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已是深秋。元化十一年。前方都是捷報,最近的消息是,段镝之率軍擊破敵人中軍大營,現敵退一百裏,進入最後的堡壘焉耆{12}城,殊死頑抗。段镝之計劃于兩月之內擊破焉耆。
“否則冬日苦寒,将士不能支撐。”
曾靜昭聽了點點頭,又問糧草軍械的供應情況,太尉只好如實作答,其實心裏腹诽個沒完:皇帝每次都要問,每次也不做任何更改,只囑咐他要辦好,他何時沒辦好了?太尉得令而去。空蕩蕩的殿內就只剩下曾靜昭一個人。火盆裏木炭悄無聲息的燃燒,她忽然好奇西域有多冷。段镝之回來的時候一度卧床不起将養寒疾,那時她問段镝之,西域有多冷,她說很冷。冬天山口吹來很大的風,刮在臉上很疼。
然後她就痛的話也說不出來。她回來的時候,身上傷口都已長合,隔着繃帶摸過去,只是坑坑窪窪的皮膚。太醫跟她描述病情,她當然很清楚曾經段镝之曾在牢裏受的罪,只是料不到三年西域就惡化成這樣。如今天又冷了,她站起來走到殿外,焉耆城外現在冷嗎?風大不大?
與此同時焉耆城外的魏軍大營裏,段镝之正躺在床上,做着舊夢。四年了,她還是會夢見四年前在大牢裏的日子。她很清楚這是自己舊傷複發的表現,在夢裏她能清除的感受到鐵鈎再次刺穿她的肩胛,鈎住她的鎖骨;夢裏烙鐵燙上來的感覺不那麽疼了,畢竟燙傷早已痊愈;北風呼嘯中她再一次被擡到大牢的空地上,當着王公貴族特別是江陵王的家人的面,派羽林軍侍衛持鐵棍以特殊陣法毆打{13}—這刑本是她自己創設的,也由她自己作為最後一個領受者—直打斷她四根肋骨,右腿扭曲,肩膀骨裂,滿地都是她自己吐出來的血。江陵王的家人們站在樓上一邊唾罵一邊哭泣。僅存的宗室長者晉王纡尊降貴,走了下來,從軍士身上拔出劍來,對着她的手腕就刺了下去。
那疼痛十分清晰,夢中她不再出聲,只是艱難的扭着頭想看另一側曾靜昭的臉。其實那表情她記得,她不用再看一遍。再看一遍也是一種損傷。于是在看到之前,便在疼痛中醒來。
睜開眼看見白色的賬篷頂,帳篷裏放了數個火爐,其實相比別處已經很暖,但她這一身舊傷還是複發。遠征軍大營嚴禁任何探訪,她絕不能讓敵軍知道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若不經她自己傳召,連軍醫都不可以随意過來。她滿頭冷汗躺在床上,等待心跳平複,才掙紮起身去喝水。
端着水杯的手都在顫抖,帳外一陣大風刮過,她忽然想起曾經居住的小屋,這般大風再吹一冬,那小屋也要垮了吧。被流放的第一個冬天,因為傷勢嚴重,差點活不下來。紅绫女來看過她,一邊給她療傷一邊問她道,你難道就不恨她?她問得痛心疾首,問得疲憊無力。仿佛即便段镝之說恨極了,紅绫女也不會去報仇。
而她選擇留在那間小屋做個牧羊人。哪裏也不去。
痛的夜不能寐,遂穿衣秉燭查看地圖,苦思破城之策。破曉時分穿戴整齊,帶着侍衛策馬去附近山頭眺望日出時分的焉耆城。西域的日出她看了很多次了,只是不知道還能看多少次。她能想到破城之策,只是需要時間罷了。她只是害怕時間不夠了。大風吹動她紅色披風的一角,看着那披風,突然覺得五髒絞痛,幾欲翻轉過來,“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人們總以為一件事也許是在一個走錯的時間點之後才不可挽回,實際上在一開始它就已經注定如此。
隆冬時節,一個下雪的清晨,幾日前曾靜昭打發段镝之陪太子祭祀并行獵。自從段镝之自作主張刺殺江陵王之後,曾靜昭總對她有些隐約的不滿—雖然依舊信任,可身為皇位看守者她也總是在惴惴不安的擔心東窗事發。一旦事情敗露,她要怎麽辦?她仿佛顧不得對段镝之多信任,她總要給自己準備一個萬全之策。為此她夜夜苦思,整日計算着萬一東窗事發她要如何應付,以至睡得不好。段镝之在時尚且每晚安撫她,現在段镝之一走,她倒越發擔心起來。
她總覺得雖然大理寺什麽都查不出來,成了懸案;髒水雖然潑了校事府一身,但沒有真憑實據;江陵王寫給程肅的密信也在手,謀逆未遂的罪名也在那裏了:但就是不安全。此刻朝堂上安靜極了,她等着朝臣們奏事,朝臣們卻仿佛說好了一般保持着異樣的緊張的沉默。
突然禦史大夫走了出來,彈劾狴犴校事府都督段镝之陰謀構陷江陵王曾雲昭,指使兇犯刺殺江陵王并嫁禍其府上門客,事成之後意圖殺人滅口未遂,現人證已到。曾靜昭大驚,強裝鎮定宣召人證上來。兩個漢子走了上來,一個魁梧粗犷,另一個精瘦高挑。曾靜昭問他們是何人,魁梧的說草民名叫胡楓,高挑的說自己便是兇手管平原。
禦史大夫請皇帝準許二人講經過說一遍,曾靜昭勢成騎虎,只得允許。原來管平原事成之後拿錢走人,逃了一個多月突然被一群仇家找到、圍堵,被抓往仇家的莊園。仇家住處将被私刑處死之前,四下火起,他差點被燒死在莊園中。幸得胡楓來救。這胡楓當日聽說是段景所為,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辭了王府出去調查。打聽到最近管平原被被追殺又莫名被保,覺得可疑—他知道這個管平原和他的兄弟段景身材相仿又同使飛刀。他四處尋找消失的管平原,天網恢恢,真讓他碰巧遇見了管平原被抓。他雖粗魯,心思卻細,猜到怕是要滅口,便定計偷梁換柱,放火滅跡;他先一步躲進管平原仇家的莊園,躲了數日,發現了年久失修的密道,這才在大火之中救得管平原出來。二人一邊逃一邊毀了密道。是以無外人知曉。
後來抵達的安知瞬,只能在大火中清點屍體,全然不能分辨到底誰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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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靜昭聽完沉默不語,渾身顫抖,血液仿佛凝結一般。禦史大夫朗聲說着倒行逆施罪大惡極等等,“請陛下明鑒!”朝臣們不滿狴犴校事府作為也紛紛複議,一時朝堂上此起彼伏都是複議之聲。曾靜昭試圖平複自己的過快心跳,可她全然不能冷靜下來。一陣複議之後,朝堂恢複沉默,梁烈卻站了出來,以他幹澀低沉的嗓音朗聲說,此事關系國本清譽,請陛下慎重。
國本清譽。
曾靜昭說,朕會慎重決定。
朝臣們的沉默裏仿佛帶着一種不滿和期許。
曾靜昭又說,“朕會,秉公處理。”
散朝之後,她立刻派人去宣召段镝之回來。梁烈按慣例要和她在朝會後議政。此事又涉及宗室,正在宣召在家養病的宗室長者晉王進宮面聖。殿內只有她和梁烈兩人肅然坐着。“丞相以為如何?”“陛下所問可是刺殺江陵王一事?”“是。”“陛下既已說秉公處理,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置。”曾靜昭苦笑道:“愛卿看來對朕與校事府也十分不滿。”“臣不過說了實話而已。”他看一眼曾靜昭,看見對方苦惱的求助的表情,他嘆口氣正色道:“陛下現如今從速處理為上。否則事情發展下去,對陛下不利。”曾靜昭點頭,又想開口之際,外面同傳晉王趕來了。梁烈低聲道:“至于別的事,是陛下自己的事,老臣不敢替陛下做主。”
曾靜昭知道他必是已然知道了她們的關系,才拒絕回答任何接下來的問題。她也知道自己的處理方法無外乎那麽幾個,唯一值得考慮的重點只是如何處理自己和段镝之的關系—究竟要不要把段镝之直接推出去承擔所有呢?那樣她只怕是必死無疑。還是向外公布自己也有錯沒有阻止段镝之,那樣勢必讓自己也背上責任,從而威脅自己和德昭的法統。
梁烈當然不敢替她選她要怎麽處理自己咬人的獵犬。
晉王在路上就聽說了此事,登時怒不可遏。對着皇帝,年紀一把身材肥胖的晉王一把鼻涕一把淚捶胸頓足的請求皇帝嚴懲段镝之和其他的涉案者,尤其是段镝之,非要她償命不可。說得聲淚俱下,曾靜昭免不了下來親自安慰他—這一安慰不要緊,晉王像突然恢複神智了一般,說為陛下和太子殿下着想,應該将段镝之從速下獄,然後朝廷在議論如何處置,尤其要征求江陵王家人的意見。此事務必從快從重,否則對陛下不利!
梁烈本意說完朝政他就走,奈何晉王一副拉着他一起找皇帝要個準話的樣子。曾靜昭左右為難,好說歹說勸走了他們。一個人坐在龍椅上面對着空蕩的大殿發呆。她左手邊有虎符,可以召喚羽林軍去把段镝之扣在路上,直接壓到牢裏去。虎符漆黑,雕着金絲花紋。她想起曾經問段镝之,要不要連這個也拿去。段镝之笑着說她才不要,總攬太多別人要說她壞話的,“再說了,萬一有一天你要來抓我呢?”
此事人證兇犯俱在,朝野嘩然,為了自保她必須處置段镝之。按律自當處斬。假如光是要求處斬,她大可以偷梁換柱保段镝之的命。就怕宗室不要求處斬,反而要折磨段镝之。恨極一個人,絕不會放她輕松去死,巴不得讓她生受折磨。再者她也很清楚憎恨校事府和段镝之的人有多少。段镝之也知道。可想而知此事宣揚出去,想将段镝之剝皮抽筋的有多少。
她恐懼于做任何決定。但她不得不做。她是皇帝。
在段镝之從獵場星夜往回趕的數日歷,她試圖拖延時間,堅持要等江陵王的家眷來了再處理;然而天下風傳此事,光是東都和京城就有無數傳言,之前的諸般屠殺沉渣泛起,一瞬間段镝之所作所為皆是行兇不義,此人乃是十惡不赦的惡魔。進而就有風傳段镝之穢亂宮闱,當今聖上任用奸邪等等。不日在段镝之到京的前一天,廷議上谏官們紛紛表示校事府的風氣不正,不能再縱容下去;段镝之所犯之事有害陛下清譽,應當順萬民之意重責。
她說,你們說的,我都知道了。朕之前也說過很多次,朕會秉公處理。谏官們又說,陛下當降旨一道,将其欺君罔上之事昭告天下。曾靜昭看着他們,殿外是個雪後晴天,反射的光芒太過耀眼。曾雲昭的家眷來了,來的比預料中快,簡直好像是一早就知道要來似的。江陵王妃穿着孝服跪在地上哭道,我不要這人死,我要她生着受罪,直到老病而死,用她生的每一天來給我冤死的夫君贖罪。
作者有話要說:
{12}又稱烏夷、烏耆、阿耆尼,新疆塔裏木盆地東北部古國,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焉耆回族自治縣附近。
{13}類似情節出現在電影《夜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