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段镝之自幼喪母。家中獨女,被醉心行伍的父親當作兒子教養。習武從軍,是她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主題。等到稍大,父親去世,朝廷正在議論讓她襲個什麽官爵的時候,皇帝讓她進宮去保護公主。公主來之前,皇帝竟然鮮見的将自己的盤算和盤托出,對段镝之說的話甚至頗有托孤的意味。那時段镝之才明白父親死前為何讓她一定要盡忠,原來情勢已經危急如此。
皇帝話說完,憂慮而期望的看着段镝之。要說那時她心裏真的對曾靜昭就有什麽忠誠嗎?沒有。她只是不忍這本就危機四伏外患不斷的曾家天下再被內部人的争鬥弄得生靈塗炭。她對皇帝沒有父親那樣的深厚的情誼和忠誠。她所忠誠的是蒼生福祉。
她這樣想着,皇帝點頭擺手,讓她一邊站着,命人去喚清河公主來。不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段镝之凝神細聽,覺得公主腳步輕柔,步幅不大不小,速度不快不慢,自有一種沉穩在裏面。恍惚間想起小時候在正式宴會上見過的那幾面,那時她還是,曾靜昭進來了。她瞟了一眼,曾靜昭看見了,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飄飄下拜。她也只得依禮跪下。她站在一側,只是在曾靜昭看過來時與這未來皇帝有短暫的目光相接。就是這短短一瞬,一個臣服馴良恪盡職守的眼神和略微的低頭,她看見曾靜昭的臉,看見她如衆人所預料的那樣出落成傾國傾城的美人;看見她雖有動人心魄的桃花眼,直挺秀麗的鼻子,纖細而濃密的一字眉,單薄平直的嘴唇:她很美,很冷,高傲的正如身份一樣遙不可及。
她忘記曾靜昭小時候便有些這樣了。她在想自己不在京中這幾年,到底發生過什麽。
從那晚起,她是曾靜昭的铠甲。她白天小憩,夜裏巡邏,總提防着有人趁夜溜進來行刺。一開始曾靜昭不無嘲諷的說,若是真的高手,白日來又何妨?曾靜昭語氣談不上愉快,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說公主說的是,然而白日來總好提防些,臣還是主要負責夜深人靜時吧。
曾靜昭也沒說話。她繼續像個石獅子一樣站在那裏。曾靜昭不懂武功,那段時間也覺得皇帝大驚小怪,對這一切不以為意。段镝之對未來也沒有絲毫預料。她無法預計自己一開始就會與嵩山五老的弟子們交手,更不能預料沒多久嵩山五老中有兩個親自出手。千鈞一發之際她想起外公教她這一招的時候說,這一招是以命搏命。于是她反手使盡全力一撩,左手出拳打在掌中,不過是承接力量,否則肋下左右夾攻就完了。
嵩山五老,赤、青、玄、白、黃,各有自己的看家功夫,外功內功各有千秋。她一下挨兩掌,白老的功夫極寒,一股寒氣滞留五內,簡直叫人輾轉難眠。三九寒天恨不得把自己扔到烤爐裏去暖和暖和。可沒有時間休息養傷的她盡忠職守,吊着一只斷了的胳膊依舊當曾靜昭的門神。
幸而嵩山五老死了二老之後,那個級別的高手再未來過。後來的刺客多為驕狂之徒。曾靜昭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十分配合段镝之,漸漸生出信任來。那晚是個無風的寒夜,天上滿是厚實的雲。段镝之早上被她罵了一頓,趕回去休息了。哪知夜半時分,她在殿上突然聽見門外的羽林衛士們被打倒的慘叫,腳步聲隆隆,猜也猜得出是個彪形大漢。慘叫連連,外面已經慌了,曾靜昭卻兀自坐着不動,細細讀着這封禦史臺轉過來的密報。她在想,禦史臺固然司職監督,可萬一禦史臺自己爛了怎麽辦?
彪形大漢正準備伸手打開殿門,哪知道淩空一刀,未及反應的九尺{3}身軀轟然倒地。羽林衛士們只見半空中一個黑影腳踩大漢頭頂、借力翻了個跟鬥輕松落地。段镝之右手握刀,左手一樣是吊着。輕劃幾下,将大漢身上的衣衫劃開,借着火把微光,看了看身上的紋身。她面上挂着輕蔑笑意,對剛趕來的中郎将說:“大人,這等外家高手,居然能直奔明德殿而來呢。”中郎将出了一背的冷汗,讓段镝之去禀報陛下和公主,自己立刻去清理門戶。不及聽個回答便去了。段镝之知道此人絕無二心,也就不多說,只讓兵士們把遺骸都拖下去。沉寂的夜空突然下起雪來。紛紛揚揚,霎時極大。
推開殿門,曾靜昭擡頭一看,看見段镝之進來,黑衣上落了一點雪花。段镝之屈身行禮,站直之後,倒還一直低着頭。正準備說話,曾靜昭先開口道:“以後你跟我說話,別低着頭。”“是。”
“不出你所料啊。可是朱大友的弟子?”“是。臣剛才查看了紋身。那個花紋和顏色,不會有假。”曾靜昭放下朱筆,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思忖片刻道:“你認為朱大友會和此事有關嗎?”段镝之不知道她會問這個,心知自己說什麽都會影響到曾靜昭對于此事的處理,飛快地想了一想,說:“臣下不知。從此人功夫看來,想必不是朱大友最優秀的弟子。功夫不及師傅的一半。但的确是關西拳{4}功夫。此人身量如此巨大,不可能絲毫不被察覺的從宮外翻進來。所以,”“哦?陸平策去了嗎?”“去了。”曾靜昭點頭,“既有內鬼。想必是一起都買好了的。反正,”她站起來,款款從禦座上往下走,“只有這一條線索。你可知朱大友現在何在?”“據臣所知,朱大友自退隐之後,實則一直住在洛陽,已有十年沒有離開洛陽了。”
曾靜昭走到她面前,段镝之霎時間除了曾靜昭身上的香氣,什麽也聞不見了。仿佛這些日子雖然與公主朝夕相見,卻真真是在此刻才與她靠這麽近,才感受到曾靜昭身上那種仿佛從前世就擄去她魂魄的吸引力。她腦海裏轟然炸開一個念頭:先前她忠誠于曾家王朝,忠誠于來日無多的老皇帝,忠誠于兩歲的小皇子,忠誠于天下蒼生福祉;現在她只忠于曾靜昭。
為了曾靜昭,她可以做一切的事情。不在乎最後是否能得到這個人萬人之上的人。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奉獻自己的忠誠。
“過兩日,等羽林軍安全了。你就挑十個你放心的人,和大理寺的人,去洛陽把朱大友帶回來。”
“是。”
朱大友不日的确被帶回來了。他本是禁軍的教習都督,曾靜昭頗為擔心此人與心懷鬼胎的宗室有瓜葛。遂親自審訊,朱大友厲聲否認,直言自己竟然讓段镝之兵不血刃就帶回來了,難道還能心裏有鬼?“試問這段家小兒,就能阻止我從這天牢出去?”曾靜昭只得轉而問他弟子之事,讓他忠于朝廷,為誅滅反賊匡扶社稷,交待弟子去向。朱大友嗤之以鼻,說他寧死不說,認為他的弟子既無罪,豈能如此“招供”,他無可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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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說不錯,段镝之明白。雖然她十分想讓他都說出來,假如能不擇手段就好了。但是能下令不擇手段的人—她看了一眼曾靜昭,從她身邊安靜的空氣裏讀不出任何的情緒。她會不擇手段嗎?沒等段镝之想出個所以然,也沒等她聽見曾靜昭的話,做過先帝保镖還有爵位在身的朱大友又開口說,本來讓一介女流把持朝政就是不妥!難免有居心叵測之徒!陛下還是應該設顧命大臣,公主理當趁早嫁人去!公主若為社稷着想,也該勸陛下如此!
曾靜昭笑着哼了一聲。把段镝之叫到身邊,耳語幾句。段镝之聽完,雖有些心驚,某種心意相合的快樂和興奮卻大于驚訝。她退了出去,曾靜昭留下和朱大友敘舊起來,說到有趣處,朱大友不禁放聲大笑。
段镝之在不遠處聽見這小聲,感嘆此人當着曾靜昭的面竟是絲毫不覺君臣有別,或許他從未覺得她會是君。在他眼中,曾靜昭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連快死的皇帝也不過是個小兄弟罷了。他所擁有的,是先帝的恩寵,為本朝第一。
約一盞茶功夫,說的朱大友有些不耐煩了,段镝之回來了。朱大友急不可耐,有些口渴,瞥了一眼茶杯才發現被自己喝光,剛要擡手去拿茶壺時,突然覺得渾身乏力,一點勁兒都使不上。他想怒氣沖沖的指着曾靜昭罵,卻連手也擡不起來。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段镝之讓獄卒擡過來另一把厚實堅固的椅子,在膝關節和肘關節處扣上鐵扣,脖子上也被箍死。朱大友顯然氣急,喃喃說不出話來,只能怒視。段镝之親手将一切綁好,向曾靜昭轉過身去,請求她的旨意。
她感覺自己生出了一對黑色的翅膀,等待曾靜昭的一聲令下,羽翼就會全數打開。
“砍了吧。留着他要逃的。”段镝之遂拔出鋒利的烏黑長刀,齊腕砍下朱大友的雙手雙腳。
朱大友以自己能動的最大幅度掙紮着,雖然于事無補,口中也只有嗚嗚之聲。曾靜昭望着一地鮮血,面無表情道:“像你這樣的人,今日不反,明日也是要反的。要你無用。”
接下來的三個月,大理寺奉命将朱大友的十幾位弟子全部抓了回來。朱大友的全家則被幽禁在洛陽家中。本來查出有幾位弟子與一個中間人有聯系,但線索到這裏就斷了。有幾個弟子也死于神秘人的暗殺。皇帝不日崩逝于深秋。曾靜昭按遺诏繼位,立刻以謀反之罪下令殺了獄中嚎啕個沒完的朱大友,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斬首,餘者發配去給皇帝守陵。美其名曰,念其與皇考往日情誼。
新皇帝的擔憂與日俱增。不日宗室們就要入京吊唁。那個時候最是危險。她沒有升段镝之的官,卻讓她自己去組建一群她信得過的人。她說,我信得過你,你信得過的人,我也相信。她對她從不稱朕。
段镝之變成了一只黑色的巨大的隼。
作者有話要說:
{3}從三國、魏晉制,一尺約在24.2cm到25.0cm之間。
{4}中國傳統武術的一種,因發源于陝西盛行于關中,又被稱為“陝西拳”、“關中拳”。紅拳歷史悠久,起源可追溯到秦朝,成型于元明,至清朝廣為流傳,在陝西之外又被稱為“(潼)關西拳”。此處為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