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中秋節前一夜,遲遲收不到消息的曾雲昭死在自己府上。一把飛刀穿喉,一點痛苦都沒有的死在自己的書房裏。侍衛們聽見之前聽見有争吵聲,又聽見異響,進來一看,只見窗子開着,血泊中躺着主子;滿府搜尋,黑燈瞎火聽見牆角慘叫一聲,追過去看見副侍衛長死了,而與他玉石俱焚的是段景。此案一出,舉國嘩然,王府要求追查兇手,明言一定有幕後黑手,曾靜昭為安撫人心,安排大理寺去追查。結果讓大理寺在王府翻出明黃龍袍和藏在暗格裏的香爐,裏面盡是被焚燒的紙片,唯獨留下了兩個字“程肅”。大理寺惶恐,奏報朝廷,廷議決定派遣狴犴校事,校事們果然在江夏太守府上翻出了早前段景去送的禮物和信件。校事們來的當日程肅就在府上自缢而死了。奉命而來的校事們把搜到的東西深秋天氣涼。曾靜昭坐在龍書案前一言不發,面前攤着大理寺的結案報告:江陵王曾雲昭意欲謀反,秘密聯絡江夏太守程肅,派遣門客段景送信。段景送信成功後不知何故未曾返回複命,反而刺殺了主家。這個原因,大理寺說他們無論如何查不出來。段景既無親人,也無別的依靠,在王府上也沒有親厚的人。問那些門客,大家都說段景為曾雲昭所信任,無人能及;但除了胡楓,別人也都說段景的壞話,說此人如何見利忘義心胸狹隘。除此以外別無證據,程肅也死了,一切都死無對證。

她再三要求大理寺徹查,詳盡一切線索;大理寺卿差點覺得官沒法做,不如自盡。朝廷上懷疑她的人覺得她惺惺作态。她是作态。她想通過這個努力來确定段镝之做得滴水不漏,因為她覺得很危險。案發消息傳到皇宮的時候,曾靜昭是真的不知情,她當時詫異的臉不是表演。她着大理寺去徹查之後,立刻散去衆人傳召段镝之—段镝之最近白天都在陪太子騎射演武。

“雲昭死了。”“嗯?”“是你幹的。”“嗯。”曾靜昭皺起眉頭,“我說了不用。!”“他在聯絡江夏程肅。”“只是聯絡了程肅,你就下手把他殺了?!”段镝之愣了一愣,有些疑惑的看着她—皺着眉頭,輕微歪着脖子—“難道我要等到他們起兵?等到事情再不可控一些?”曾靜昭頗有些氣急敗壞,“好好,事到如今,萬一事情敗露,怎麽辦?”“不會敗露的。”段镝之說到這裏竟然笑了,笑得一如既往的輕松,不但沒有安撫曾靜昭,反而招得她無明業火起,“有關的人要麽絕對可控制,要麽已經死了。”曾靜昭怒容不減,盯着段镝之,段镝之只好柔聲下氣道:“我都能控制。你別擔心。叫人去查,能查出來什麽就怪了。有我呢,別怕。萬事有我。”

曾靜昭絲毫不覺得輕松,只是氣急敗壞,又不好發作,只好說:“你不如與滕教主聯絡,看看她有沒有辦法幫幫你。你說的雲昭府上的那些門客,折騰出點事情來就不好了。”她只顧閉眼搖頭,沒看見段镝之聞言表情霎時變得冰冷,仿佛紅绫女是她仇人似的。“有必要我自然會聯絡她。你準備怎麽辦?王府家眷只怕遲早要鬧起來的。”曾靜昭霎時杏眼圓睜,怒道:“你也知道!我以派人帶着聖旨去慰問,還不知道他們怎麽想我呢!王府衆人要是借此機會問我要東要西,如何是好!他們肯定不會讓你去查的,也只能派大理寺了!就怕日後他們舉着個伸冤的旗子上京來!”她直想罵段镝之陷她于不義不仁,可之前允許她要求她這樣做的不也是自己嗎?倒仿佛真的養了一只獵犬,縱容它行兇施暴,現在它咬死了自己不想它咬死的獵物。

“王府要什麽,你只管給便是了。讓大理寺全權調查,反正什麽也查不出來。等到查出來的事情滿城風雨了,再叫王府自己去收拾。”段镝之說得輕巧,正如之前每一次行動結束向曾靜昭報告的那樣。曾靜昭不置可否,只道:“你從頭說給我聽,一字一句,不可遺漏。”好像她直覺段镝之要騙她似的。

安知瞬在段景出發的時候就發現了他,親自一直跟着他,判斷他要去江夏找程肅,立刻安排人去程肅那裏守着。梁上君子果然埋伏看見了段景将信和禮物交給程肅。程肅一邊看信一邊抖了起來,将信扔在一邊,低聲與段景說了什麽,段景神色失落,程肅好意留他休息一日再走;程肅害怕被人看見,當時是親自将段景送到下處,信件來不及被燒毀,派去的校事翻身下梁,拿出他們校事府的秘密藥水,輕易将信件拓了下來,拿走原件,留下拓件。這藥水是段镝之成立狴犴校事府時從紅绫女那裏學來秘方,不知情的外行極難分辨區別。不知情而驚恐的程肅回來看也不看便立刻把假信給燒了。安知瞬在江夏城外就得知了這個消息,立刻将信息飛馬報給段镝之。适逢段镝之人在襄陽按例巡察。得訊立刻定計刺殺曾雲昭嫁禍段景。

她先找紅绫女,想從速在江湖上尋找一個和段景身材相似的,易容什麽他們負責,只需要此人當時入府刺殺曾雲昭即可。又找紅绫女要了致人假死的龜息散。等段景離開江夏走到半路就把他給劫走了。紅绫女不負所托,正巧在江湖上給她找到了身材恍若一人、并且同樣善使飛刀的管平原。管平原身犯仇家,正被追殺,這番得紅绫女和段镝之下保饒了一命。于是中秋前夜,段镝之親自埋伏在王府牆外,等管平原入內刺殺完畢,殺死段景,抛屍入內,殺死正好趕來的副侍衛長,僞裝成二人火并的樣子。再離開。她的輕功雖然比不過莫野泊,但不留痕跡這些反偵察手段,校事府精于此道,自然沒有問題。事成之後,管平原得千兩黃金而去。

“他走了?!你放他走了?!”曾靜昭瞪圓了眼睛問道,“自然沒有。我讓安知瞬去殺人滅口了。”曾靜昭臉上依舊挂着懷疑,段镝之緩緩走向她平靜道:“燒成炭了。”

兩人對視,曾靜昭的眼神裏帶着懷疑,段镝之卻十分平靜,仿佛她只是在陳述事實,毫無隐瞞。不時,曾靜昭嘆氣,“罷了…罷了,木已成舟。”段镝之點頭,“以後這樣的事,沒我允許,絕不可做!”她依然氣急敗壞,段镝之皺着眉頭點頭,“以後這樣的事,也不會再有了。”曾靜昭冷笑一聲,“何以見得?”“莫不是你還想再來一個江陵王?”曾靜昭反而冷嘲熱諷的嘆息起來:“經過你這一番陰謀,難保沒有膽大包天者乘勢而為。”

她其實只是想段镝之認個錯服個軟,她覺得段镝之給自己惹了很大的麻煩,她不想真的責怪,但她想段镝之給自己認個錯。

段镝之的眼神忽然變得冰冷,看着某個虛空,仿佛看着待宰的獵物:“端的是不怕死。”她右手握拳,左手摁在刀柄上仿佛随時準備殺人。曾靜昭恍然懷疑自己這些年讓狴犴校事幹的事情是不是錯了。“镝之,我們殺的人夠多了。”她坐在龍椅上,覺得累,搖了搖頭道:“太多了。”

一時沉默。安靜的空氣像是有重量似的落在人身上叫人無法呼吸。雖是深秋段镝之卻覺得一陣寒冷,想起在襄陽紅绫女對自己說得一番話,确切的說,是吵的架。

“她一直在利用你!你為什麽不明不明白啊!萬一事情敗露了你就會被推出去頂罪!難道她皇帝老子會犧牲自己嗎?!”紅绫女剛剛還坐在她對面舉着酒杯,下一秒就拍桌子和她吵了起來。她們坐在陰暗的酒店裏,街面上連個人都沒有。深更半夜,段镝之和她提出要人,她一開始答應了,可是越想越不對。段镝之如舊請她喝最好的酒,也許就是這最好最烈的酒,激得她終于忍不住發難,光刀似的嘴皮子毫不留情:“你為她做了這麽多髒手的事情!若是原先,有皇帝授意,又能做出個像樣罪名來,也出不了要緊的事!可相比罪責皇帝,人當然更願意罪責鷹犬!現在這事,若是不小心敗露了,就都是你的錯!到時候皇帝再把一切都推給你,你會怎麽樣?!朝廷上那些什麽狗屁大臣會像野狗一樣咬死你!!”

段镝之沉默不語,紅绫女只看見她被燭光映紅的面容,依舊平靜冷酷。她覺得無力而絕望,可是這一次她不能坐視不理,烈酒更蠱惑她的真心:“她以情愛美色蠱惑你,你為什麽就分辨不出來呢?!難道要等到她下旨砍你的頭的時候嗎?!”

“住口!”

段镝之喝止了她,手指緊緊捏着酒杯。二樓別無他人,樓下只有幾個校事坐着充當守衛。她這一吼,四下更是寂靜極了。各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可聽見。段镝之似乎是從不生氣的人,她或者置之不理,或者直接殺人。紅绫女更是清楚,段镝之從不對她和莫野泊說什麽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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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镝之,”“別說了。”段镝之擺擺手,“今天這話我當你沒說過,我沒聽過。從此以後,不要再說。”“你為什麽就是這麽固執呢?!你那麽聰明那麽厲害,權謀機變何曾差了別人,為什麽不懂得保護你自己?!”“豔桃!”段镝之放低了語氣,仿佛懇求,紅绫女不為所動,反而更加焦躁:“她曾靜昭到底哪裏好,讓你這樣為她?!幾次三番身陷險境,是不是非要把命賠出去才算到頭?!”說到痛處,氣急敗壞的紅绫女把手裏酒杯摔了出去,拔出佩刀對着店家的桌椅亂砍。仿佛這些木頭就是冥頑不靈的段镝之,是可恨可憎的曾靜昭。段镝之連忙起身走過去抓住她手腕,紅绫女性起,平日裏打鬥慣了,反手将刀刃往她脖子上一架,冷冰冰的刀刃架在那溫熱皮膚上,下面就是熱血奔騰的血管。紅绫女曾聽人說過上古妖法,可以殺了這個人,将她屍身帶回某處,施以什麽什麽法術,就能使之起死回生,永遠地愛上你。唯一的缺點倒不是風險過大,而是複生之人可能不過是具行屍走肉,剛好滿足有的人對予取予求的渴望。

她好想殺了她帶走。可她也不願意失去她的靈魂。她舍不得。

段镝之抓着她的手腕,感覺她心跳極快,自己又是着急又是憤怒又是擔心,簡直是心亂如麻;突然間見紅绫女兩眼一紅,落下淚來,她一心疼,手便松了:“豔桃…”紅绫女轉過身去,收了刀,拿出手帕拭淚,“罷了…”

她們早已不是年少玩伴了吧?再追索那些年少時就過期的東西注定是得不到的。

“二更的時候龜息散就會送到了…再過一陣,管平原也就該到了。”段镝之點頭,對着紅绫女的背影說:“謝謝。”紅绫女轉過身來看着她,臉上淚痕未幹:“要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

那時,她說好。此刻她看着曾靜昭疲憊的神态,紅绫女說的話像魔咒一樣回響起來。紅绫女事後不情願的向她道歉,說一時醉話,希望她別往心裏去。她說不。可她這人記性太好,從不忘記。她只是不願意信。

“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頓了頓,“也已經死了。以後不用殺,就不殺好了。”曾靜昭搖搖頭,“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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