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曾靜昭也能理解為什麽朱大友會說那樣的話。抛開他因為自恃尊貴藐視君上所以把話說了出來之外,只怕還有很多很多人和他一樣是這樣想的。這些人雖然知道本朝風氣開放,卻實心眼的認為誰都可以來把持朝政,唯有她這個公主不可以。
她理解,完全理解對方所有的來龍去脈條條理理,所以她恨。她奉親筆遺诏繼位,老皇帝去世前還專門召集所有權貴大臣親自宣旨,警告下面的大臣,你們都在,都聽見了,來日若是有所違背,那就攜家帶小的來陪朕吧!
老皇帝臉色不好,顯得發黑,像是已經死了,從棺材裏跳出來。
大臣們心裏到底怎樣想,曾靜昭不很清楚。她只是站在父皇身側,扶父皇躺下之後,環視一圈跪着的衆人。記住此刻我的樣子,記住此刻你的樣子,記住我的眼睛。父皇本有意把這話寫進遺诏,可又覺得這樣似乎給了這些大臣一種無形承諾,左右為難之際被曾靜昭勸住了:她說這樣的話不用寫進去,只消彼此心知肚明就是了。
而後父皇駕崩。幼子四歲,按照遺诏由曾靜昭作為皇姐先行繼位,代理十二年的皇帝。等到太子十六歲再禪讓于他。遺诏一字不差的向天下公布,各地宗室親貴收到消息,紛紛踏上入京吊唁之路。曾靜昭本以為這會是自己繼位以來的最大挑戰,往後都該一馬平川。然而世事難料。現如今,她想起那個嚴冬裏的刀光劍影,依然覺得心驚肉跳。
冬至那日,親貴到齊,要齊齊給先帝上香。大禮的前夜,曾靜昭把段镝之叫到身邊,并去左右,問道:“明日可有把握?”段镝之拱手:“臣即使拼上性命也會完成任務。”曾靜昭心裏一動,伸出右手負在段镝之的雙手上,“我不要你死。你得活着來見我。”
段镝之擡眼看她,她好像在段镝之眼睛裏看見秋水,看見火焰,看見一顆最明亮的星辰。八年後想起來,要是那個時候就知道,大概不應該說這樣的話。那個時候,她并不愛她。現在是愛,可是不能愛。那個時候可以,卻不愛。她絲毫不知道那個時候段镝之已經對她産生了不該有的戀慕之情。她只知道長期被一個人保護會誕生依賴,不知道保護一個人也會誕生感情。她說那話的意思,是要段镝之回來,繼續做她的左膀右臂,不要輕易送了性命。那時她心裏只有段镝之是自己萬萬不可失去的股肱重臣的想法。她不知道段镝之對自己是生死相随的愛慕,她瞞的太好了。
可是就算那個時候就知道,大概也做不了什麽。改變不了什麽。
早春三月寒冷的清晨,蘭芷在外面喚她起床了。其實她一夜未眠。悄無聲息的起來,站在寒冷空氣中安靜的任由蘭芷幫她更衣,面無表情的上朝。朝堂之上,太尉禀報西北戰事。說段镝之率部一個月前已經抵達襄武{5},安營紮寨,伺機尋敵交戰。曾靜昭本來懶懶的—在臣子們看來是冷淡的—卻突然開口道:“她走得倒快。一個月前發兵,現在就到了。”
殿下衆臣都是經過狴犴校事洗禮的,對她這一句懶洋洋的話不但莫名其妙、更有些戰戰兢兢。他們小心翼翼的揣測曾靜昭的意思,如履薄冰的過了這八年,滿以為段镝之走後一切就會好起來;哪知段镝之半路又回來了:他們這才明白,原來沒有人明白皇帝的意思,段镝之也不會明白。依危險程度而言,她所受到的威脅和承擔的危險也一樣。
曾靜昭問立在那裏沒有實權的太尉:“許卿,镝之…”一時竟然又叫了回去,心下有些驚訝,也懶得改口,“沒有說預計多久可以打下來嗎?”“回皇上,目前為止,段将軍的回報中對此只字未提。”“你覺得呢?”“臣以為,左不過一年。到時,”
曾靜昭擺了擺手,太尉也就閉嘴了。她心想問你無用,段镝之臨走前夜曾對她說,一年之內,年底深冬,讓将士回家過年。怎麽想也覺得有些言過其實,未免有些急。可情勢變了,人也變了,她也說不出當時那番“我不要你死”的話來了。
冬至的早晨,因為先帝喪期,沒有慶典,只是由曾靜昭領着祭天祭祖。宗廟閉門,曾靜昭忽然主動提出要和衆位親貴叔伯們到大殿商議國政。叔伯兄弟見她淚痕未幹,以為她有意服軟,當下自是争位的良機,全都欣然應允。段镝之護送曾靜昭上殿坐好,自己倒退着走出殿門,低調合禮的将殿門關上。因為外面下起了雪,關門這一下,竟然帶進來一點風雪。
曾靜昭一臉淡然,給諸親王賜座看茶。說天冷,喝杯茶好說話。她看見外面的天光,一陣暗沉,風聲呼呼,想必是場大雪。曾靜昭剛準備開口說話,她那個遠房三叔吳王曾文瀚就開口了,說她一個女兒家,本不該擔此大任。我朝既然宗室強大,自可支撐大業。你就不必操這份心了。
她面上波瀾不驚,心裏翻了個白眼,緩緩喝一口茶。親王們本以先帝的弟弟楚王曾文兆為首,但曾文兆總是很低調,斷不會率先發聲。吳王性子急,此刻第一個沖出來也是正常。還有年輕有為的燕王曾穆昭,他是先帝的侄子,曾靜昭的堂兄,很多人本來希望他會被過繼給先帝,然後繼承大統,怎料先帝看似羸弱,後來還生出來個兒子…
殿中安靜,衆人似乎都等着曾靜昭喝完這一口茶,再見風使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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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這麽着急,”曾靜昭放下茶杯,滿面淚痕柔弱愁苦的臉不見了,轉而出現的是一張老謀深算的臉,“難道是擔心自己付的錢不夠麽。一萬兩黃金,買了三個刺客,叔叔倒是在急些什麽?”
吳王霎時又羞又窘,漲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麽好。曾靜昭見狀笑了一下,又說:“你比六叔也差不了多少,怎麽就少了一半呢?六叔給了兩萬兩黃金!兩萬兩啊!單請了一個。”楚王那絡腮胡子下的白臉變了顏色,倒是一言不發。“穆哥哥也是。打仗是打仗,行刺是行刺,請一百個人來,若不中用,要死還是要死的。你說你,請得那撥新羅人都是什麽東西。只怕這會子已經沒了。唉,十萬兩雪花銀啊。”
燕王吓一跳,立刻站起身想沖出殿去。曾靜昭卻霎時怒喝道:“都給我站住!”她站起來,“今天倒也好說,趁大家都在,把話說明白。以後江山該誰坐,咱們今天就說清楚。朕看幾位叔叔,大概不想拜這新的天子了吧?”
楚王道,清河,我們只是覺得你無須擔此大任。我們幾個攝政幾年,來日一樣還給德昭嘛。
曾靜昭笑了一聲,外面突然傳來遠處金鐵交擊之聲,她眉眼動了動,好像有那麽一瞬間的緊張。定定的注視着她的楚王和吳王正以為她怕了,正有那麽一瞬間的興奮,她又開口了:“六叔這話說的,以為世上當真會有人信?”她又淡然坐了回去,外面打鬥之聲不斷,“你們都以為雙拳難敵四手,哪知道,朕這雙拳,是拿刀的。而你們,是赤手空拳。”
說畢,一揮手,不知如何躲在暗處的羽林精銳盡數現身,曾靜昭身邊又多了兩個從未見過的侍衛,一男一女,好似江湖人士。吳王一看不好,怒道:“先帝屍骨未寒,清河,你這是幹什麽!”曾靜昭睨他一眼,“你也知道先帝屍骨未寒!你信不信,父皇正飄在這大殿中看着你們這樣子?”她語氣不善,有些吓住了個別膽小的親王,“我正計劃着打仗,拿你祭旗吧。”說畢将手一揮,舉着□□的衛士們眼也不眨,數支穿喉箭,立刻射穿了吳王的喉嚨。
這不過是吳王年紀大了反應慢,也料不到曾靜昭居然真的敢下手。其餘諸王一見如此,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楚王見狀,厲聲站起,說曾靜昭先帝喪期就殘害宗室,乃大逆不道,要為曾家天下消滅這個惡女。號召諸王抗争。曾靜昭忽然一陣冷笑,笑得人毛骨悚然:“六叔,你怎麽就覺得你請的人,就一定能贏呢?”
楚王心中一動,未及開口,曾靜昭又厲聲道,你們要和楚王一起的就一起,朕正好一塊兒殺個并骨。有人害怕,回頭去看燕王,知道他是膂力過人,打起來必然能活命的那種。燕王倒轉身走向殿門,可無論他如何用力,都打不開。
“那門,你是打不開的。”燕王轉過身來,怒目嗔視殿上的侍衛們,侍衛們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他看見一張略微熟悉的臉,想起來是多年之前在皇家比武上和自己打過一架的羽林侍衛之一,身手自然是不可小觑。他再看一眼曾靜昭身邊的兩個人,不認識,像是江湖人士,段镝之不在,留下這兩人來代班,自然并非等閑。念及如此,只怕今日兇多吉少。他不比別人,現下已經事敗,遂準備拼死一搏。曾靜昭也不理他,掃視其他人,“你們也別想現在出去,萬一四叔六叔請的人殺紅了眼,傷及無辜怎麽辦?”
衆親貴是明白她的意思了,要他們在這個死亡之殿上選擇自己的去向,是站在謀反的一方,還是擁護她的一方。不少人立刻跪在原地,祈求嶄新的天子饒命。有人哭訴自己和吳楚燕三王并無瓜葛,也不知道他們要刺王殺駕;有的人則跪求皇帝饒命,說自己只是偏遠小王,以後寧願削去封地報效國家,只要留命。曾靜昭擺擺手,侍衛往裏慢慢圍成圈,這些膽小怕事之輩就立刻躲在侍衛後面。
漸漸的,只有楚王燕王和他們的親近兄弟被圍在裏面,一共有七人。曾靜昭盤算着,殺了這七人,也算是皇室又找回來不少封地。可這外面的打鬥之聲為何還不停下?楚王和她一樣,都在等待最終的裁決。只要自己一方的鬥士獲勝,那就大獲全勝。曾靜昭憂慮段镝之到底能不能以一敵四,雖然她說自己唯一擔心的就是楚王請的這位。別的不在話下。
外面突然安靜了,只聽見雪花落地的聲音。兩人本應該等着說話聲,曾靜昭卻忽然手一揚,亂箭齊發。躲在侍衛身後的親王們吓得哇哇大叫。燕王武功不低,身體素質又極好,挨了三箭又徒手接下幾箭,沖過侍衛群,蹦上半空淩空對曾靜昭刺來。哪知她身邊的紅衣女子甩出帶鎖鏈的彎刀,直接劃破他的喉頭。
侍衛們射倒這些親王,一動不動等待皇帝的谕旨。曾靜昭說:“砍了。”然後平靜起身,身邊的藍衣男子替她打開大門,兩人護送她走了出去。
親王們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們以為不過是吓唬吓唬,不會真殺,要真殺也不會當着面。哪知道讓他們選擇站隊都只是第一步,還要吓他們一下,讓他們永遠記住背叛者的下場。
曾靜昭出了殿門立刻加快腳步,走到大殿後面的廣場一看,紛紛揚揚滿地積雪,一片奪目鮮紅。段镝之和一個白衣男子對峙着,兩人身上皆是猙獰傷痕。
“元顯二十四年冬,元顯帝駕崩,清河公主繼位,改元元化。元化元年春,誅吳王文瀚楚王文兆燕王穆昭子嗣妻女,封地沒收。設狴犴校事{6}府,以羽林左監段镝之為都督。”
作者有話要說:
{5}從北周劃分。屬隴西郡。
{6}俞正燮《癸巳存稿·校事》:“魏吳有校事官,似北魏之侯官,明之廠衛……或謂之典校,或謂之校曹,或謂之校郎,或謂之校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