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紅绫女後半夜醒來,是雕梁畫棟的宮廷房間。四下無人,桌上水還熱着,想必是一直有人留心更換。她倒了一杯熱水,聽見雪落之聲,便推開房門。庭階寂寂,院內石桌和松枝上落滿了雪,沒有腳印,沒有人,沒有別的一絲聲音。

真美啊,她想。宮苑深處,還有這樣的所在。可要是叫人一輩子住在這樣的地方,等待着那個居住在宮苑中心的帝皇探監一般時不時來探視,這樣的人生也太無望了。她生于山野,也只能在山野間栖息生存。她站在檐廊下,酒已醒了,伸出手去,便有一片雪花落在手掌。因着熱力,不等她細細端詳,雪花便融化了,掌心只剩下一滴水。

堂堂五毒教主,從來不信什麽看手相。看着這滴水她反倒想起自己這一生。她轉身回屋又喝了一杯水,穿上紅色的大氅,一步一步離開了皇宮。清晨段镝之來找她,只見庭院裏一人的足印。

她這一去,便是大半年。直到走到了江陵,才給段镝之來信,說春暖花開,要回教中去處理事情了。若有什麽事,到江陵何處何處轉交信件就好了。段镝之見信也無話可說,被曾靜昭問起時,只能如實作答。還找補道她這個人脾氣就是如此,來去自如,這倒還比莫野泊好一點,那家夥來去都不打招呼。曾靜昭一笑,并不接話。她的觀察遠比段镝之敏感。她想紅绫女對段镝之許是有情的,但是并沒有糾葛進來,倒也是寬宏了。她又想問五毒教的教規,以為是什麽教規之類限制了紅绫女對段镝之的追求;可看着段镝之的呆樣,這才覺得一切的本源都是這個人自己吧。

愛情好比是玄學,是與不是,能或不能,沒有一絲客觀因素可言。

她越這樣想,臉上笑意就越深,看得段镝之又紅了臉,跟着呆呆傻傻得笑起來。段镝之平時不愛笑,要笑也笑得十分公務,官員裏私下評價她是皇帝兇神惡煞的鷹犬,她絲毫不介意。漸漸更樂意以鷹犬面目示人。只有對着曾靜昭,她會露出一番小女兒情态的嬌羞—可她又長于行伍,舉止皆是大老爺們,心底嬌羞起來,更有一番手足無措的可愛。曾靜昭就是喜歡這種可愛。

“有沒有人,”她伸出手去撫摸段镝之的鬓角,段镝之有點兒害怕,青天白日她怕突然有人進來,蘭芷她是不怕了的,可她還是怕別人,“嗯?”“說你是什麽鷹犬之類?”段镝之撲哧一笑,“有,一直都有。多的很呢。”“那,”曾靜昭又撩了一下她的耳朵,生撩得她渾身發顫,“現在有沒有人說你是我的佞寵?”段镝之險要被她撩撥得六神無主,倒還穩住心神道:“原來你還希望又人這樣說不成?”

曾靜昭笑了,她也笑了。這話遂不了了之。

怕什麽別人對你有情,只要你對我有意,那我就無所畏懼。自知是被偏愛的那一個,當然有恃無恐。事到如今,段镝之很少再住在她自己府上,那後院不過是她辦公閑暇的休息之所,常常也沒有這個閑暇。她不是在牢裏,就是在宮裏。鬧得皇宮宮人人盡皆知皇帝和段大人的好事,時不時一同入浴,左右都必須遠遠撤開。宮人只道別的皇帝是後宮佳麗三千,咱們這位皇帝倒只要一個。宮人想以後自然可以改口叫段镝之是驸馬爺,可如今要叫什麽?沒名沒份的,還真像養了個不能登堂入室的佞幸。

有的宮人早上起來見了段镝之,想到這裏就要笑。可是笑了一兩次,被蘭芷看見了,免不了一頓教訓。久而久之倒沒人敢當着面笑了。背地裏反倒議論蘭芷是不是不喜歡段镝之。又說蘭芷妄自尊大連陛下的情人也敢管雲雲。蘭芷其實耳聰目明得很,總是能聽見這些亂七八糟的議論。聽見別人議論自己,她其實并不在乎,她只是輕輕嘆口氣。她總覺得現在這樣子是不好的,假如能風平浪靜維持下去直到退位,那就萬事大吉。可是她這位主子哪是個風平浪靜的主?春暖花開的日子裏,她作為近侍女官之首,公主和大臣們争執不下得次數還少啦?她并不是什麽都不懂的侍女而已,她只是什麽都不說。她看着曾靜昭一天到晚總是皺着的眉頭,就覺得事情不好。隐約也覺得,事情越不好,段镝之勢必就越要出動;越要出動,這種關系就越危險。她太清楚公主的個性了,公主是個希望萬事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人,她雖然把難做的得罪人的事情都在自己手上做了,但她最在意的還是她留給太子的是否是個清白的合法的皇位。她可以是惡人,但德昭必須要做好人,而且不能因為她的惡就影響德昭是否能夠為善。蘭芷隐約覺得段镝之的所作所為是不對的,但哪裏不對呢,她說不上來。

暖春之際,曾靜昭正準備派人去巡視春耕的情況,就有地方官奏報稱江陵王曾雲昭在自己的封國內推行經過一些修改的新政,大得民心,施行效果十分好。此事上達朝廷之後,江陵王自知有罪,已經讓府上長史把自己捆在府上,等狴犴校事府去抓他了。

到目前為止,新政對于宗室封王有兩種選擇:他們或者選擇放棄一部分封地、或者選擇推行新政并且不能插手。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而已。先代江陵王本是先帝的堂弟,過繼給無後的一脈以續香火罷了。要論親疏,這個曾雲昭算不得遠也算不得近。在曾靜昭鎮壓宗室的時候他的表現很好,他父親先于先帝過世,自己又哀傷過度病倒在床,所以不但沒能入京吊喪,宗室亂賊殺完了他還依舊躺在床上。那一場大禍,他倒給自己樹了個孝悌的名兒。段镝之曾派人監視他一段時間,他表現也很好,堪稱元化皇帝治下的模範典型。曾靜昭親自表示,這位表弟不用再看着了,把有限的力量集中到重要的地方去。結果現在呢,校事府居然沒有發現他擅自篡改朝廷政令,號稱不但使苛政變善政、還善待豪強家族、款待封國內的官吏,俨然讓所有的階層所有的人都和睦相處。

現在好了,朝廷上傳頌他功德的人多了去了,他俨然給他自己博得了德政仁王的名號。曾靜昭氣得只想把手中茶杯扔出去砸碎,還在府上自縛待法,呸。她一面看着地方官的奏報,一邊腹诽個沒完。她不認為他所做的一定有或一定沒有普及性,她可以取長補短,即便她并不願意。然而現在她雖然把段镝之的人馬派出去了,一時半會也等不到有利自己的消息;可有的人已經開始為曾雲昭歌功頌德了,這就不好了,何況其中某些人還是自己親自提拔的,平日無過,假如這個時候就開始尋個由頭懲辦他們,不但不好操作,也把自己的用心暴露了,那就更是給曾雲昭名聲的野火扇風了。

她非常介意宗室任何同輩年輕人的崛起。可現如今氛圍變了,已經不是要殺就能殺的前幾年了。多年施行酷吏政治,告密揭發,該殺的能殺的殺光了。現在留在朝堂上歌頌江陵王的人,是她在意的提拔的器重的青年才俊,剩下的這些宗室,幸運的躲過了屠殺也就相對性的證明了他們的清白。她清楚段镝之會盡全力給她找來曾雲昭可能的可用的罪證,可她如今竟然奇異的騎虎難下左右為難了。她甚至惱怒于江陵王府上那個長史,她登基之後給所有的封王全部更換了自己挑選的長史,按理都是朝廷眼線,正直之輩。現在這位長史顯然是堅持了正直的原則,和曾雲昭“情投意合”有志一同了。

可氣!

段镝之連續忙了好幾個晚上,不曾回宮。又親赴東都。一連數日一點消息都沒有。東都官員和豪紳聽說她來了,吓得不敢出門,生怕又出了什麽案子要來親自抓人,躲在家中惶惶不可終日。她在東都接收消息,與下屬密談,又見了好幾位江湖人士。東都氣氛日漸詭異,京城的朝堂上依舊争執不休,曾靜昭下令将曾雲昭不得離開他的封國和府邸,等待朝廷旨意。她等不來段镝之的消息,便拖延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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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她自己也覺得可怕,她最重要的決定參考竟然是段镝之。

在曾經的暴風驟雨裏,校事府曾在東都大規模的抓捕和連坐,當時為了方便,借用了查抄的一位豪紳的府邸,改了牌子,叫做東都校事府。這東都校事府日漸也成為校事系統東方的重要據點。因為陰冷肅殺,平日無人敢近。前幾日段镝之親自到訪更是吓得四鄰街巷連只鳥都飛不過。段镝之這夜端坐府中,等待應當半夜歸來的探報,心裏盤算着她的主意,權衡不定。

曾雲昭做的太好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罪證。名聲太好了,太得民心了,她甚至不能找到誣陷或是做大的罪名。她甚至沒辦法從曾雲昭養的那麽多門客裏找到一個願意開口講他的私隐的人,那些被豢養起來的江湖豪俠們竟然沒有一個願意為了任何代價背叛他。假如他們立場不是對立,她很想結交這樣的仁義好漢。可是她不能,她必須擊敗他。

她已經開始聽到有人議論說當今天子殘暴酷烈,小太子登基之後能否處理得當還是未知,國賴長君,不如改立江陵王的說法。她沒有下令殺了這些人,她只想一次性處理掉根源問題。她必須給曾雲昭安一個罪名,只要他有罪,他便立刻失去所有合法性。她沒法找到做大的罪名,就只能引誘他毀滅自己。此刻她坐在庭院裏,天上月亮時不時被黑雲遮蓋,殺人好時節。

庭院裏只她一人坐着,有一位鎮撫使和三個尉官及校事數十随侍,都在左右站着,不敢上前。仿佛她身上帶着無比的肅殺之氣,近身便被吞噬。不多時從外面跑進來一個小校事,手裏帶着火漆封緘的密信。鎮撫使接過信,轉身給她遞了過來。段镝之先看了,然後遞給身邊的鎮撫使。

“大人意下如何?”“…既然他不能,我們就想辦法教教他吧。這事你和安知瞬最擅長,立刻把他給我叫到東都來。”“是。”

鎮撫使走到一邊,正準備放信鴿去送信,段镝之忽然叫住他。她攥着手裏的信紙,沉默思忖。四下無聲,衆人好像黑色的鬼魂般沉默。“…算了,清點一下,一個時辰後我們回京城。”她不敢貿然實施自己的計劃,她需要皇帝的示意。可是假如皇帝不允許,她大概還是會做。也許只是需要皇帝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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