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人心如同老繭,總是會磨硬的。越是脾氣倔強的人,越容易獲得這一身堅固铠甲。世上最殘酷不是不可以,不願意,而是不得不。

曾靜昭自問做得這麽多年看守皇位的皇帝,除了帝王之術裏的心狠手辣、喜怒無常、恩威并施之類的種種“術”之外,她還多了一分忍耐寂寞的能力。早年間她還是公主的時候,就有親貴私底下傳說,說這清河公主脾氣竟然這樣冷淡,我朝氣度寬廣,聖上尤其寵愛她,哪有什麽事情不随她的?這麽多年了卻也不見她對誰傾心過,也不見有個要出嫁的樣子。啧啧,就是!說不定也沒人敢娶呢!

她聽多了這樣的話,年輕時也會自己想一想,難道自己真的就是天性涼薄之人麽?她的确對身邊人從無好感。自然處于同一陣營的父皇母後和幼弟也好,自然處于敵對陣營的一些宗親也好,身邊的左右近侍也好,沒有特殊的好感。她似乎是一塊冰。連顏色她都喜歡比較冷暗的顏色,即便是如今做了皇帝,她也不喜歡自己獨有的明黃,她寧願把明黃留給弟弟,自己要藏青。

她也喜歡玄黑。可能因為這,她喜歡當年初初入宮的武官段镝之。段镝之是段爾東的獨女,是功臣之後,也是武林高手,更是當年父皇特意召進宮來,加封羽林左監{1}的自己的貼身保镖。段镝之拿自己的玄黑長刀,身着羽林将官的黑色長袍,比天下男子都多一分溫柔,比天下女子都多一分英氣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當着父皇的面,她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接了旨意,領着段镝之回去了。回到自己宮裏,她問這個看上去像是一尊雕塑的人,你就是段镝之?“是。”她不發一語,站在裏宮門一步之遙的地方,右手背在後腰,左手扶着刀。曾靜昭不擅長寒暄,特別是這種可以算是沒有必要的寒暄。她想跟段镝之說,你過來點,早春三月,倒春寒還是涼的。可這話說了不會有什麽特別,不說,似乎也沒有什麽影響。少年時候的偶爾見過的那麽一兩面,似乎也無交情,無須再述:她遂冷淡的“嗯”一聲,揚聲讓宮女關好門,讓段镝之只管自便執行公務,她要睡了。

又是早春三月了。已是十年之前。曾靜昭穿着藏青色的便服在露臺上賞月,侍奉多年的宮女蘭芷拿過一條披風給她披上。她已經懶得說“朕不冷”,蘭芷也懶得再囑咐她。主仆二人只是站在清冷的寝宮露臺上看着光華略顯孱弱的月亮。不像別人,蘭芷從來不猜測主子在想什麽。不論她是公主還是皇帝,她從不揣測她的想法。

良久,寒氣猶像畏懼皇帝內心的寒意似的,萦繞在側。“蘭芷。”“奴婢在。”“你說镝之她現在,會和我一樣看着同樣的月亮嗎?”

蘭芷看了看月亮,正巧有一絲流雲飄過,月光透過單薄的流雲,反而顯出五彩來。“奴婢聽說,西域一帶風大,應該是不會有雲彩擋住月色。”曾靜昭聽了,也沒有表示。不久便轉身往殿裏走。走進屋裏,解開披風遞給宮女,蘭芷正準備服侍她睡下,她卻忽然說,“把西域地圖那來。”

等到詳細的西域圖在面前攤開,她親手舉着燭火,細細婆娑上面的字跡,山川河流,城鎮關隘。直到找到段镝之的所在。她當然很清楚那個地方。段镝之為何去哪裏,為何從哪裏回來,又為何再去,都是她親自下的旨,選的地方,蓋的玉玺。

镝之。

父皇将段镝之派到自己身邊的時候,段镝之十九歲,自己二十歲,父皇四十四歲,弟弟兩歲。段镝之的父親段爾東于兩年前去世。她父親最後的官職是骠騎将軍{2},一輩子勞累在前線,直到實在堅持不下去,才回到京城,不久老病而死。獨女一個,自幼養在身邊,稍大些又交回給同樣武林高手的外祖父教養。據說段爾東臨終時,對獨女說,一定要盡忠輔佐曾家天下。

她問過段镝之,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兩個人見過幾次面,都是在中秋家宴之類的場合上。“記得。”“為什麽記得那會兒都還那麽小,又只有一面之緣。”“因為我從小的生活,不是在軍隊裏,就是練武。十幾年如一日,變化不多。”她輕輕笑了,用手刮了一下段镝之的鼻梁。段镝之臉色永遠蒼白,眉毛卻既濃且黑,目如點墨,一年到頭衣裝也無非黑白兩色,身長七尺手握長刀,伫立在曾靜昭身旁,像收斂鋒芒的殺人利器,叫人看了總覺得可怕。她只因為對方的地位來決定收斂多大程度上的戾氣,決定是謙卑還是倨傲。老皇帝對她說過,只有兩個人可以給你下達命令,一個是朕,一個是公主。其餘的人皆不需在意。

那個時候,她已經在她身邊呆了一年。整整一年朝夕相處,過年也不曾回去—她說她無處可去,在世已無親人,“不如呆在宮中。何況新年之時也很危險。”曾靜昭憐惜她,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她對她的親密不過如此,然而對她來說已是難得。

單單一年,她就已經替曾靜昭打退了六波刺客。太子年幼,本朝風氣也開放,父皇的意思,是讓女兒先替弟弟看守皇位,等到兒子長大,女兒給他禪位便是。朝臣們他不放心,絕不願設什麽顧命大臣;讓女兒當攝政王之類,他覺得權威不足。他熟知女兒的性子,知道她本性淡泊,倒也富于政治天分,定可平安過渡,只要,只要性命在。

宗親皆謂等到皇帝一死,殺了曾靜昭,誰都可以争一争那個攝政的位置,往下再是什麽假黃钺加九錫的事,也就方便多了。大家都磨刀霍霍,不惜千金,要曾靜昭的命。随着皇帝的病重,曾靜昭奉旨監國,殺她的人明目張膽起來了。段镝之入宮不到一個月,就來了一撥送死的。是夜曾靜昭還在殿上批閱奏折,段镝之在殿外巡邏。曾靜昭突然就聽見金鐵交擊之聲,接着是四五聲慘叫。未及反應過來,聽見段镝之的聲音,她喝令可能同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侍衛們去收屍,将刺客的屍體也收拾好雲雲。再開門,曾靜昭見她右手握着長刀,輕輕一晃,抖去血跡,長刀入鞘,上殿拱手。

“怎麽了?”她到絲毫不慌亂,從明處往暗處看過去,隐約看見大殿門口三具屍體。“回禀殿下,臣剛才在東側巡邏,聽見屋頂腳步聲,上去一看就看見這四個刺客。便打了下來。”曾靜昭自然明白這是她才能發現的高手,便問:“你可認得出他們是何門何派?”段镝之道:“可能嵩山五老的弟子。但功夫不精,臣也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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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靜昭本來沒有什麽追查之心,她以為最多也就這樣了。她知道堂叔堂兄堂弟們都想要她的命,想想一氣兒派出四個江湖人士大概也就夠了,有段镝之,應該不成問題。遂命令将此事張揚到大理寺去,人頭砍了下來,挂在京城城樓上。本以為這樣也就夠了,哪知道不過改變了行情。兩個月之後,弟子已死,派來的是師傅。她人在禦花園和賢妃聊天,兩個刺客就找上門來,一時間禦花園飛沙走石。段镝之被其中一個白發老者牽制,哪知黃發老者一掌打在假山上,巨石登時碎裂,灌滿內力的碎石向曾靜昭飛去。段镝之不得不飛身過來運刀如圓将碎石盡數擋開。

曾靜昭眼見她過來時絲毫不顧背後的白發老者對着她的背就是一掌。

碎石散去,三人僵持,段镝之嘴角流下血來。黃發老者哈哈大笑,白發老者一邊點頭一邊說道:“不愧是王元午的弟子!可惜今日非殺你不可!”羽林衛士們早已團團圍過來,不敢上前,大家都心知,此刻只有段镝之一人可以抵擋,她若倒下,則有一千個一萬個羽林軍也是白搭。

羽林中郎将過來,勸曾靜昭快走。曾靜昭瞪了他一眼,“走?段镝之要是死在這裏,我走到哪裏去不是一樣?”段镝之右手一晃,反手握刀,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輕笑道:“今日有幸于二位前輩交手,镝之不勝慶幸。然而使命在身,多有得罪了!”話音剛落,三人身影頃刻一動,動作快到別人根本看不清如何出手。兩位老者也默契的準備先殺段镝之,再清理現場無法抵抗他們的人。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産生擔心這種情緒。

不及中郎将再勸第二遍,三人霎時停手。沙塵散去,曾靜昭看見段镝之的長刀一氣兒劃開兩人的脖子。她左手握拳,狠狠打在黃發老者的掌中,而白發老者則是一掌打在她肋下,另一掌劈在刀上。

然而這一掌正如黃發老者的另一只手一樣,被烏黑的刀齊刷刷的削斷。

兩人氣絕倒地,段镝之也幾乎站立不穩,只能勉強以刀撐地,口吐鮮血。

她躺在龍床上,回憶起那一掌,分毫不差貼在肋條上。後來太醫跟她說,段镝之以拳擊掌,傷了自己的骨頭,倒不要緊;是白白挨了兩掌,打斷了肋骨不說,內傷也很要緊。但是事情不給段镝之修養的機會。她拒絕回家,曾靜昭也很清楚一旦離開她,再有下一波差不多的刺客,自己還是死路一條。于是讓宮女在自己寝宮中整理出房間來,讓她就住在宮中,一邊養傷,一邊值班。

那一個冬天,她就看着段镝之吊着斷臂穿着黑袍,依舊像石獅子一樣守衛自己。

寝宮內燈火已熄。往日她總能在帳外看到段镝之的身影,只要有月光,似乎就能看見。然而如今,躺在龍床上的曾靜昭苦笑,也不見數年了。閉上眼,她離去的那一天穿的紅色披風,和她當年吐出來的血一樣殷紅。

作者有話要說:

{1}從東漢官制。

{2}從漢制

到底是什麽東西能促進我趕緊寫完這篇?是把它PO到JJ上…

絲路系列以後可能都發刀片,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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