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4)深谷 (1)
紐特于心不忍。
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五次了,從克雷登斯醒來并第一次決定自行離開返回美國開始,他們每一次都必須用這個方法把他牢牢困住。
紐特知道這麽做的必要性,但每當哥哥用昏迷咒擊暈克雷登斯,并把孩子放回床上後用一忘皆空洗掉他逃走當天的記憶時,紐特都非常愧疚。
雖然殘餘的默然者已從克雷登斯體內徹底分離,但由于孩子提前醒來,容器取出失敗了。
克雷登斯從始至終都不知道他體內還有容器,所以當他蘇醒後問身邊的人默然者是否已徹底消失時,沒有與斯卡曼德兄弟對過口徑的海巫誠實地回答——“是的,默然者已不複存在。”
而當他們還想告知容器的結果時,忒休斯卻及時打斷了。
現在帕西瓦爾已死,魔法石看似也沒有煉成的可能,那就沒有必要再讓孩子得知原先體內存有與帕西瓦爾相殺的東西了。雖然“容器相殺”的預言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實在不知該說是實現還是沒有實現。
命運是不可違抗的,當我們企圖以一種方式回避後果時,它往往會變成另一種模樣再次出現。它有成千上百個面容和不計其數的僞裝,而受到命運掌控之一的人類根本不可能每一次都認出它的真實面貌。
連忒休斯也不能。
但這樣的隐瞞也帶來了另一個後果——那便是克雷登斯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應該立馬回紐約去——而偏偏,這一點忒休斯不能允許。
克雷登斯想見帕西瓦爾的願望是非常強烈的,從分別的那天到醒來的那天,孩子無時無刻不惦記着紐約。
忒休斯找了個“我需要先帶你回英國再細致地進行檢查”為借口才好不容易把孩子轉送回歐洲的家,可克雷登斯一路上不停地問檢查還需要耗費多久,他到底還需要多久,才能再見到帕西瓦爾。
那些問題問得紐特都開始奇怪哥哥的閃爍其詞,不得已忒休斯又只好随便給了“一個月”的承諾。
但這怎麽可能兌現,對克雷登斯而言是一個月,對他這個知情者來說,那是永遠見不到了。
單純的克雷登斯相信了忒休斯的話,并用随身攜帶的一個小本子記錄了相見的時間,他會每過一天就在本子的日歷上劃掉一格,數着與格雷夫斯先生相見的日子一點一點迫近。
每一天都是那麽漫長,漫長到度日如年。但好歹也有了個盼頭,有盼頭就有等待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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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忒休斯騙得了單純執着的克雷登斯,卻騙不了自己的弟弟。在回到家中後的當天晚上,紐特就不禁朝哥哥發問——“他還需要什麽檢查?萊馬洛克已經不同意二次嘗試分離容器了,那……那我們這裏有別的方法嗎?”
當時忒休斯正看着一卷公文,離開英國太久,他也積壓了很多工作。何況他需要用工作稍微沖淡心頭的糾葛與痛苦,把沒有頭緒的安置克雷登斯的事暫時緩一緩。
可弟弟的問話卻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不得已,他也只好把公文放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當下百般逃避與搪塞的問題上。
事情的發展也容不得他緩一緩了,正當他準備好了新的措辭,打算再次打發紐特時,弟弟忍不住補充——
“如果可以回美國檢查,我……我要不先送他回去吧?丢了戒指的事始終沒讓他從不安中走出來,我看着也怪難受的。”
其實這一切忒休斯都看在眼裏,克雷登斯非常聽話也非常乖順,他有點怕忒休斯,所以除了回美國之外,孩子沒敢提過任何要求。而唯一敢說出口的這一項,必然是牽腸挂肚、下定了決心才三番五次道出口。哪怕每一次對忒休斯提時,他都默默地低着腦袋,緊張地揪着拳頭。
但為了不讓自己心軟,忒休斯寧可裝作看不到。
見到帕西瓦爾是克雷登斯活下去的動力,孩子可以為此克服很多困難。不用紐特明說忒休斯也能體會得到,而一旦紐特明說了,甚至開始懷疑忒休斯的動機了,那就說明距離孩子也産生疑慮不遠了。
忒休斯知道不能再瞞着紐特了,他必須要在問題爆發出來之前找到防備的措施。可他并不太懂怎麽應付孩子的消極情緒,所以需要紐特的幫助。
于是忒休斯抽出魔杖,把窗簾和門關好鎖上并施了一層抗擾咒後,輕輕嘆了口氣,決定将這個噩耗告知紐特。
敏感的紐特立馬從哥哥一系列的反應中看出了端倪,微微皺起眉頭,忐忑地問——“怎、怎麽了?紐約……出事了?”
忒休斯望着弟弟好一會,而後,重重地點點頭。
這是一記晴天霹靂。
即便紐特與帕西瓦爾的交情不深,他也在忒休斯簡明扼要的敘述結束後,驚訝得說不出半個字。
他無法想象就在他們離開的短短幾個月裏,那個看似不可戰勝又所向披靡的男人竟然在惡戰中死去。他經歷過的死亡并不多,萬不能做到忒休斯的冷靜。他只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冷汗不住地從後脊和手心溢出。
“……你早就知道了?”過了許久,他才憋出一句問話。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一時還沒法消化那麽大的信息量。
“蒂娜是在事情發生後一個月才寫信過來,我也是在克雷登斯醒來的那一天才收到信的。”忒休斯淡淡地道,上前握了一下弟弟的手。
加上孩子清醒後于斷崖島停留的時間,以及他們回到英國的時間,時至今日,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
紐特的手指冰涼,但好在微微的顫抖于自己緊緊握住片刻後,慢慢停住。
“我不知道怎麽對那孩子說,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忒休斯揮臂招來一杯熱茶,替換自己的手讓紐特握住。
紐特安靜地盯着赭紅色的茶水,失神好一陣子才擡起頭,略顯激動地說——“這、這要告訴他的,不然、不然再拖下去……他要是回到了美國,一定會崩潰的!這對他來說完全不可想象,換做我我也不能想象……他抱着那麽大的期待和格雷夫斯先生相見,倘若、倘若是……”
可話一說完,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其中的不妥,停頓片刻,又局促地搖搖頭,否定了自己——“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告訴他,否則他現在就會崩潰……格雷夫斯先生對他來說比什麽都重要,如果真的是這樣——”
忒休斯摁住紐特的肩膀,示意弟弟鎮定一點。
他很慶幸自己施了抗擾咒,否則紐特的幾句驚呼必然會讓孩子警覺,何況話裏還提到能讓克雷登斯從夢境中驚醒的名字。
等到紐特停止了絮叨,忒休斯冷靜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所以我不打算讓他回去。”
只要不回去,就有可能不知道真相。
而有一個方法能讓克雷登斯心甘情願地不再惦念紐約——“我打算給他施遺忘咒,讓他徹底忘掉自己認識過帕西瓦爾。”
“不行!”紐特當即反對,語調比之前更為激動,若不是忒休斯正摁着他的肩膀,恐怕他已經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小幅度地搖着頭,激動地反駁——“我……不同意,這絕對不行,這、這太過分了。”
雖然紐特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但這是絕對行不通的。他不喜歡對任何人施遺忘咒,哪怕當初對雅各布也一樣。
記憶對人來說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因為記得,所以才體會得到活着的每一天。消除記憶就像把完整的生命掰碎,讓人生切切實實地空了一塊。
而克雷登斯之前的記憶都很悲慘,直到遇見了帕西瓦爾才有一點點的光明。
紐特見過之前的克雷登斯,那是一個壓抑的,自卑的,惶恐到極致,怯懦到不可思議的孩子,被虐待的二十年時間幾乎摧毀了他關于正常人的一切.而帕西瓦爾重塑了他,至少讓他變得願意與人交談與接觸,讓他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喜怒哀樂的變化。
如果要讓他徹底忘掉帕西瓦爾的存在,無異于把他人生中唯一的光明也抹殺了。克雷登斯将會再次變回那個別人皺一皺眉頭,就會瑟縮着腦袋一語不發,扭曲地壓制所有真實的情感,甚至跪在地上把皮帶遞給對方任人施暴的小家夥。
這是非常可怕的,紐特不确定自己或者哥哥有沒有帕西瓦爾這樣的引導力。
但什麽都不說,事情的進展依舊非常困難。
這場發生在斯卡曼德兄弟間的談話并沒有解決問題,而往後住在英國的一個月裏,克雷登斯提出回美國的頻率越來越高,态度也變得越來越微妙。
忒休斯也三番五次象征性地找醫生給克雷登斯做所謂的檢查,即便如此,敏感的孩子依舊察覺出事情不對勁,這也導致了忒休斯對克雷登斯第一次施以了遺忘咒。
幾個月以來克雷登斯能深切地感受到身邊人對他的善意,他也銘記着忒休斯告訴他的“你應該知足”的話,不論是萊馬洛克的家,還是斯卡曼德兄弟的家,都既寬敞又舒适。他什麽都不用做,仆人便能把他伺候得無微不至。
但這和他想回去沒有半點關系。就像我們對家鄉的感覺一樣,那是一種潛在的歸屬感。
帕西瓦爾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克雷登斯感覺到自己與所處世界有所關聯的人,那種充實與安心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或任何環境取代的。
沒有帕西瓦爾在身邊,生活便殘缺不全,內心的空落讓孩子焦慮不已。何況自他醒來之後,他竟連夢中都不再出現格雷夫斯先生的影像。
“……我感覺很不對勁。”那天克雷登斯終于忍不住了,他把紐特拉進房,關上門後慌慌張張地道——
“我不是指身體上的不對勁,斯卡、斯卡曼德先生……我總覺得你們……有事情瞞着我,是不是……格雷夫斯先生出什麽事了?”
他的心裏七上八下,兩手不停地搓着,他既想得到否定的答案,又下意識地認為否定的答案是他人的哄騙。
他快速地擡頭瞥了紐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說——“我最後一次夢見他是他變成白頭鷹飛走了……您說、您說這是不是預示着什麽?……我、我真的感覺很奇怪,非常、非常奇怪……”
紐特趕緊抱住他,拍拍他的後背安撫,“這只是一個夢罷了,雖然有的夢是預言夢,但大部分的夢只是人潛意識的反映。你只是太想念格雷夫斯先生了,但不代表——”
“可我感覺很強烈!”克雷登斯從紐特的肩膀上擡起腦袋,這一回認真地看着對方,用力地說——
“戈德斯坦恩小姐說過我有很強的預言能力,我……我希望——”克雷登斯頓了一下,簇起眉心刺探——“我希望您能替我問一問您的兄長,這、這種情況是否預示着——”
“不用!”紐特快速地拒絕。
如果讓忒休斯得知克雷登斯察覺得越來越多,哥哥估計在和孩子談話的過程中就動手了。
忒休斯對危險因素的探知能力極其敏銳,并會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危機。紐特不希望克雷登斯被探知,當然也更不希望孩子被“處理”。
但估計是紐特回答得太快,克雷登斯怔了一下,更加狐疑地望着他。
紐特又趕緊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好讓孩子放下心來,并拍拍孩子的後背,再指了指對方攤在桌面的日歷——“你看,你不都記着日子嗎,只要時間到了,你就能見到格雷夫斯先生了。在此之前不要胡思亂想了,好不好?”
克雷登斯沒說話,但他也沒再問。
紐特的話當然無法安慰他,可至少讓他意識到——即便他們有事瞞着,也一定做了瞞到底的準備。
所以,克雷登斯決定擅自行動。
忒休斯萬沒想到克雷登斯竟會在檢查結束之後私底下問醫生自己的情況,醫生雖然和忒休斯對過口徑,但面對“我還會不會威脅到別人”和“我體內還殘留什麽東西”之類針對性特別強的問題,也只好坦誠作答——
“不,你不會威脅到別人,暫時……也沒發現你體內還殘留默然者。”醫生說着,又不忘追加——“但為了以防萬一,還需要繼續觀察一段時間,等下一次檢查我們才能進一步确定你的情況是否穩定。”
這樣的搪塞持續了兩三回,克雷登斯便自然而然地認定對方也屬于“瞞着自己”的一員。
雖然不清楚到底瞞着什麽,但他們的動機似乎就是不讓他回美國。而同時他也确定于己于人,自己已經不具備危險,那麽回去當然也沒有問題。
可當他自行收拾好了小包裹,第一次向斯卡曼德兄弟告別時,便發生了他想不到也記不起的事——就在兩人好言相勸幾句卻沒有留住克雷登斯之後,忒休斯直接冷冷地下令——“站住!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離開!”
這實在太詭異了,克雷登斯已經沒有更多的借口自欺欺人地相信美國那邊什麽都沒發生。
他在門口前停住,緊張地轉過來,斷斷續續地道——“格雷夫斯先生……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他沒有得到回答。
或者說他得到了,卻已全然沒了印象。
因為忒休斯把魔杖舉了起來,一記昏迷咒準确地擊中了孩子。
這是第一回,而紐特也無法為孩子申辯。克雷登斯表現出太執着的欲望了,忒休斯慣有的強硬态度也讓事态陷入了僵局。
所以當他們把孩子放到床上時,紐特并沒有阻止忒休斯抹掉克雷登斯關于這一天的記憶。只是在離開卧室之後,他仍低聲向忒休斯請求——“以後我來說,可以嗎……哥哥?”
忒休斯把魔杖插回腰間,默不作聲地轉回了書房。
這是第一次逃跑,無論于克雷登斯而言還是斯卡曼德而言,他們都以為是事态最嚴峻的一次,可惜雙方都想錯了。
第二天克雷登斯醒來後完全不記得前一天發生了什麽,可他依舊打算回去。于是他又把前一天過了一遍,以至于到了下午,他又收拾好了包裹,再次試圖對斯卡曼德兄弟告別。
這一回紐特溫和地對他說——“再耐心一點,再等幾天。幾天之後,我帶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紐特的規勸确實暫時讓孩子把包裹放下,可到了晚上克雷登斯卻發現他的日歷本裏丢失了一天的記憶。他努力地想回憶起被劃掉的昨天發生了什麽事,但終究一無所獲。
這樣的結果讓他驚恐地意識到現實可能發生的情況,于是在所有人都睡了之後,他又火急火燎地把紐特的房門敲開,語無倫次地質問——
“這……這為什麽,昨天應該是醫生來檢查我的,可是、可是我壓根不記得!……是、是不是你們給我施了遺忘咒?我、我為什麽會想不起昨天我做檢查的結果,你們到底瞞着我什麽?!——”
激烈的響動把忒休斯也驚醒了,紐特也意識到克雷登斯再次走出了他們安排的軌跡。
于是忒休斯又舉起了魔杖,克雷登斯再次昏睡過去。
只是這一回他們沒有忘記掏出孩子的小本子,把用紅筆劃掉的日期又恢複過來。
距離與格雷夫斯先生相見還有七天,越過今夜則只剩六天。而只消用魔杖點一下,距離又重新變成了七天,始終都是七天。
始終跨不過去的七天。
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實,他們只能期許孩子永遠不會發現真相。
這是克雷登斯第二次逃跑,而孩子仍然以為這是第一次。
之後的第三次和第四次,情況則變得越來越嚴峻。
人的每一段記憶一旦形成,既與之前的記憶相融,又不斷地往未來延展。單純抹消掉其中的一段就像斬斷了新長出的一截枝丫,卻沒法将滲透進過往的痕跡全數根除。
何況,克雷登斯的思念太強烈。
他的夢境仍然十分豐富,可他已經夢見過奎妮,夢見過蒂娜,夢見過萊馬洛克和斯卡曼德兄弟,甚至夢見過賽比,獨獨還是沒有夢見帕西瓦爾。
夢境的空落讓他越來越惶恐,使得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确定對方的存在。有時他甚至連前兩天的記憶都混亂了,卻在睜眼的那一刻下意識地就想離開這裏。
立刻,馬上。
而在第四次逃跑失敗後的第二天早上,他沒有出來吃早餐。
紐特以為頻繁的遺忘咒讓克雷登斯比往日更加疲憊,所以多睡了一會。可當他推門進去時才發現,克雷登斯的眼眶紅得可怕。
他見到紐特來了,趕緊搓了搓眼眶。
紐特問他怎麽了,他也說不清楚,只能斷斷續續地描述——“我也不知道……就是好難過,我好想回去,可我好像回不去……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想……對、對不起,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我給大家添麻煩了……”
他越說越難受,但還好,他并沒有真正流出眼淚,而是強行又把快要成型的淚水堵了回去,堵成硬生生的抽噎。
他把自己抱成一團,甚至不敢說最近身上總是出現莫名其妙的淤青——不過想來也是,他壓根不知道那是施以昏迷咒并把他搬回床上時磕磕碰碰造成的,所以只是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表達給周圍人帶來困擾的愧疚感。
紐特知道這是潛在記憶帶來的厚積薄發的情緒。
就像雅各布被強力的遺忘藥水浸透,卻不由自主地做出與神奇動物形狀相似的面包一樣。而即便他完全忘記了奎妮,也仍于再次見到時克制不住地靠近與愛上。縱然他再怎麽費力也找不回原版的記憶,卻能産生一種強大的、難以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雅各布如此,克雷登斯亦然。何況克雷登斯對帕西瓦爾的感情,比雅各布對奎妮的複雜上千萬倍。
孩子根本忘記不了。
這份壓抑造成了克雷登斯第五次逃跑。
這一次,斯卡曼德兄弟的态度終于有了徹底的轉變。
那天克雷登斯根本沒有重複之前的做法,只是偷偷收拾了東西,趁着大家都睡了之後,打算悄無聲息地溜走。
他把告別和感謝的信留在桌面,然後蹑手蹑腳地将卧室門打開。
雖然內心十分矛盾,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順利地離開。
可他沒有想到的是主人們睡了,家養小精靈卻沒睡。忒休斯的命令從克雷登斯第一次試圖離開開始,就從上至下地傳達了一遍——家中無論是誰發現克雷登斯有離開的意圖,都必須馬上彙報給他。
家養小精靈是盡責的,它立即通知了忒休斯,在克雷登斯出了宅子卻還沒能出鐵門時,攔住了那趁着月黑風高想溜走的小家夥。
紐特也火急火燎地披着睡袍出來了,可他抓住克雷登斯手臂的一刻,孩子卻猛地把手抽了回來,并迅速抽出魔杖舉在胸口。
“不……不要攔着我,拜托了……”克雷登斯發着抖,把小包裹抱得緊緊的——“我需要回去……對不起,斯卡曼德先生……對、對不起……可我一定要回去——”
忒休斯也默默地拔出魔杖,他用眼神示意紐特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好讓他把克雷登斯擊暈。而紐特也不得不遵照哥哥的指令,一點一點朝克雷登斯靠近。
“你知道我們不會傷害你,克雷登斯,”紐特把雙手舉起來,示意自己沒有危險——“現在先把魔杖放下,好嗎?我……我現在靠近你,可以嗎?”
克雷登斯內心七上八下,他一點也不想用魔杖指着兩個人,可身體卻不聽使喚,不是發抖就是僵硬——“我……我不想的,可是格雷夫斯先生出事了,我感覺得到他出事了!……我、我需要回去幫助他,我必須回去幫助他!”
“你先把魔杖放下,克雷登斯……”紐特借機走近了幾步,想去夠孩子的魔杖。
克雷登斯立馬警惕地後退,但很可惜,他沒退幾步,後背就撞上了鐵門。他無助地看了一眼沉重的鐵鎖,再次面對紐特時的眼神甚至讓對方有告訴他真相的沖動。
也就幾分鐘的功夫,紐特便走到他的近前了,他沒有把魔杖一把奪下,而是緩緩地伸出手。
克雷登斯沒有回應,但他的魔杖也不會真的進攻。他的杖尖稍微往下低了一點,紐特便借機握住孩子的手腕,并把孩子攬進懷裏。
于是,紐特感覺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顫抖。
克雷登斯還是顫抖着,那是害怕是惶恐,是疑惑是不解,是焦慮是不安,是所有不得其法與無能為力。
也就在那一刻,紐特徹底地心軟了。
如果蒂娜出事了,紐特也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裏。雖然這确實能讓他暫時不會因對方的遭遇而痛苦,但會被另一種痛苦折磨得寝食難安、坐如針氈——那就是極致的擔憂。
越深刻的想念,帶來越肝膽俱裂的擔憂。
那種感覺就像被無數的手左右撕扯着,比一刀捅進心髒還要難受。因為它是延綿不絕的,無時無刻、無孔不入的,它會讓孩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寧,就像等待宣判的前夕一樣,強烈的煎熬甚至比幹脆的死刑來得更加磨人。
孩子不該再被施以遺忘咒了,無論最終克雷登斯是否如願以償地回去,都不該再讓他複蹈前轍了。
他久久地抱着克雷登斯,直到孩子的顫抖慢慢減緩。而當紐特再回過頭看向哥哥時,忒休斯也已經把魔杖收起。
看來忒休斯也讀出了他的想法,并且認同了他的做法。
只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你也這麽想呢?如果你堅持,或許我會被你說動的。畢竟如果你不同意克雷登斯離開,我也沒有辦法,不是嗎?”把克雷登斯送回房間後,紐特朝等在門外的哥哥苦笑了一下。
“如果別人不讓我見你,我會把世界掀翻都找到答案,”忒休斯深深地嘆息,無奈地搖搖頭,“我們無權篡改他人必須經歷的事,萊馬洛克說過,被那種魔杖選擇的人必須經歷錐心砭骨的疼痛,或許指的就是這一回了。”
而忒休斯也記得,海巫還說絕望之後必有希望。
那也許克雷登斯還真有旁人不具備的能力,在絕望中燃起火光。
克雷登斯的神經緊張讓紐特放不下心。
在漫長的旅途中,孩子的不安似乎越來越嚴重。
一開始他還會喋喋不休地詢問紐特關于美國的消息,紐特也試着找點話題讓孩子分散注意力。他知道孩子對魔法世界很感興趣,所以會和他說點巫師街的事,說點霍格沃茨的事,說點他在捕捉并豢養神奇動物時的趣事。
起初克雷登斯還能跟着紐特的話題走,但到了旅途的後半程,克雷登斯變得越來越沉默。他常常出神地注視着舷窗外的海面,仿佛恨不得就這樣望到大洋彼岸。
臨行前忒休斯也叮囑過紐特,如果孩子真的情緒失控,那就不要被慈悲蒙蔽了眼睛,先捆了送回戈德斯坦恩那裏再說。
現在紐特倒希望孩子能情緒失控一些,至少壓抑的情感爆發出來了,最終的崩潰也不會太嚴重。否則就會像火山噴發一樣,一旦炸裂,便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縱然克雷登斯已無法用默然者毀滅他人,但他會用絕望毀滅掉自己。
可偏偏克雷登斯就是強忍着。
紐特幾次試圖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真不懂該怎麽說出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戈德斯坦恩姐妹身上。
這一切都被克雷登斯盡收眼底。
他也試着去想一些壞的結果,以至于到他們快下船,而紐特再一次試圖開啓話題卻不得其法時,克雷登斯喃喃地道——“斯卡曼德先生……我知道格雷夫斯先生出事了,我只是不知道……到了什麽程度。”
克雷登斯并不期望紐特作答,所以直到真正下船,他都沒有重提。而當他看到帕西瓦爾果真沒有來接他,只有情緒複雜的戈德斯坦恩姐妹等在碼頭時,他知道猜中了。
他太清楚強行堆起的笑容是什麽樣子,也太明白當一個人悲傷卻又極力隐藏會有什麽表現。那些顫抖的手和斷斷續續的話,那些不自覺地撥弄頭發和衣擺的小動作,那些尴尬莫名又突如其來的冷場——所有的跡象都在證明壞事已經發生。
克雷登斯唯一能祈禱的,就是一切還有一線回旋的餘地。
這樣的結果讓他沒有辦法再耽擱一餐飯的時間,他不停地對三人說着謝謝,卻執意要先回老宅。
向來多話的奎妮聽到這樣的訴求時也沉默了,她甚至把臉別過去,不讓孩子看到她再次紅起的眼睛。
最終還是蒂娜和紐特把克雷登斯送回去,已經被小精靈修複的隐藏咒屏障讓他們只能把孩子送到老宅的附近,克雷登斯則拒絕他倆陪他一起進去。
孩子想要自己親眼看看,除此之外,他不需要任何有可能迷惑他主觀判斷的規勸。
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将開啓他主動面對和承擔一切的帷幕。
當孩子伛偻着身體倉皇又僵硬地朝老宅的方向走去,并消失在隐藏咒背後時,紐特輕輕地摟住了蒂娜。
“事情會好起來嗎?”蒂娜的胳膊動了動,默默地注視着克雷登斯離去的背影。
“會。”紐特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握緊了女孩的肩膀。
但,那實在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如果說那一天改變了克雷登斯的人生軌跡也不為過,他頭一次感覺到真正的絕望,真的有把人撕得粉碎的力量。悲傷和痛苦只是它的一個面,但還有更多的、更複雜的東西,讓克雷登斯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他到達老宅的時候是中午剛過一點,現在則是午夜時分。
在那麽多個小時裏,他就這樣定定地在客廳裏坐着。他一遍一遍地回憶着賽比從老宅跑出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熱情引領他往宅子裏走去的一幕。
他進到宅子時并沒有感覺到什麽異樣,所有的建築都沒有損壞的跡象。小精靈的修繕事無巨細,甚至連每一樣飾品都修複如初,原封不動地放回原位。
可這樣的歸位,卻驀地讓人産生一種莫可名狀的悲戚感。
他沒有見到帕西瓦爾,于是本能地朝賽比發問。印象中他問了三次賽比才作出回應——不是告訴他老爺到底在哪,而是小精靈突然的哭泣。
它不停地把腦袋撞向桌子的邊角,以至于克雷登斯擔心它會在自己面前散架。不安的感覺在孩子心頭愈加膨脹,最終他把賽比提了起來,第四遍問出了問題。
而賽比說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
克雷登斯愣了一會,又再問了第五遍。他确信自己是聽岔了,一定是旅途過于疲勞讓他産生了錯覺。
所以賽比又說了一遍,再說了一遍。斷斷續續地說,一字一頓地說,咬牙切齒地說,歇斯底裏地說。
在克雷登斯确定再聽不到其他答案時,他放開了賽比。他沒意識到自己是什麽時候松手的,小精靈掉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仿佛一記重錘擊穿了克雷登斯的心髒。
所以之後的幾個小時克雷登斯都在想,他大概又是做夢了吧。
他可能還沒有從斷崖島醒過來,他還躺在那一塊血色的大石頭上,他的周圍還有咒術的屏障包裹着,他在分離體內的默然者,這一切都是默然者試圖繼續蠶食他而捏造出的幻象。
他覺得自己沒有醒,因為清醒的世界不可能是這樣。
他在這段時間裏已經把擔心帕西瓦爾的安危變成了肯定帕西瓦爾已受傷,于是在腦海中排演出了好多種對方身負重傷的情況。
可能昏迷不醒,可能缺胳膊少腿,可能周身綁着繃帶,可能渾身都是灼傷的痕跡,通體瘡疤,不堪入目。
克雷登斯都可以接受。
帕西瓦爾把他撿了回來,無異于救了他一命。那他後半生有義務把這條命歸還給帕西瓦爾,無論後者變成什麽樣,他都會陪伴并照顧到底——前提是他還可以照顧,他還有機會照顧。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切都不複存在。
帕西瓦爾死了。
帕西瓦爾死了嗎?不可能。
克雷登斯的腦子裏只有這兩句話。
他不停地問自己,不停地肯定又否定地更改着答案。他不斷地尋找自己處在夢中的蛛絲馬跡,不住地掐着大腿,想逼着意識從萬劫不複的夢境中脫離。
可萬劫不複的怎麽可能是夢境,只有現實才有那麽殘酷的魄力。
在賽比的帶領下,他進到了紅漆門內,當蛇口合攏咬開他的手,讓血液流出來的一刻,他驚覺自己真的在回來之後如願以償地進來了。
這是一間被咒術封印過的房間,帕西瓦爾的肉體就放在祭臺上。
按照賽比的說法,帕西瓦爾的靈魂被炸得到處都是,以至于沒有辦法以主人的身份召喚屍靈,也沒有聖石作為媒介,傳達讓屍靈把他肉身吃掉的指令。所以将屍體放進來并不會有危險,反而還能因封印的咒語效果而讓肉體長時間地保持新鮮。
賽比說,“您現在是格雷夫斯家最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