上。看來他又一次順利地熬過了藥效的副作用,而往後的兩個月他将不用擔心任何人讀取他的思想了。

休息了幾分鐘後,他揮手把防止自己找到的魔杖抽過來。解開了自己與椅子的禁锢,又把寫了字的羊皮紙燒掉。可當他解除門鎖的咒術,打算前去看看克雷登斯練習得怎麽樣時,卻發現賽比站在門前,似乎已經等了好一陣子。

“怎麽了?”帕西瓦爾問道,順手又把書房門關好。

只見賽比慢騰騰地鞠了一個躬,又慢騰騰地把大腦袋擡起來,用那種令人心急的緩慢語調,道了一個火燒眉毛的消息——

“格雷夫斯少爺,那個陌生的家夥弄壞了玻璃瓶,還弄壞了自己的頭,弄壞了我修建的草坪,還弄壞了今天的好心情。”

帕西瓦爾愣了片刻,聽懂賽比在說什麽的一刻心頭一滞,狠狠地暗罵了一聲,飛快地往院子跑去。

克雷登斯是個傻孩子,傻到不能再傻的孩子。傻到帕西瓦爾讓他“沒有見到瓶子飛過來,就一直繼續”,他就真的一直在繼續。

哪怕咒術出了問題,直接往他的腦門上撞,他也會一遍一遍地練習,一遍一遍地反反複複。

他打碎了一個瓶子,不清楚那個瓶子是砸在他腦袋上砸毀的還是被他咒術擊穿的,碎片到處都是,克雷登斯的腦袋上也有破口。他好像永遠會把自己弄傷,即便不是他親自弄的,也會間接讓別人弄傷他。

帕西瓦爾趕來時,克雷登斯正又一次把咒語喊出口。

他吐字非常用力,仿佛要用聲音勾勒字節的棱角。一束光線也如之前幾次那般從杖尖飛出,只是這一次非常奪目,非常尖銳。

它打在了玻璃瓶上,而這時克雷登斯應該往上挑起杖尖,使得瓶子先浮到空中,再往他的方向走。但還沒等他調整魔杖的角度,瓶子則直直地往他的位置蹿。

它速度極快,快到帕西瓦爾都來不及防禦。克雷登斯太想做好了,以至于這個咒語不僅僅從魔杖尖射出,還直接從克雷登斯的體內釋放。

雙重力量讓瓶子像子彈一樣脫膛,向着克雷登斯的腦袋準确無誤地擊來。

帕西瓦爾趕緊沖上前,一把抓住了克雷登斯的手。

瓶子飛行的速度太快,帕西瓦爾也沒法準确預判它的位置,只好朝瓶子運動軌跡相悖的方向劃了一道,脫口而出——“粉身碎骨(Reducto)!”

魔杖再次劃出光芒,玻璃瓶于空中四分五裂。

帕西瓦爾立即捂住克雷登斯的眼睛,以免近距離的爆破将碎片灑到孩子的眼裏。克雷登斯死死地抓着魔杖,帕西瓦爾則死死地抓着克雷登斯的手。

直到碎片全數落地,帕西瓦爾才放開孩子。

“你怎麽回事!?你練了多少遍怎麽還是這樣?!”帕西瓦爾又氣又惱,尤其當他摸到孩子額頭的傷口,看見染到手上的鮮血時,他更是氣不打一處。

克雷登斯也被帕西瓦爾的突擊檢查打亂了方寸,趕緊把頭低下,哆哆嗦嗦零零碎碎地道着對不起。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就是沒法把瓶子像帕西瓦爾那般穩當地過渡到手中。

他已經很用力了,可越用力,瓶子就越不聽話。

帕西瓦爾不耐煩地掐住克雷登斯的下颌,逼着他把腦袋揚起。狠狠地把魔杖舉起來幫他修複了額頭的裂口後,又不解恨地把他往後推了一點。

現在那個藥的餘韻還在帕西瓦爾體內翻湧,他每說一句話胃部就翻江倒海。這讓他的心情異常煩躁,尤其看到克雷登斯這副離開了一步就一定會惹出亂子的模樣。

“別練了,收拾東西進屋。”帕西瓦爾淡漠地說道,并揮動魔杖,把地上的碎片攏到一塊。

他本來還想着今天早上就能把飛來咒搞定,那下午他可以換第二個咒語。一些基礎性的咒語使用方法差不多,一通百通,克雷登斯就算再慢,一兩個月的訓練也會頗見成效。

但現在看來,帕西瓦爾絕對是想得太美了。

一兩個月克雷登斯能把這一個咒語念好,恐怕帕西瓦爾就要感天謝地了。

他确實沒有太多的耐心,如果換成他手底的傲羅,他早就把對方劈頭蓋臉地數落一頓,并立即退給人事管理司換一個聰明點的來。

但他現在連數落都懶得數落克雷登斯。克雷登斯不是傲羅,而且有可能一輩子都成不了傲羅。

帕西瓦爾把玻璃碎片交給賽比,轉身要往大門走去。但他還沒有邁幾步,卻突然被克雷登斯抓住了。

克雷登斯沒挪動步,他還是并着雙腿站在原地。他心煩意亂又提心吊膽地看着帕西瓦爾怒不可遏地收拾殘局,直到男人要走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必須得說點什麽。即便那些措辭到了嘴邊又讓舌頭打結,但他還是急切又結巴地開口。

“不、不行……不要不教我,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即便是低着頭,也能看到他纖瘦的脖頸上,喉結上下滾動,“我……我錯了,我會再努力的,不要放棄我……”

“我也不想放棄你,可我甚至不知道你體內的力量到底能不能覺醒。”

帕西瓦爾盡量壓制着自己的音量,克制着恨鐵不成鋼的惱怒,“你不是啞炮,但你現在也壓根沒有巫師的表征。我對你确實抱有一線希望,但也有可能——”

克雷登斯咬緊了牙關,眼眶漲得通紅。

帕西瓦爾嘆氣,把後半句話說完——“有可能你壓根學不會。”

帕西瓦爾并不知道這句話曾經有另一個人也對克雷登斯說過,而它蘊含着巨大的摧毀力,直接使得克雷登斯打了個激靈。

然後,孩子的眼淚毫無預警地打在手背上。

是的,他學不會的。他怎麽那麽天真,以為帕西瓦爾給了他一個機會學習,以為魔杖店的老婦人說了兩句所謂的論斷,以為他釋放出了默然者或者讓魔杖選擇了他,他就真的能成為巫師嗎?

開什麽玩笑。

他是一個啞炮。啞炮有可能覺醒,有可能不覺醒。不覺醒時他連麻雞都不算,他比麻雞還危險。他所幻想的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基于他是巫師的前提。

而如果他不是——如果他不是巫師,那他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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