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洛陽陳家是當地豪族,田畝、家奴、商鋪,無以數計。又好習武,又好結交豪俠之士,在東都也是一方之霸。論實力,段镝之自問打起來一哄而上她拼盡全力也是打得過的。然而要是被發現了,就打草驚蛇。她只能悄無聲息地來,打探清楚,最好再把可能留在陳家府上的黑賬偷到手,那以後想如何鏟除這家人都無所謂。

漢武帝連郭解都容不下,何況你陳蒙汜?

她一個翻身就飛進陳家圍牆裏,落地無聲,手裏捏着幾個石子兒。輕甩一顆出去,一邊的侍衛被吸引,一扭頭,她立刻趁機溜了進去。飛檐走壁,猶如融進了黑夜中一般。她猜測這黑賬必然是在什麽密室之類的地方,今日是大好日子,只消跟着那倒黴管家就是了。她趴在房梁,眼看着陳蒙汜帶着八字胡像個王八似的管家走進書房,拿鑰匙擰開了機關,走進了密室。

等得半個時辰,此二人出來,照舊去喝酒吃飯,午夜時分方散。陳蒙汜和衣而卧時,鑰匙放在枕邊。段镝之過去,将就把水倒在掌心,小心運功,不時掌心出現了兩塊薄冰一般的片狀物,小巧如指甲蓋。她走過去,趁陳蒙汜夫婦張嘴呼吸時,将它們嗖嗖甩進嘴裏。

行啦,老子把這房間翻過來你們也醒不來了。想雖是這麽想,可她畢竟內傷未愈,妄動這等高深內功,此時自己也難受得不行。趕緊偷了鑰匙,溜回密室去。果不其然,那密室案上放着的正是傳說中的黑賬。還不止一本。段镝之只好又從書房拆了兩本書,拿棉線把賬本都捆在自己身上,神不知鬼不覺的偷了回去。當夜不顧自己五內翻騰,奔馬回了京城。

曾靜昭怎料得到她竟然能三天不到就回來了。可這下她這個病養告假可是真的了。曾靜昭打發她趕緊去休息,自己夜裏偷偷跑到段府來看賬。越看越氣,和段镝之計議一番,決定在下次管家去登賬之前、也就是半個月後,設計從其中一個有污點的行賄商人開始查抄,一路連根拔起。“倒是只怕人不夠,要不然把羽林都撥付給你。”“不可!那是保護你的,怎麽能全部給我。我這兩天着令從守備軍再挑一些人就行了。夠用就行,多了也不擺那個排場。”

此事她們私下早已不稱君臣,全然是你我夥伴了。曾靜昭十萬分信任段镝之,把她當成自己最重要的力量來看待—連朝堂上的三朝老相梁烈也得不到她的信任,她最信任的有且僅有和自己完全一致的段镝之。任何稍有忤逆的人,都有可能阻礙她。既然有阻礙,就不能完全的信任。段镝之對她的計劃永遠忠實的執行,甚至不惜代價。

她看着燭火搖曳中段镝之略顯蒼白的臉,心下憐惜,伸出自己的雙手去握住她先前受傷一直疼痛的右手;這手竟然是這麽涼。

初夏五月,荊州豪富楊雷在洛陽的府邸因為之前協助三王謀逆私造兵器而被查抄。段镝之親自帶人,以一場抄家拉開了狴犴校事新官上任的大戲。楊雷正好在洛陽,一句話都來不及說,見了段镝之也不知道請自己的哪一位後臺出來可以保命,愣神之際就被綁回大理寺的地牢。而與此同時,大理寺副丞在衙門口就被抓了,連帶幾個親近的也一同下獄。大理寺卿則跪在公堂上任由舉着皇帝的聖旨動也不敢動。眼見許多自己的手下不論青紅皂白被帶羽林衛帶走,平時放任屬下的他這時生怕受到牽連。段镝之抓完了人回到大理寺,對着大理寺卿宣了另一道聖旨,然後就帶着他回宮面聖,留下手下在這裏裝模做樣的審問嫌犯。

訓斥了大理寺卿,将他的權力置于段镝之之下後,屏去左右,曾靜昭問她,風聲如何?段镝之答,符合預期,想必心裏有鬼的已然人心惶惶。又請示曾靜昭楊雷如何處置。曾靜昭想了一想,問她覺得如何處置好。段镝之道,招了就不殺,不招就殺。曾靜昭點頭,又說,要是招出別的來,你來報我,我再決斷。說完也不知道是嗆着還是怎樣,竟然咳嗽了一聲。

段镝之登時緊張道:“陛下!你…”她想說千萬保重龍體,又覺得生分,卻又找不到合适的話;可見曾靜昭咳得臉紅,心裏越發軟了,便說:“可是受了風寒?有沒有哪裏難受?”曾靜昭見她這副樣子,笑道:“我好着呢,不用擔心。不過一時嗆到。倒是你,”她打量段镝之的面色,有點兒倦意,冷不防四目相對,又都臉紅了:“這陣子勞累辛苦的,傷好些了嗎?”

也許從來沒有好吧。

段镝之低聲道:“不要緊…慢慢調養着總會好。”

楊雷被捕的消息不日就在京城和東都流傳開來,引得士大夫和豪紳中與此有涉者人人自危。段镝之派自己的精銳天天嚴加監視朱緒文,夜半三更總是和內應會面,打聽朱緒文的反應。一連三天,這家夥倒是風平浪靜的很。直到第四天淩晨聽說那登賬的管家次日又要出發去洛陽時,段镝之才下令明天抓捕。派三人小隊去路上攔截管家,東都的衛戍部隊去抄陳家,段镝之親自帶人在散朝之後抄禦史大夫府。

朱緒文散朝時還對一向站在禦殿外巡邏護衛的段镝之微笑,問她身體近來可好。等到衆臣散去,段镝之兀自站在高臺上看他們步出宮去。她先護送曾靜昭回內廷與丞相梁烈議事,自己則從側門悄無聲息的離開皇城。騎馬不出三裏,到達皇家的演武場,校事們早已在此集結完畢。段镝之換了狴犴校事府大都督的新官服,站在臺上看着這群良家子,高聲道:“今日起,你們就是為狴犴校事府的校事官!将奉陛下旨意,捉拿欺君罔上的謀逆之臣。除了陛下和我,沒有人可以對你們發號施令!你們所逮捕和審問的,只有奸佞!”說畢,大門轟隆隆打開,衆人直奔禦史大夫府而去。

狴犴校事們招搖過市,專挑城內的大路走。軍容整齊,盡着黑衣,黑袍上是顏色不一的狴犴刺繡。紅色刺繡的,是最普通的校事。綠色刺繡的,是高一級的尉官,每一個尉官可以率領三十個普通校事。遇到藍色刺繡,校事府內就只有四個段镝之的親近助手可以穿,他們四人號為四鎮撫使,可以各自率領八個尉官。而遇見白色刺繡—這是後來無數京城官員的噩夢—那就是段镝之親自來了,必然有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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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算來,校事府明文在冊成員一共九百九十七人。其實還有三個人,是只有段镝之才能差遣的頂級殺手。這些人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收到段镝之的錢和命令,不可阻攔的去殺任何需要殺的人。

這日天氣驟然炎熱,朱緒文回到府上,剛換了常服,心煩意亂的思考着最近的事情和今天在朝堂上聞到的風聲。突然外面家奴高聲來報,老爺,一群軍爺高聲帶着聖旨進來了。說要把咱們抄家!朱緒文連忙趕出去,看見段镝之站在院中一手舉着聖旨,一手輕松的放在她烏金寶刀的刀柄上,眼神十分冷漠,而她的手下們正分為三隊,一隊有條不紊的扣押、逮捕府上不論男女的所有人,一隊将禦史大夫府圍住,一隊毫不客氣的走進每個房間開始查抄。“段镝之!你幹什麽!”段镝之微笑,高聲道:“禦史大夫朱緒文接旨!”朗聲宣讀了曾靜昭歷數其罪狀,深感禦史臺和大理寺無用,下令設立狴犴校事府并且第一個将他朱緒文抄家的聖旨。念完,她走到跪在地上一臉怒容的朱緒文面前,“怎麽,大人不想接旨?”“我要見陛下!不知道陛下歷數臣十二條大罪,都有什麽證據!”

段镝之哼哼笑了兩聲,手擺了擺,就有一個鎮撫使給朱緒文遞來他的黑賬。“大人還是想一想如何掩蓋這本賬本裏的事情吧。”朱緒文當即癱軟在地,睜大了兩眼說不出話來。

不過一個時辰,抄檢完畢。段镝之下令将朱家一家老小和親要奴仆一概全部押回大理寺關押起來。剩下的人就地關押審問。她自己則在朱府游蕩起來,檢察抄到的東西。

當夜,整個禦史臺人人自危。在接下來的數天內,想盡辦法想出售受賄得來的財産的官員們也紛紛被抓了現行。憂懼不敢出的剩在最後的官員們被快要等得不耐煩的校事們逮了回去。半個月後的朝堂上,衆臣或憂懼惶然、或痛心疾首的看着段镝之和她呈上來的諸多證據,在皇帝的沉默裏默默數着自己的心跳和冷汗。良久,曾靜昭将準備已久的說辭抛了出來。說得痛心,說得難過,說得無奈,一會兒追思先帝之寬仁,一會兒說禦史臺和大理寺的肮髒,一會兒說自己繼位的原因,一會兒說國家百姓的未來:最終的“朕決意”裏,如何處理罪臣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要設立狴犴校事府,校事府的将有權不經過禦史臺和大理寺逮捕、審問、以及處決她和他們認為有罪的人。

滿朝文武,包括一向直言的梁烈,皆迫于形勢,沒有反對。

餘下的這一年裏,段镝之忙于架設校事府龐大的監視網絡,曾靜昭忙着和文官們讨論當今國計民生政策的種種弊端。她們想做的都太多了。但由于使命特殊,段镝之經常出入皇帝寝宮—她自然有這特權—向她的陛下、她的女神,去彙報她為她做的事。曾靜昭和文官集團交道打的越多,越發厭惡他們的習氣。氣急敗壞一陣之後,有些心灰意冷,不防秋日裏着了風寒,病了一場。是夜段镝之心疼她,就留在宮中照顧她。曾靜昭其實只是有些勞累罷了。她發燒時還想批判自己身子骨不行,假如換了自己去受段镝之那一身罪,早就死了吧。燒的迷迷糊糊的夢境中,她還依稀夢見段镝之,夢見有人又來行刺她。可因為夢裏有段镝之,她竟然一點兒都不害怕。她夢見箭簇擦過段镝之的手臂,她立刻跑過去捧着她的手臂問她疼不疼,夢裏段镝之竟然笑了笑,說不疼。

怎麽在夢裏也覺得自己有點兒羞澀臉紅呢?這到底是怎樣的異樣的情感?

醒來天還未涼,不知道是幾更天了。側過頭看見段镝之的腦袋、官服裏的手臂和梳得一絲不茍的漆黑發絲。她靠在自己床邊睡着了。不知為何,曾靜昭心裏一時充滿了溫馨。

自從喪母之後,除了父皇,她就很少能從別人身上感受到這種與人親近的溫暖。父皇病重之後更是如此。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段镝之進入自己的生活。兩個看上去都冷若冰霜的人卻漸漸的彼此溫暖。我不想孤身一人,她在心裏說,所以我遇見了你。她伸出手想去撫摸段镝之的臉,沒想到警覺的段镝之當時就醒了。這溫馨也霎時被一點點尴尬取代。

你總是很嚴肅。雖然我也能感覺到,你也想打破這個界限。

除夕之夜,結束了所有的事情—禮儀,祭祀,寒暄—終于可以回寝宮的時候,曾靜昭讓段镝之來陪她。“反正你也是一個人,何不來和我喝酒?一年到頭,咱們倆也可以有一天好好休息。”段镝之在燈火通明的宮中很“不合時宜”的臉紅了。

她說“咱們”,不是“你我”。

兩人拿了酒,退去所有人,自顧自在寝宮裏,坐在暖和的墊着厚實毛皮的禦榻上,烤火喝酒。曾靜昭要聽段镝之跟她說邊塞的趣聞,異族的故事。段镝之一有要說到政治軍事策略的傾向,她就要段镝之打住,“過年!就這一天!讓我們遠離那些事情。只許說好玩的!要不然,要不然我打你!”她已經有點醉了。

兩人不知說到什麽時候,曾靜昭忘記了,她醉蒙蒙的睡了過去。醒來看見自己身上蓋着毛毯,只覺口渴,伸手去拿水。卻看見卧榻下邊,段镝之靠着火爐躺着。她分明睡在毛絨毯子上,蓋着一床毛絨毯子,卻滿頭冷汗。

曾靜昭霎時酒醒,下去跪在段镝之身邊:“你怎麽了?哪裏難受?朕立刻就去傳禦醫!”段镝之卻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手心裏也是一層冷汗:“不要緊…喝酒喝多了,不知為何…舊傷複發,疼罷了…禦醫來了也無用,不必折騰了。我…躺會兒就好了。”段镝之睜開眼,像是睡迷糊了的老虎,分外溫順慵懶,笑着對曾靜昭說:“倒是你,快披上毯子…萬一又着涼怎麽辦?”

曾靜昭心底柔情滿溢,那晚燒退之後的溫馨再次襲來。她跪在段镝之身邊,拉着她的手道:“這一年來,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你。”她說的溫柔,段镝之只覺身上痛苦都少了三成。“也不知以何為報。”“靜昭…”段镝之必然是在病中,且被這柔情攫取了魂魄,這樣直呼其名;曾靜昭聽見她聲音低沉的呼喚自己名字,更覺親近,低下頭柔聲道:“要沒有你,還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會怎麽樣。”

兩人對視良久,沉溺在這脈脈溫情中。忽然,曾靜昭輕笑一聲,掀開毯子躺了進去,抱着段镝之早已痛得麻木、此刻又忽然緊張起來的穿着官袍的身體,“這樣就不怕冷了。”段镝之緊張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一時語塞,曾靜昭又說:“這樣真暖和啊。你也是會挑地方。來,我抱着你,抱一抱就不疼了啊。”

她語氣活像在哄小孩子,段镝之卻真的受用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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