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2)拂曉 (1)

帕西瓦爾連滾帶爬地從密道口出來時,他正位于老宅附近的塔樓底部。沒人知道兩棟建築是連通的,連克雷登斯也不知道。

他不敢停留,立馬揣好聖石、背起蒂娜就往宅子外跑,逃出鐵大門後連忙轉移到戈德斯坦恩姐妹家門口。

他不停地拍打着公寓的門,喊着奎妮的名字。房東抱怨着把門打開,他也懶得顧及老太太的阻撓,二話不說就往樓上闖。

而奎妮也恰逢此時開門,見到昏迷不醒的姐姐以及一片狼藉的安全部長時大驚失色,連忙把蒂娜放在卧室的床上,緊接着又給自己的公寓施了一層抗擾咒。

奎妮慌亂地握住蒂娜冰涼的手指,焦急地詢問部長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部長卻終于松了一口氣,把沉甸甸的聖石擱在桌面上。

“她沒有生命危險,拿點暖身的東西給她,等一會應該就能醒了。”帕西瓦爾翻開蒂娜的眼皮,确定眼白上如青蛇的痕跡已經消失。

奎妮手忙腳亂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才從醫藥箱裏翻出一點速效回暖片。她按照說明喂了一片,帕西瓦爾則幹脆把回暖片取了三片碾碎溶在水裏,示意奎妮全喂進去。

果然在這方面還是帕西瓦爾在行,他把事情經過大略講了一遍,前後不過十分鐘的時間,蒂娜就咳嗽着睜開了眼睛。

而這一個蒂娜表現出了不知情的人應有的反應,她不解地望着帕西瓦爾,聲音顫抖地道了句——“為什麽?我是說……為什麽您是目标?”

帕西瓦爾瞥了奎妮一眼,示意她把自己的話轉述給蒂娜。

而當信息達到全面的共享後,三個人都沉默了。

帕西瓦爾也明白現在該怎麽做了——面對極寒巫師和海巫的力量,他們絕對不可能取勝,只能通知塞拉菲娜,讓整個魔法國會進行全方位的戒備。

但在此之前,蒂娜卻提出了一個令人在意的說法——“依照我們所知的信息,無論是我們還是忒休斯,在調查這波人時始終都慢了一步。”

“對,這非常可怕,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麽做到的。所以如果不派人支援,我們始終處于被動的地位。”帕西瓦爾回應,“之前沒有通知主席是我的私心作怪,我帶來了很多的麻煩,為此我非常抱歉,戈德斯坦恩。”

但蒂娜卻搖搖頭,感激地道——“是你救了我的命。雖然我動不了,但我看得到當時的局勢,如果不是那個小精靈出現,或許你已經把聖石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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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賽比,帕西瓦爾的心髒突然揪痛。

雖然賽比是一個家養小精靈,不是巫師甚至不能稱為人類,但對帕西瓦爾來說意義卻不僅僅如此。

賽比是看着帕西瓦爾長大的,在父母沒有時間陪伴他的時候,賽比一直都在他的身邊。小精靈對格雷夫斯家盡忠職守,也對帕西瓦爾關懷備至——它就像一名老家仆一樣,它對老宅和格雷夫斯家的歷史了解得甚至比帕西瓦爾更甚。

現在它生死未蔔,兇多吉少,帕西瓦爾卻毫無辦法,只能祈禱它對那些巫師沒有作用,他們不會真的把它幹掉。

想到此,帕西瓦爾的鼻腔有點酸痛,他捏了捏眉心,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他試着把話題轉開,他不想一直想着賽比的事,否則真的會忍不住再次回到老宅,即便是賽比已死,他也要親眼看到那具小小的屍體。

但在他開口之前,奎妮卻突然說話了。她和姐姐對視了一眼,從相接的目光中她明白自己和蒂娜想到了一處,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醒——“不,格雷夫斯先生。即便調派了人手,我認為我們始終都會遲他們一步。這不是人手多少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比對方先想一步的問題。”

“所以你覺得不該通知主席?你知道聖石之間會相互吸引嗎?要不了多久,或許就是現在——他們已經找到我的位置,正在氣勢洶洶地殺過來。”帕西瓦爾垂眼看了看桌面被布包着的靈魂石,又擡眼看向奎妮,“即便我們始終被動,但如果力量足夠強,那我們也有可能——”

“應該同時進行。”蒂娜插嘴了,“我們需要通知主席,需要更多的人手,但同時……我們也需要想辦法走到他們的前面。”

奎妮認真地點點頭。

帕西瓦爾不解,他的目光輪流掃視在兩姐妹臉上。直到奎妮忍不住提醒——“預言,部長。我的預言能力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很強,我有辦法幫您看到他們的下一步。”

這話帕西瓦爾卻信不了。

預言是人的第六種感官,它和其餘五感一樣都有阈值的限定。而戈德斯坦恩姐妹所說的無異于要看到低于第六感阈值範圍內的事——即未來的幾個小時內會發生的具體的事。

時間點距離現在太近了,帕西瓦爾在腦中搜羅了一圈,甚至沒找到能協助她們做到這一點的魔法器具。

但顯然,這便是帕西瓦爾的短板。他對預言和占蔔的不了解,讓他從來沒深入探知過還有另一個不入流的方法,那便是——

“彌留。”奎妮淡淡地說。

“什麽?”帕西瓦爾訝異。

“之前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占蔔課說過的,彌留可以預知未來的幾個小時會發生的事。”蒂娜解釋。

帕西瓦爾不太明白,追問——“彌留?怎麽個彌留法?”

奎妮莞爾一笑,仿佛在說一件輕松的事,溫柔地回答——“就是把我摁在水裏面讓我窒息,水是生死的介導,我的魂魄受水的禁锢一時半會出不來,這樣我就能在一定時間附着于自己的肉身,留在原地,而預言能力也會因此放大到無數倍。”

“不行!”奎妮剛一說完,帕西瓦爾就堅定地否決了,“要是出了什麽差錯我豈不算是把你給殺了?!我不可能——”

“十分鐘,最多十分鐘。”奎妮趕緊解釋,“我的預言能力或許是整個魔法國會中最好的了,而我之前最長的記錄是十二分鐘,所以十分鐘對我來說沒有關系。”

但帕西瓦爾仍然很猶豫。

嘴上說着是不想自己負擔責任,但即便戈德斯坦恩是自願的,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問題讓別人有生命危險——之前救下蒂娜也是基于這一點。

當然,不僅僅是帕西瓦爾,蒂娜也看得出帕西瓦爾的猶豫,所以她堅定地握了一下帕西瓦爾的胳膊,再次與奎妮交換了眼神後,認真地請纓——“讓我們幫助你,部長。這不但是為了你,也是為了不要把危機帶給所有巫師。”

是,他不能把危機上升到整個美國。而魔法石一旦煉成,後果甚至會波及到全世界。

他是美國魔法國會的安全部長,即便無法阻止全世界的危機,至少,他不能讓差錯出在自己這個環節上。

他有考量,而考量過後,他沒有再次拒絕。

事不宜遲,得到帕西瓦爾的默認後,蒂娜和奎妮馬上行動起來。

蒂娜立即前往國會通知塞拉菲娜,而奎妮則留在家中,把浴缸的水全部放滿後,調整心跳,準備在屏蔽五感的前提下,無限放大第六感。

當帕西瓦爾看着奎妮微笑着走進浴缸時,他的心情非常複雜。

他忽然不明白這些低階的巫師到底在想什麽,戈德斯坦恩完全可以避過這次災難。那些事情和她們沒有關系,責任也難以追究到她們頭上,可為什麽還要冒險,為什麽還要自告奮勇。

對此,奎妮在徹底浸沒在水面之前給了回答。看得出其實她也害怕,以至于帕西瓦爾不敢确定她口中的十分鐘到底是不是安全的時間。

不過她沒有給帕西瓦爾質疑的餘地,她握着後者的手,努力地維持臉上的表情。

“您知道嗎,雅各布告訴我——如果你能幫個忙,為什麽不呢?說不定之後會有人回饋您一箱子銀蛋。”她的聲音柔和至極,裏面卻有一些比鋼絲更堅韌的東西。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在浴缸中躺平。

按照她之前的指示,在溺水的過程中出于求生本能,她一定會奮力地掙紮。而這個時候帕西瓦爾不能對她使用禁锢咒——因為任何咒術進入水中,都會幹擾第六感看到的畫面,所以帕西瓦爾必須用蠻力把她壓制住——無論她掙紮成什麽樣,都不要讓她的腦袋露出水面。

帕西瓦爾了然。

為了節省時間,奎妮甚至沒有吸一口氣。她就這麽躺在水中,讓水流瞬間進入自己的鼻腔。柔軟的衣料漂浮起來,在水面上形成一片粉色的雲彩。

她的掙紮發生在一分鐘後,故意在水中呼吸的行為讓她很快就體會到了痛苦。一開始她還能憑着清醒的意識強迫自己待在水裏,但很快她就只剩下本能了。她不停地想把脖子仰起來,兩肩兩臂劇烈地擺動。

帕西瓦爾則死死地摁着她的肩膀,強迫她一直待在水底。她的掙紮越來越猛烈,口中和鼻子不停地冒出氣泡。他的手勁則越來越大,到最後帕西瓦爾不得不摁着她的額頭,才能抵禦女孩強烈的求生欲望。

奎妮也在劇烈的痙攣後突然僵硬,接連再抽搐了幾下後,停止了毫無章法的撲騰。

帕西瓦爾不敢放松,他的雙手又回到女孩的肩膀,不輕不重地握住,防止女孩毫無預警的動作。

此刻奎妮的眼睛閉上了,她已經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呼吸。

而就在帕西瓦爾想把目光轉開,随便盯着擱在旁邊的時鐘以分散注意力時,奎妮突然把眼睛睜開,張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水。

帕西瓦爾驚駭不已。

他看到奎妮的眼睛已經沒有了瞳孔,完完全全只剩眼白。她的面頰與嘴唇頃刻被一種淡紫的顏色染上,使得她像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她的手指彎曲着好像要摳下什麽東西,指甲也變得烏黑可怖。

緊接着,她向後微微仰起腦袋,用頭頂抵着浴缸底,形成一個極其古怪且驚悚的姿勢。這個姿勢維持了幾秒,她又重新讓弓起的身子恢複原樣,而眼睛卻依然睜着,仿佛用眼白凝視着同樣慘白的天花板。

帕西瓦爾明白,此刻“奎妮”已經不在這裏了。

奎妮在一片森林裏,而且是在森林的深處。

相互重疊在一起的樹葉讓她依稀看得到一點點天幕,但除此之外到處都是粗壯的樹幹,一條可見的小路都沒有。

她分不清自己是從什麽地方進來的,只能勉強聽到談話從更前方的位置傳來。

于是她順着聲音,快步往前走。

前行不過二十米,她便看到森林中有三個人。兩個穿着藍色袍子的男人,和一個長發女人。

那個女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人類,在她激動地說話時蜷曲的長發不時掃到肩後,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頸上,長着兩塊類似魚鰓的東西。

“……我不同意,我不會用你們的蠢方法,屠戮者,”女人冷冷地哼道,推了一把最靠近她的男人——“明明幹掉格雷夫斯一個人就夠了,我沒有理由幫你們殺那麽多人就為了活捉他一個。”

“……我們等不起,我告訴你——我也絕對不會等。你們活得長,你們不在乎那石頭是不是在下一個百年才會重現,我們不一樣,我活不了幾百歲,我這輩子就要拿得到!”被稱為屠戮者的男人厲聲朝女人吼道,他憤憤地摘掉兜帽,露出一雙蒼老又銳利的眼睛。

奎妮倒吸一口涼氣,那兇煞的眼神真配得上他的外號。縱然眼角布滿了皺紋,奎妮仍然能從那雙眼睛中感受到逼仄的殺氣。

“我不會用那麽歇斯底裏的法術,”女人噴出一個輕蔑的鼻音,她的聲音尖銳得猶如某種海鳥的鳴叫,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奚落道——“我說了我只來三天,現在卻要我給這裏連降三十天大雨?你腦子是被風暴凍壞了吧,我能做到這一點我早就自己動手了。”

“我就知道她自己想獨吞聖石!”屠戮者惡狠狠地向旁邊沒有摘掉兜帽的另一人說道。

但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立馬揚手打斷了他,示意他不要多話,自己上前了半步,垂首看着女人。

奎妮換了個位置,方便看清兜帽下的臉。可在她看清的一刻周身立馬雞皮掉了一地——那絕對不是正常的臉,那張臉就像長年脫水的皲裂大地一般,已經不能用面目可怖來形容。

他的眼睛仿佛是擺在地上的兩只突兀的球體,聲音也傳遞出透體的寒意——“那你能做到什麽,桑德利?把你的想法說出來,我雇傭你的法術,當然也想雇傭你的想法。”

女人看似也有點恐懼這個男人,她後退了半步,目光挪到別處後,才不鹹不淡地道——“我們活捉不了這個人的,冥思者。他會拼死抵抗,鬧不好還會粉碎石頭……我們也不可能用屠城的方法逼他現身。我建議直接用我們手上的聖石找到他的位置,幹掉他,當場取容器。”

“不引起美國魔法國會的大規模警戒,卻讓他單獨現身——你覺得這可能嗎?”冥思者的聲音很沉很靜,難以從中辨析情緒。

“可能,”女人幹脆地回答,“極寒之地沒有政權,你們不會理解。對于這種古老巫師家族出來的人,我太明白他們害怕什麽了。”

“怕什麽?”冥思者問道。

“怕光線。”

女人勾起一邊嘴角,意味深長地說,“這種家族都有太多的秘密,他們地位崇高,把名譽看得比命還重要。我不知道老宅裏有多少格雷夫斯家陰暗的東西,但只要打破宅子周圍的法術禁锢,讓它徹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哪,它有多少需要調查的東西——你還怕那個男人不出現嗎?”

冥思者輕笑,搖搖頭,“他現在棄宅而逃。”

“他之所以敢棄,是因為他以為我們打不開這層防護。只要我們打開了——甚至只是企圖打開,他也定然現身——那我當場就能幹掉他,做得比你們都幹淨利索。”

女人再次後退了幾步,在地上用光路畫出了一張圖。

圖的正中央是老宅的位置,而她點了三個點,代表他們三人的埋伏——一個位于老宅鐵大門的位置,堵住帕西瓦爾的退路。一個位于老宅的左側,也就是塔樓。還有一個位于老宅的正中央,和帕西瓦爾正面對抗。

“同時朝這三個位置施法也最容易摧毀老宅的隐藏咒,”女人的眼裏散發着興奮的光芒,即将到來的殺戮讓她熱血沸騰,“相信我,他會毫不猶豫地跳進籠子裏。”

“我們可以當即包圍他,先奪石頭,再殺他。”

冥思者看了一眼,随即揮手摸掉了光路的痕跡。他沉吟片刻,轉頭對身旁情緒最易激動的屠戮者吩咐——“按照她說的去做吧。”

“牽引者呢?這裏只有三個人,我沒看到牽引者在哪。”屠戮者好奇地問道。

奎妮也瞬間被提醒了,之前帕西瓦爾說了有四個人,但地圖上只标注了三個。她趕緊又上前一點,唯恐漏掉了什麽重要的信息。

但就在此時,她的胸口仿佛被巨石狠狠地砸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間出現了重影——完了,時間快用完了。

她趕緊屏住呼吸,打算再把時間延長些許。她看到女人意圖解釋,但剛張口卻被冥思者搶話——“牽引者是後備方案,以防我們的計劃出現偏差。”

奎妮眼前的重影變得更厲害了,她的胸口又被擊了一下。好似有一個重錘把她的胸骨當成鼓面,一記一記砸得她耳朵都聽不清楚,于是對話也變得斷斷續續。

“……那東西不知道能不能用……”

“……所以……後備……何況如果他帶了其他人來,我們也好……分散……”

“……引開……他會只身……”

“……必然會,他很在乎……”

奎妮聽不到了,她被劇烈的耳鳴吞沒。

她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但很可惜她無法讀唇。

她的胸口擂的鼓點越來越繁密,直到最後的一擊讓她瞬間清醒——眼前的影像突然破碎,她的頭猛地被帕西瓦爾拉出水面。

克雷登斯一行人的終點是血石灘。

它位于斷崖島的西方,由一片紅色的石頭構成。藍色的海水沖刷着長在石塊上的鮮紅植物,仿佛也把那血液一波一波暈開。

利維坦将他們放在一塊大石頭上,斷崖島其餘的巫師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但見着四人的降落,除了一名老者和一個中年女人外,其他人則一語不發地後退,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各種各樣的石頭後面。

而老者也用那種奇異的聲線朝利維坦嚎了兩聲,舉起右手在空中打了個旋。利維坦便再次打轉方向,瞬間沒入了身後無邊無垠的大海。它幾乎沒有激起水花,便已深深地潛入海底。

“怎麽回事?他們不說話的嗎?”忒休斯問道。

“說,但分海消耗的法力太多,他們一時半會沒法用人類的聲線,怕你們見怪所以都回避了,”萊馬洛克一邊走上前,一邊低聲解釋,“不過沒關系,分離克雷登斯體內東西的事也和他們無關,有海父和海母就夠了。”

萊馬洛克嘴裏的海父海母便是眼前的兩位上了年紀的人,這是一個類似人類社會的祭師職位。他們不一定來自于掌權的家族,卻一定是斷崖島活着的居民中法力最高強的男女。

“你得學我跪下。”來到近前,萊馬洛克快速地囑咐了一句,估摸着忒休斯也難以接受,又給了個臺階——“你就當他們是海神好了。”

說完自己先上前幾步,單膝跪在男女面前。

雖然有些別扭,但說到底也是他們有求于人。于是忒休斯也只好入鄉随俗,朝紐特和克雷登斯使了個眼色,一同在萊馬洛克的身邊跪下。

之後的一切便在非常安靜的環境下進行。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輕,和呼嘯的海風混在一起有時甚至無法辨析。

克雷登斯能隐約聽清的只有幾句命令,比如“跟我來”“登上去”,或者一些類似于儀式前的禁忌囑咐“中途不要打斷”“他會表現得很痛苦,但我們自有分寸”諸如此類,等等。

要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克雷登斯明白取出默然者的必要性。

何況已經走了那麽遠的路,克服了那麽多的內心煎熬,如果因為害怕分離時的痛苦而放棄,連他都沒法說服自己。

加之他還有回去與格雷夫斯先生相見的動力——這一次相見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正常的、普通的、毫無危險性的巫師了,他不再受默然者的蠶食和控制,帕西瓦爾也不會再因對他的保護和庇護引來他人口舌。

他會以嶄新的姿态站在帕西瓦爾面前——而帕西瓦爾那一夜給他的承諾,他絕對不會忘。

登上血石灘,再朝最矮的懸崖走了一段,等到終于站在崖頂時,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它紅得像火,耀眼異常。它以千鈞一發的姿态壓在崖尖,仿佛随時都會壓斷崖邊,直直地墜入崖底。

海潮拍擊着底下的礁石,喧嚣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海母對萊馬洛克交代了幾句,萊馬洛克便走過來,對克雷登斯道——“把衣服脫了吧,全部脫掉,躺在石頭上。”

克雷登斯本就被海風吹得瑟瑟發抖了,現在甚至要他把衣服全部脫光,還在衆目睽睽之下——他還沒脫就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但萊馬洛克的眼神不容置疑,在克雷登斯猶豫的片刻提醒——“抓緊時間,孩子,術法的啓動必須趕在天黑之前。”

其實聽到這話時紐特也有一點擔心,他先前聽聞忒休斯說過,分離容器需要花費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讓克雷登斯在這個石頭上不顧日曬雨淋地躺那麽久——這假設一在紐特腦子裏成形,他自己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但他乖乖地沒有問出口,他必須得相信海父和海母說的“自有分寸”确實是真話。

克雷登斯慢慢地把衣服脫掉,先是外衣,然後是裏襯,接着是外褲,最後是貼身的內裏。

當他□□地站在衆人面前時,他甚至不敢把頭擡起來。萊馬洛克只好伸出手,把他牽引到那個巨大的石頭上,讓他在上面的平臺呈大字型躺平,又讓他閉上眼睛。

“你會做一個很長的夢,克雷登斯,”萊馬洛克握了一下孩子的手,安慰,“但你放心,你在夢裏感受不到時間的長短,不會寒冷亦不會饑餓。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來時你将煥然一新。”

說完,他松開了孩子。

克雷登斯也默默地把手放回原位,深吸一口氣後,又把捏起的拳頭慢慢展開。

萊馬洛克朝海父與海母微微點了點頭,随即走回斯卡曼德兄弟旁,等待咒術開啓。

兩名老者把寬大的帽子戴上,一左一右地伫立在巨石兩邊。

“海父與海母會給他形成一個保護罩,在這裏陪伴他半年的時間。”不等紐特發問,萊馬洛克就自行解答了兩兄弟的疑惑。

“……就這麽站着半年!?”紐特驚訝,現在他不得不直面心頭的擔憂了。

“是啊,這……很奇怪嗎?不然怎麽能一刻不停地供給能量呢?”萊馬洛克回答得很自然,仿佛紐特的問題才令人不解。

“那……如果遇到壞天氣的呢?遇到海嘯或者暴風雨之類的天氣,怎麽辦?”

“他們會化作石像。”萊馬洛克回答,随即用手一指——“就像那樣。”

在他與紐特談話的片刻,術法已經開啓了。

兩名海巫左右開立,雙手平舉于胸前。一塊淡紅色的薄膜在他們的手中形成,包裹了整塊巨石。赤身裸體的克雷登斯則位于中央,如果紐特沒有看錯,孩子的身軀已微微擡離石面。

而再看兩名海巫,他們曳地的袍子确如萊馬洛克所言般石化。随着淡紅薄膜顏色的加深,石化的程度越來越高。石頭從長袍的下擺開始生長,一寸一寸慢慢地往上爬。爬到兩腿,又爬到腰間,然後是雙臂,胸口,脖頸,面頰。

最後只有一雙施咒的手還有着人類的皮膚和顏色,但很快手指也石化了。

他們頃刻間變成兩尊栩栩如生的雕塑,而法力卻始終從雙掌間洩出來。

當海巫和他們所着的衣物全部變成石頭後,克雷登斯忽然抽搐了一下。随即,一絲黑色的煙霧從他的眉心中洩出。

——默然者。殘留在體內的默然者。

那一絲黑霧就像一滴墨水落在平靜的水面,先是邊緣清晰地形成彎曲的軌跡,接着緩緩地朝包圍圈靠近,在靠近的過程中邊界也被沖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零散,最終于觸碰到邊界的一刻被屏障全數吸收。

這是一幅非常詭異的景象,連忒休斯都不禁側目,忐忑地問道——“孩子還有意識嗎?”

“有,他的意識會走在記憶形成的夢裏。”

萊馬洛克解答,“有可能是美夢,也有可能是噩夢,一個接着一個。分離默然者大概需要三天,之後便會進入分離容器的階段。那時候孩子會有一些更加劇烈的反應,具體是什麽……我也說不好。”

斯卡曼德兄弟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皺緊了眉心。

克雷登斯陷入睡眠的剎那并沒有知覺,他壓根沒有意識到自己睡了過去,萊馬洛克的話還萦繞在耳邊,可睜眼的那一刻他便認定他只是“醒來”罷了。

他盯着木質天花板上的一張蜘蛛網,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裏。他的房間射進了一點點的光,同時進來的還有晨曦的風。

他吸了吸鼻子,讓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後閉上眼睛再睜開,蜘蛛網還是挂在頭頂上方。

瑪麗的聲音響起來了。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但她必然已經醒了。

于是克雷登斯趕緊翻身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将套裝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接着他聽到了姐姐查絲戴蒂的聲音。于是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得更快一些了,連姐姐都醒了的話,他實在是有些遲了。

他飛快地整理着床鋪,還不忘謹慎地檢查了一遍被褥。

他要确保昨晚自己的身體沒有什麽令人作嘔的行為,即便有,也不能留下罪證。否則當他的房間被名為“貞潔”的姐姐檢查并發現異樣時,在姐姐的添油加醋下他會遭到更可怕的懲罰。

他們家就是這樣,兄弟姐妹之間相互檢查房間,檢查的對象由母親随機分配,時間也随機指定。揭發對方的人總能得到一塊塗滿黃油的面包,而這些餓壞了的孩子不惜為這樣的獎勵殚精竭慮。

但還好,他的床鋪很幹淨。

他把最後一絲褶皺弄平,安心地走下樓去。

昨晚的夢很長很真實,他努力回憶了一下,想把那些美好的記憶保存下來。這樣他可以在發傳單的時候想一想,這一天也将不那麽難熬。

這是克雷登斯的小技巧,它有非常顯著的自我麻醉的功效。當他的思維游離了自己的身體,他就可以不介意外人對他的冷漠和鄙夷。

當他站在街道邊上盡情地描摹着夢境的時候,發傳單的動作也會變得有些遲緩。不過沒有關系,他總是一整天都待在外面,他有很多很多的時間,而令人高興的是——母親無法看透他的思想。

他一扇一扇門敲過去,提醒弟弟妹妹起床吃早飯。

當他下到一樓接過姐姐洗好的碗碟并擺在桌上時,查絲戴蒂卻冷不丁地從背後冒出一句問話——“我聽莫迪斯蒂說你認識了一個男人?什麽男人?”

克雷登斯一驚,沒有把餐盤拿穩,其中一個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萬沒想到莫迪斯蒂會對姐姐說這些,但料想那只是小女孩的不設防——妹妹并不知道這句話的威力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将會給哥哥身上帶來多慘烈的鞭痕。

克雷登斯瞬間毛骨悚然,冷汗從脊背漫上。他本來就犯了一個錯誤了,可他把盤子摔碎,無異于錯上加錯。

“你認識了一個男人。”克雷登斯的第一反應太過明顯,姐姐的問句幹脆變成了肯定句。

“不是……”克雷登斯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支吾着回應——“不是……莫迪斯蒂胡說的,我誰也不認識。”

姐姐冷冷地哼笑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把其餘盤子分開擺好。她的臉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大大的、美麗的眼睛卻讓人不敢直視。

“也許我該向母親求證一下。”查絲戴蒂雲淡風輕地說,悅耳的聲音讓人汗毛直立,“她應該能判斷誰在說謊。”

“不……不是!”克雷登斯猛地站起來,手指無意中用力地捏了碎片,指腹立即被劃開一道口子。他着急地辯解——“不是的,我、我不認識任何人。您這麽說我一定會挨打的,我……我真的沒有……”

他顫抖地握着碎片,血在碎片上沾得斑斑駁駁。

姐姐已經把盤子分好了,此刻正雙手相握垂在身前。她靜靜地看着克雷登斯,眼珠轉動了一下,落在弟弟捏着的碎片上,半晌,又轉回克雷登斯的臉。

“你就用你手中的盤子吃吧,克雷登斯。”查絲戴蒂輕柔地說。

樓梯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弟弟妹妹們紛紛穿戴整齊,打開房門從樓上下來。

而姐姐也沒有繼續與克雷登斯對峙,揚起嘴角露出更燦爛的笑容,招呼大夥在長條桌旁邊坐好。

克雷登斯趕緊又把身子俯下,他得趕在母親也到來之前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幹淨。可他的心髒狂亂地跳着,他不知道姐姐到底會不會告狀。

整個早餐的過程他都在心驚膽戰中度過,他沒有盤子吃東西,只能看着大家吃。

當瑪麗問道他怎麽回事時,姐姐認真地答道——“他把自己的盤子摔碎了。”

他多麽害怕這句之後查絲戴蒂還有更多的話說出口,但并沒有。整張餐桌上唯一魂不守舍的只有他自己,而那份慌張甚至讓他感覺不到饑餓。

當他們用完了早餐,領了傳單走出去,屋子只剩下克雷登斯和姐姐一并收拾餐具時,克雷登斯又忍不住求饒——“拜托了,請您……請您不要在母親面前說那些話。”

“說什麽話?”姐姐瞥了克雷登斯一眼,故意問道。

姐姐不算是個壞人,克雷登斯一直不覺得她壞。至少她不能像母親一樣鞭笞自己,也不會真正地謾罵或者羞辱他。可不知為何,查絲戴蒂總能帶給克雷登斯更深切的寒意,仿佛那張笑臉是一張逼真的面具,而面具底下藏着食人的猛獸。

“我……我真的不認識……”克雷登斯也不知道自己在辯解什麽了,他不擅長撒謊,一旦被識破,甚至還沒有被識破——只要別人多逼問他兩句,他就開始語無倫次。

查絲戴蒂又笑了,她笑着張開嘴,正想再說點什麽,敲門聲卻驟然響起。

克雷登斯的目光随着查絲戴蒂的身影移動,畢竟這個時候折返回來的只有母親。母親會發現他表情的異樣嗎?或者……會把查絲戴蒂叫到樓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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