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不行。”曾靜昭背對段镝之,手扶欄杆站着。天氣悶熱,烏雲正在聚集。“除了誘他謀逆,一點別的辦法都沒有嗎?”
段镝之站在她身後兩步之外,這閣子上除了她們倆別無他人。段镝之抱着手臂,語調平靜地說道:“別無他法。若不是他自己有罪,我們如何處置得了他?”曾靜昭嘆一口氣,“真有人那麽說?”
段镝之皺了皺眉頭,“假如沒有,莫不是我誠心造一個出來害他?”
曾靜昭發覺話沒有說對,不能往前接着說了否則越發不可控。“也罷…再等等看吧…我先在朝廷上讨論如何修改。假如能夠控制便罷了,不能控制再說。”段镝之的眼神銳利,仿佛想看見了獵物的鷹。曾靜昭對此卻毫無察覺。她面對這皇宮站着,仿佛看見了整個天下。回想着自己做這一切的初衷,不由得又捏緊了欄杆。
她嘆口氣,轉身換了笑容,看見段镝之也笑着,“不要緊的。我們能處理。過來。”段镝之霎時變了一只聽話的狗,搖着尾巴走過去。曾靜昭摟着她的脖子,腦袋埋在她頸窩,“想你了。”“嗯?”“嗯。”“德昭知道這件事嗎?”“他不知道。我沒讓人告訴他。”段镝之嘆口氣,“好吧。”“正說呢,他那些個教習師傅我都不太滿意,你有空還是去看看。”“都是禁軍校尉,怎麽不滿意了?”“說不上來,總覺得粗手粗腳的。總之跟你學最好,德昭也喜歡你啊。”兩人對視一笑,一陣風起,雨點落了下來。
此番過後,曾靜昭在朝廷上表達了對江陵王自作主張的修改的寬容,并且要求讨論、在修改最後推行。為了拖延時間,她還讓文官們讨論出個逐步推行的詳細計劃來,免得一竿子捅到底又不合各個地方的情況。那些被她親手提拔的官員們抱着極其熱忱的報國之心,整日讨論不休。唯有梁烈心知肚明,無奈搖頭。他清楚曾靜昭無非是在以拖待變,觀察形勢再決定是否下手。他放棄對皇帝的勸誡,希望平穩過渡這幾年,等到新天子登基,還有機會把他塑造成仁義之君。
在他心裏曾靜昭斷然不是仁義的。她在做危險的事情。而段镝之更是最危險的那個人。非謂對他自身有危險,而是對于天下蒼生有危險。
段镝之沒有得到皇帝的授意,觀察形勢,覺得不可與其争鋒,便加派人手去重新監視曾雲昭。因為江陵王府上幾乎沒法收買什麽人,段镝之只能想辦法往裏塞人。曾雲昭喜歡收留落難的江湖人士,有時也為他們庇護官司,用錢財打點了仇家。将養起來,好酒好菜,治療傷患,好了想走便走,不想走留在府上做個門客也可。日漸他仁義的名聲也養起來了,手下的雞鳴狗盜之徒也多起來了。段镝之不費力氣就得到了府上門客的名單,她看了看,也佩服這個曾雲昭:他養了真的俠士,也養了真的小人,但無論俠士還是小人都對他忠心耿耿。一個也手買不到。
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恨!
久經此道,不日校事府就派了兩個婢女進去。又過一個月,探聽得府上諸般人等的作息,這才漸漸派了人去做梁上君子,偷聽偷看。又遣人去結交他府上門客,看看能不能挖走一兩個到別處去。這樣的事向來交給名叫安知瞬的鎮撫使。這日安知瞬在府上彙報,段镝之問:“挖得如何?”“直到臣離開襄陽時,已走了兩個。第三個此時想必也走了。”“三個就差不多了。再多了起疑。”“下官以為,再走兩個也可。就是不知大人要活的死的?”“如果再走,便得是死的。你還能做?”“恰有些門路。”段镝之輕笑一聲,“也罷。去吧。也只有你了。”“謝大人。”“需要什麽就說,難得回來一次。”未及安知瞬開口,段镝之如靈光乍現一般,“對了,你可以找豔桃,找五毒教,再尋這個人。”說着便提筆修書。又将計劃內容對安知瞬說了一遍,旋即叫人将書信快馬送去。
安知瞬得令立刻走了。她一人坐在府上,悶熱的夏日黃昏。不知為何今年的夏天異常的熱,雨水也非常多。好像是一個氣力十足激烈的夏天。她得做準備,想做好所有得準備,等到時機一到,随時下手。這麽多年來,她仿佛已經養成了某種模式,總愛先下手為強。心情仿佛吸血鬼一般,已經迫不急待。威脅這對姐弟皇位的人,不論有罪無罪,都得死。只要死了,任是青史留名,也無力回天。
曾靜昭以為事情可以挽回,段镝之做着釜底抽薪斬草除根的打算,出于預料的是,随着盛夏末尾政策修訂完成之後的推行,天下反倒傳頌起江陵王的德行來了。像瘟疫一樣,遠在她從朝堂上聽到這些說法之前,她就從段镝之嘴裏聽見了這消息—是夜大雨傾盆,段镝之從府上入宮來,走得匆忙,一身雨水,遍體冰涼。曾靜昭上且來不及埋怨她不打傘,就看見她一張愠怒的臉。按下不問,先讓蘭芷去給她拿衣服,再去沐浴。直到這家夥洗完出來,她退去左右,兩人照舊開始婦婦夜話。她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自知若是無事,哪會和自己板着一張面孔。段镝之用一種憂慮又冰冷的眼神看着她、這眼神讓她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事:“今日我收到各地奏報,大半個天下州縣都在傳頌曾雲昭的德性,說他是如何仁義,是上天派來救民于惡政酷吏的。”曾靜昭驚訝的說不出話,眉頭皺到了一塊,“有小兒歌謠,也有人肆無忌憚的談論他的好,甚至于有士子寫的詩歌文章。”段镝之今晚什麽也沒帶,顯然是不打算把公文報告帶給她看、免得她看了生氣了。
曾靜昭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段镝之伸過手來與她交握,用拇指婆娑着她的皮膚,動作雖然安撫,說出來的話依舊嚴酷:“還要留着他嗎?”曾靜昭沒說話,閉着眼沉默思考了一陣,道:“就算現在殺他,名聲不也依舊在嗎?不過徒叫人惹我罷了。”“可是,”“就算他真的謀反了,刺王殺駕,證據确鑿抵賴不得,開刀斬了,也于德昭不利;他若舉兵,萬一有宗室州府聞風而動,又怎麽辦?”她睜開眼,眼神十分銳利的看着段镝之,那種銳利背後有一種讓段镝之心疼的幽怨,“就憑校事府,那個時候能抵擋的住嗎?”
段镝之沒說話,空氣裏是艱難幹澀的沉默。假如真的聞風而動了,殺幾個人怎麽可能阻止?她想說曾靜昭過度估計了,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在過度反應呢?
“算了,你盯着他就好了。我不相信他真的會謀反。雲昭的性子我知道。只要平平安安等德昭登基,再過個幾年,他再仁義也無用了。”
段镝之:“好。”好象一尊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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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固然應了好。卻沒有打算就此罷休。她一邊繼續派人嚴密監視他,一邊積極聯絡人手,準備在必要的時候對其下手。她一度想要離開京城到襄陽去坐鎮指揮,卻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惹是生非。她每天都在思考,曾靜昭說得在理,殺一個處在盛名之下的人只能把他捧上神壇,肉體消滅對德昭的繼位沒有多少好處。但她就是不能忍。只要曾雲昭有一點點不臣之念,她就非消滅他不可。似乎她這人存在的價值就是蠻不講理的維護靜昭姐弟的利益。她讓襄陽的安知瞬以最高機密的形式對曾雲昭的一切一舉一動施行一日一報。蛛絲馬跡概不放過。安知瞬現在在王府上安插了一個幫廚三個侍女一個馬夫,分別盯着廚房、王爺、王妃、世子和門客。一旦有風吹草動就會立刻把輕功一流的小子們派進去趴房梁。
日影飛去,秋天的曾雲昭總覺得自家王府不大安全,總有使人芒刺在背的目光。他知道如今天下之勢已經将他架到了火上,由不得他樂意不樂意了。狴犴校事府派人來監視他也是遲早的事,恍然間王府上下誰都可能是別人的眼線。他韬光養晦這麽多年,現如今更是一句話也不能說了。誰也不能說,就是至親好友,也不能叫他們知道。即便他現如今十分需要找一個人來商量,普天之下卻并無此人。範長史固好,但自己不能把這個念頭告訴他。想到這裏,在書房裏踱步猶如困獸的曾雲昭緊緊捏着手中的筆,可惜我生不逢時!若還有一兵一卒,何至今日!那朝堂之上必不是無道婦人和黃發小兒!
如今他手裏無非一群江湖門客,就算一發殺到皇宮去,就算能殺了段镝之那條走狗,也是名不正言不順。費盡心機造了時勢,猶如大風起,自己卻沒有乘風破浪的船—他既不敢聯系手握軍權的地方太守們起兵,更不敢聯絡殘餘的不成器的宗室。此時正值盛名,再不出手,延宕下去,于己不利。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在黑暗的森林裏徘徊的野獸,為了咬死另一只野獸,渾身毛發豎立,小心翼翼的尋找對方的蹤跡。而對方也一樣,兩只野獸都在徘徊等待,等待對方先露出破綻。他知道對方遠比自己牙尖嘴利,兇悍殘暴,一旦自己失策,就只有身敗名裂的下場。
門客之中,心腹有兩個人,一個名叫段景,另一個喚作胡楓。前者輕功高手,善使暗器;後者使一柄玄鐵重劍,力道之大,有時用劍身砸死人也可。段景曾犯偷盜之罪,又背反同伴,被衆人追殺,重傷逃到他府上來才得庇護。胡楓好打抱不平,自然惹了一屁股的仇家,也是逃到了江陵國境內,正被追殺的走投無路,得曾雲昭救下。這兩個人自從得救以來對曾雲昭惟命是從。他想了數日,覺得只有這二人可信。遂命人去把段景找來,派他将自己方才寫好的信和打點的普通禮物轉交摯友江夏太守程肅,邀請對方中秋佳節時來府上赴宴。
他叮囑段景,速去速回,不容有失。從江陵國到江夏路程不遠,中秋節前自然是可以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