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段镝之身上被整整砍了十幾刀。沒死全靠自己身子骨本來強健,功夫也好。她外公王元午告訴過她,實在不行要被傷到的時候就努力的躲,畢竟能躲開多少是多少。這是人的本能,沒什麽好愧疚的。段镝之于是能躲則躲,否則早被對手砍斷手腳。胸口那一刀若非麻景賀偷師不精,她就會被他一刀刺穿心肺,當場斃命。

幸而痛極未死,躺在床上昏迷了兩日。養了半年的傷。曾靜昭在這期間藉此鐵腕成功壓服宗室諸王,開始穩定朝政。段镝之因為受傷很重便只能留在自己家中休息。段家世代在外征戰家裏年久失修,照曾靜昭看來簡直沒法住人。大筆一揮将燕王曾經在京師的府邸直接賜給了她。剛查抄幹淨的東西,曾靜昭讓內府拿來的單子,挑選一番,又給送了回去。

段镝之一覺醒來,只見莫野泊在床前坐着喝酒。見她醒了,問也不問,高聲叫禦醫過來看。看完沒事了,打發人去回禀皇帝。這才轉過來和她說話。可是段镝之傷重,聲音喑啞虛弱,外面聽來,倒好像只有莫野泊一個人在叽叽喳喳:“怎麽,瞧你個苦瓜臉,見我還不樂意?就這麽不待見我?豔桃留在宮裏保護皇帝姐姐呢,前天你血都吐她一身還要抓着她的手這麽說,她敢出來?嗨,這幾個禦醫是我當天生給拎過去的。這個怕高,可能有點吓着了,有點怕我。不是我想這樣啊!你也不想想當時你都成什麽樣子了,啊真是。你知道自己被砍了多少刀嗎?老子千裏迢迢從滇地給你偷回來的軟甲就這麽砍爛了!”

莫野泊直吵了一個時辰,紅绫女來了。段镝之十分詫異,剛想問,紅绫女便開口說:“你那公主皇帝讓我來的。安全的很。她自己脫不開身,只能明天來。又等不及,別人的話也信不過,非要我親自過來看看。”紅绫女眼中滿是憂慮,伸手就要掀開衣服看傷口,莫野泊道:“你幹什麽青天白日的!人家剛給包好,你又要掀開,大冷天的,非受寒不可啊!”她遂把手伸到火盆上方去烤,可細想自己真的去摸又能怎樣?又沒有中毒潰爛,自己的本事摸不出個所以然。眉間正是焦灼神色,忽然聽段镝之道:“我沒事…別緊張…醒了…就好多了…”紅绫女想到她身上的刀傷,心都要碎了。握了握她的手,說:“那天真是…吓死我們了。”又沉默一陣,道:“我也先回去了。明天再過來。”

曾靜昭自然萬萬想不到她第二天夜裏見段镝之的時候,段镝之說的第一句話是問她有事沒事。段镝之受傷,是她登基以來覺得最沒有把握的事。她惶恐,憂懼自己會失去這個左膀右臂,憂懼段镝之會死去或殘疾。她在夜色中走進段镝之的卧房,一路吩咐不要驚擾,邊走邊聽太醫說段镝之情況如何,适才服藥之後睡着了。她退去左右,一個人走進去看着床上面色十分蒼白、理應渾身裹着繃帶的段镝之。看樣子睡得很熟,可是自己剛坐下,她就醒了。動也不能動,躺在那裏問自己安好。

“…我沒事。什麽都好。唯獨你…”段镝之許是因為失血過多,理智缺失,感性占據主動,顫顫巍巍伸出左手來,曾靜昭連忙握住。因為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意識到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産生了變化,開始具有奇妙的特殊性。只是那時還抓不住這特殊性的尾巴,不能把它抓到手中看個究竟。她既說不出什麽虧欠愧疚的話,也難表關心。她尚且不知自己親自來對段镝之而言就已經是莫大的關懷和幸福了。

“好好養傷,別着急。都養好了再來見我。這一年都好好養着。”拗了半天,只說出這麽一句來。段镝之點了點頭。此刻自己傷成這樣,也考慮不了什麽盡早恢複。但她還是着急,結果兩月之後,竟然就入宮觐見皇帝了。把曾靜昭氣得,當場就下令把她擡回去—原話是,困在擔架上,綁着送回去—是夜又秘密到府上去見她。

“我只是問你得意見,你托人來告訴我就行了。何必親自來?你那身上得傷口哪一個是小事?”曾靜昭嗔道。段爾東當年邊關領軍時的副官現如今年紀大了,留在府上正好做起管家兼護衛來。曾靜昭遂覺得此地比皇宮內院還要安全—特別是在機密上。她誅滅三王的情狀,給剩下的宗室親王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如今沒有哪個位高的宗室親貴還敢權重。想提拔年輕的兄弟們,她又需要好好考察人家一下。對現有的文官集團,她也有些懷疑。總而言之,她現在最信任、信任到無以複加的就是段镝之。她需要段镝之把之前的手段繼續用起來。

是故當夜之後,段镝之根據曾靜昭給她的線索,在自己曾經帶領的大理寺和羽林軍中挑了信得過的,聰明的,武功高的,召集在一起,替她、更是替皇帝做秘密調查去了。

三王伏誅之後,曾靜昭派人追查過三王和朝廷上的哪些人有牽扯。尤其是私造兵器時那麽多好材料過去,為什麽一直沒有人發現和上報。要不是手段狠辣,三王也傻,那就不是殺幾個人能解決的事情了。結果派去的信得過的大理寺官吏能力有限,只是抓到了中間交易商的尾巴,只能摸到這條線索指向禦史大夫朱緒文,往下一概追查不到。

曾靜昭對此十分看重,堂堂禦史大夫都腐壞了,那還了得。所以迫不及待的請養傷的段镝之一邊休養一邊構建網絡,追查此事。美其名曰,對宮中也沒有完全的信任。凡事小處着手,先讓這段府成為中心。

段镝之仗着自己江湖朋友不少,兩線同時出發,只耗時一個月就打聽到曾受賄的官員列表,大理寺副丞收了一千兩黃金“救人一命”,掩蓋大案兩件;禦史臺更有半數官員牽扯進朱緒文的貪腐案件中。

從頂層開始爛,下面的無不效法。曾靜昭在宮中看見段镝之行動不便的身影走上殿來,心都揪起來了。等她聽完段镝之的報告,則氣的把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部砸了出去。

在她的記憶裏,父皇是寬仁的君主。若非後來擔憂自己和弟弟繼位的前途,他會一直是個寬仁的君主。父皇總說,他不是不知道有的大臣貪贓之事,他只是考慮到這些人對于國家還是有大用處的,不想一刀砍了,便敲打敲打了事。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君王本是無比孤獨的萬人之上,假如再嚴酷非常…

父皇寬仁待下,寬仁的久了,人黑暗的貪欲還是将他們吞噬。段镝之說,朱緒文收受幾個大商和地下官員的賄款無數,四處置地皮開莊園,後來怕招搖,就變成了直接送地契。他收錢之外,又用錢去收買下屬,方便替他辦事—從掩蓋下級官員的枉法醜事,到培植自己的黨羽,眼見的元顯末年若非他一黨的文臣在朝中就會出事。若是他一黨的,則躲在萌蔭下為非作歹。

本來用于監察百官的禦史臺,卻成為最該被監察的對象。曾靜昭問段镝之,我們可有證據?段镝之說尚在追查,據說有一本賬目,藏在何處就不知道了。已經派人去夜探朱府。曾靜昭嘆一口氣:“就算抓住證據,禦史臺、大理寺,全都爛了。抓住要怎麽審?派…”她眼睛對上段镝之漆黑的就像夜一樣的眼眸,“派你去,需要一個好、名、目。”好名目三個字說得又輕又慢,十分玩味。段镝之明白她的意思,欠身道:“是。”曾靜昭饒是想了一會兒,正欲開口,段镝之忽道:“曹魏有校事官。”

Advertisement

曾靜昭笑了。她越來越喜歡段镝之了。她們不像君臣,更像生死與共的夥伴。

她問:“公堂之上,狴犴常見。你喜歡嗎?”段镝之微笑,像只舔血的狼,“非常喜歡。”

曾靜昭秘密設置了狴犴校事府,由于沒有公開,其秘密指揮部就是段府。段镝之就是校事府都督。這群最初的校事們,領到了刻有狴犴頭像的令牌作為證明。在諸多令牌中,只有段镝之擁有漆黑的那一塊檀木令牌。根據這個令牌,她可以調動羽林軍—中郎将本人似無所謂,他當真是單純忠于職守的一介武夫。中郎将一度覺得自己畢竟也打不過段镝之,不如讓賢,倒被段镝之挽留住了。現如今皇帝要給段镝之此等特權,他也沒有意見—橫豎是皇帝要用人,他有什麽好不滿意的?他只需要再去招點良家子。

莫野泊自己有事,不知溜到哪裏去了。獨留下紅绫女天天出入大內和段府,無人敢攔。她擔心段镝之的傷,老怕她不好,又出來勞累,遂想代勞。段镝之拒絕道:“你已經幫過我一次了,這次怎麽好再讓你親自出馬。不如你幫我找幾個人去打聽打聽線索什麽的,幫我找到關鍵證據才好。”紅绫女怪想抽她的,可是想到她一身傷,又心疼得很。

那本傳說中的黑賬,果然不在朱府。可它在哪裏呢?朱府被小心翻了一圈,實在是沒有什麽能用證據。賬本,地契,租約,一概不見—不知道是藏在別處,還是留在什麽不知名的密室。段镝之直覺地契一類肯定是在府上的,秘密藏于何處。只是不抄家找不到罷了。但是賬本據說是藏在別處的,因為那府內燒火的醉鬼說,朱府管家正副兩人,副的那個管賬,總是出門。出門去哪裏就沒人知道。段镝之遂一方面派人跟蹤這個管家,一方面派人去管家常去的地方打聽。線索紛繁複雜,直到有天手下回來報告,說打聽到上月這管家得了一樹小巧但漂亮的紅珊瑚。管家與相好說起此事時,架不住相好的纏他,只說這珊瑚是一棵大珊瑚摔碎了剩下的,要不別人家的大老爺怎麽會送他,肯定會先送老爺。

段镝之聞訊便讓人去查查京城和洛陽的大家族中,誰家摔了珊瑚。不日,洛陽陳家的名字就傳了回來。同時回來的消息還有,管家又出門了。段镝之摸了摸自己身上尚且有些微疼的傷口,進宮秘密面聖之後,就對外宣稱告假在家休養了。

她是夜騎馬出門奔洛陽去時,總想着走之前曾靜昭絲毫不避諱的在寝宮召見她時,閃爍的眼睛,身上的香氣,溫柔的聲音:“此去也是龍潭虎穴,千萬小心。”再摸一摸衣服口袋,裏面是紅绫女送的藥。萬不得已,她也不能用。一旦用了,就會暴露。

月色之下,她總覺得自己不是去洛陽,而是出西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