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她們早就知道有人買了刺客,因此設下此局。段镝之自從殺了赤白二老之後就多心留意,請自己的朋友莫野泊和紅绫女幫忙查探。莫野泊是大盜,紅绫女是苗疆貴族之女,皆是段镝之于習武少年時認識的至交。兩人說不上手眼通天,武功也在段镝之之下,唯有輕功極為厲害。但在段镝之負傷又不能外出的情況下,足夠派用場了。莫野泊朋友衆多,紅绫女仰慕者衆多,一個人靠酒一個人靠美色,打聽什麽都可以。
莫野泊不日告訴她,吳王請了漠北蕭家的蕭至威、蕭至雄和蕭至道三兄弟,一萬兩黃金,已經送到蕭家宅子裏了。三兄弟的父親蕭曠是漠北一霸,少年時以剛硬無比的外家功夫成名;待到中年,與人決鬥結了仇怨,躲到漠北去,不知從哪個人手裏學了一門精怪的西域內功,遂自成一派,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成漠北一霸。現在老爺子早不在多年了,兄弟三人各自繼承了一部分的武功,雖不及乃父卻也足夠威脅西域。
莫野泊一邊喝着酒一邊對段镝之說:“我看對你而言,對付這三個家夥不成問題。”段镝之笑了,“你怎麽又知道了?”“呵,”莫野泊瞪她一眼,“我是打不過你,你也不用這樣反複強調啊。”說完放下酒壇子—平日,他都愛用扔的,可是這裏是皇宮禁苑,不宜聲張—莫野泊掏出頸口的一個紅玉墜子道:“蕭家在漠北簡直就是攔路打劫的。這麽好的玉啊…”段镝之假裝用力的拍他一下,“你偷了人家一堆好東西,就不要賣乖了啊。”
莫野泊翻個白眼,“吳王眼瞎,這樣的貨色也值得一萬兩黃金。”轉而又用認真的口氣—固然不夠正經—說道:“不過他們也不是不知道你,既然知道你,一定有備而來,不會那麽輕易就被對付了的。”段镝之點頭道:“嗯,知道囑咐人了,有長進。”轉而笑道:“你當我外公的秘術就那麽點?”
莫野泊這下惱了:“好啊,你居然不告訴我!害得我被蕭至雄打傷了腰!”
又過一陣子,正是朱大友被砍了手腳的那晚,段镝之本在房頂上執勤,紅绫女忽然出現在遠處的牆頂上。段镝之老遠就看見了她,不動聲色的等她過來。紅绫女姓滕名豔桃,她名字如此,人又喜歡穿大紅绫羅,故江湖人稱紅绫女,她也喜歡這個名字,更懶得告訴別人她那苗族裏尊貴的姓氏和不知為何可愛而俗氣的名字。紅绫女像個輕巧的鳥兒落在段镝之身邊,笑道:“皇宮頂上看風景,就是好。”“你不是平日裏都喜歡好山好水的嗎?”“我們那裏鄉下,還不允許我進進城?仰望一下天子威儀?”“看你這麽高興,可見是沒有好消息了。”
紅绫女将手中紅帕一甩,有點兒像老鸨:“沒有。你猜楚王請了誰?”段镝之偏頭看一眼她表情,似醉非醉一般的笑容,“我怎麽知道,那麽多高手。”“麻景賀。”段镝之神色一變,紅绫女敏銳的看見她眼睛裏一閃而過的驚訝和緊張。麻景賀是苗疆刀王,也是毒王。他年輕時曾憑借施毒的功夫游歷天下,四處偷師,三十五歲便成了天下屈指可數的宗師了。他性格孤僻古怪,錢不一定能收買他,總要付出別的利益,但這個別的價碼,又很難窺測是什麽。曾有人送他萬兩黃金和能治百毒的雪蟾,他講黃金扔了,單留下雪蟾。他說有了這雪蟾在手,天下能抵擋自己的□□的人又少了。
“麻景賀收了不知道什麽好,現在已經在來殺你的路上了。我聽莫兒說蕭家三個膿包也要來,麻景賀若是知道了這事,到時候肯定在暗處等着你。千萬,”紅绫女側着身子看着孑然而立的段镝之,眼神裏滿是憂慮,“小心。到時候我來幫你。”“幫我?給我帶點什麽以毒攻毒的好東西來?你帶給我我也不會使啊。”
紅绫女沒說話,不日卻給她送來一件可以抵禦百毒的軟甲。紅绫女愛慕她,但又聰明絕頂知道段镝之對自己絲毫沒有友情以外的情愫,便愚笨絕頂的選擇默默的陪伴。她知道自己的家族大概寧願她終身不嫁成為新任教主,也不願她和一個中原女子私奔而去。她愛慕段镝之,用自己在愛情裏僅存的聰明理智将自己的愛情本身完美的藏匿。一開始她還擔憂段镝之有一天會發現,叫她們不好相處;後來才日漸發現,聰明絕頂的段镝之,在情愛之事上卻懵懂如赤子。
這樣的人多好啊,白紙一樣的心,會留給誰呢。
她應邀和莫野泊前來保護曾靜昭。面見皇帝之前,她問段镝之,我們倆都去保護曾靜昭,你一個人去對付那四個嗎?要不要莫兒去做你的幫手?她說不,她說只要保護了曾靜昭,別的都不要緊,什麽代價都可以付出。你們倆要寸步不離的保護她,直到一切都确定安全。她心裏一緊。在殿上見到曾靜昭時,她驚訝于這天子的美麗端莊,氣度不凡;再打量段镝之看曾靜昭的眼神,啊,是啊,原來是這樣。
假如她也愛你,你們兩情相悅獲得幸福,那就好了。
看着曾靜昭不顧一切沖出去時,紅绫女一度覺得又心酸又欣慰,甚至沒有拉住曾靜昭。她和莫野泊緊跟着曾靜昭,轉過牆角就看見雪地裏的一地鮮紅和傷痕累累的兩個人。段镝之用烏黑的長刀杵在地上支撐着自己,彎着腰大口喘氣,嘴角挂着鮮血。對面衣着如同普通客商的麻景賀雙手握着沾滿鮮血的銀色寶刀,腰也立不起來了,目光如炬。曾靜昭目力不及,隐約聽見紅绫女呼吸變化,就知道事情不好。她想呼喊,怕壞了事;想呼喚羽林衛來圍攻,又想起之前段镝之說叫多少士兵都是浪費:她說她一個人對付就行了。你對付得了嗎?你現在渾身傷痕。
她看不清段镝之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口,她只看得清一地的血。
“段家小兒…”麻景賀開口道,“好一身功夫。拿你喂刀,老子賺了。”段镝之哈哈哈的笑起來,笑不過幾下又咳了兩聲,“喂刀?前輩為什麽不拿我去煉藥?” “拿你煉藥不行,”麻景賀也笑了,“拿你是煉不出□□的。”話音未落,兩人立刻舉刀相向。曾靜昭本以為兩人已經重傷,哪知道動作還是這樣的快,尤其是段镝之,幾乎刀刀取人性命全不顧自身安危,是不要命的打法。
她正看得着急,忽然聽見紅绫女低聲對莫野泊道:“給你。”她沒法移開眼睛,不知道兩人交換的是什麽東西,只聽見莫野泊一聲驚呼,“這?!”“給你就給你,一會兒你趕緊上去!上去完就去叫禦醫。”曾靜昭以為紅绫女已經看到段镝之必勝的蛛絲馬跡,哪知道紅绫女只是準備萬全,把自己随身的療傷聖藥給速度最快的莫野泊,自己留下來貼身保護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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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得眼花缭亂,突然見兩人在過招之後,尚未轉身卻都換做反手握刀,背對背刺向對方。招數如出一轍,吓得人背後一涼。曾靜昭只聽見段镝之一聲慘叫,一下子心都懸到嗓子眼。兩人都刺中了對方,只是麻景賀偷師沒偷到家,想刺中心髒卻差一點,銀色利刃穿胸而過;而段镝之是她外公親生的最後的弟子,自己改良了招式,一刀從左頸刺入,□□時,血濺三尺。麻景賀嗚嗚咽咽,說不出話,搖晃幾下便倒在地上,面目猙獰的氣絕身亡。、莫野泊見狀立刻像飛一樣撲上去,拿出紅绫女的藥瘋也似的撒在傷口上,撒完就立刻飛去“抓”禦醫—其實就在不遠處,但總歸是沒有他兩手拎着人家過來得快。紅绫女警惕環視一圈,吹哨讓羽林軍出來;曾靜昭愣在原地,怯怯的想走過去—段镝之之前對她說過,無論自己死沒死,傷成什麽樣子,都不能過來查看,生怕有毒。紅绫女卻再也忍不住,拔足狂奔霎時到了段镝之身邊。曾靜昭見狀也忍不住,罔顧身邊人的阻攔和段镝之的交待撲了過去。
她後來又見過一次她流血。那是僅有的兩次,段镝之傷口來不及縫合包紮就被自己見到。這兩年偶爾做夢,會夢見段镝之躺在雪地的血泊裏,不想當初眼神迷蒙氣息虛弱,反倒是怒目圓睜的看着自己。周圍的人也怒目圓睜的看着自己。
你恨我嗎?
你最好恨我吧。
她躺在龍床上再一次失眠。兩個月過去了,前方戰報十分喜人。正如段镝之走之前對她承諾的作戰計劃一樣,頭三個月挫對方這段日子以來銳氣,中三個月奪取重要據點,秋天休息并在襲擾對方,最後冬天決一死戰。她問,你這麽這麽有把握。
那時,段镝之眼神一涼—兩年之後再見她,她的眼睛已經不複當年的溫柔,總是帶着哀傷凄涼的神色。那一刻她的眼神似乎又比平常更冷了。她說,我在哪裏呆了三年,一草一木,我都很清楚。
啊,是啊,第一年你在養傷,第二年你在放羊。一直放到了第三年中間,又複養傷。最後回到京城來。
當年她看着段镝之的背影,總是能從裏面看出一種孤獨來。孤獨而桀骜,像是對這個世界有所不滿,十分憎惡,所以選擇不與之為伍。後來她回來的時候,看她的背影,看她率領大軍從京城離開,在千軍萬馬中穿着紅色披風的背影,孤獨的就像一個在無人山谷放羊的牧羊人。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留戀的牧羊人。
她來不及問段镝之到底怎麽想的,她隐約覺得事有蹊跷。為什麽她對回到京城領命抗敵并不十分欣喜,可她對自己的樣子又不像已經恨透了的樣子,依舊帶着眷戀,帶着相思。當時派去監視她的人回來說,段大人在府上每天除了養傷就是在庭院裏曬太陽看書,偶爾拿起一個物件也會看很久,看着看着眼睛就紅了。她問是什麽物件,那人說是一枚摔壞了一角的印章。不過因為段大人十分珍視,所以臣沒能找到機會拿來看看上面刻得什麽字。
她說不必了。
她試圖閉上眼,在春天百花盛開當秉燭夜游的晚上卻執着的想沖破一切入睡。可閉上眼又想起段镝之離開京城時時回頭看得那一眼。她好像笑了,又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