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段镝之在進宮門的時候就被羽林衛給抓了,直接關進大理寺的牢裏。她知道事情敗露了,也不是沒想過她可能要承擔所有罪名,她也考慮過被處斬的可能性。她也能想到,對于曾靜昭來說最保險的處理方式就是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推的一幹二淨,一切都是她欺君罔上,一切都是她禍亂朝政,玩弄權柄,甚至有必要的話,大可以再給她也扣點別的罪名。等到來人宣旨然後把她押赴行刑室的時候,她幾乎是帶着一種自己是晁錯為景帝而死的悲壯心情去的。
聖旨說她欺君罔上殘害忠良,本為斬首之罪,但念其為功臣之後,在之前的一些朝廷大案中也立了功,遂決定将她處刑之後流放到玉門關外,圈禁在一處山上放羊。
“終生不得錄用!死後不得葬回關內!”
這話像魔咒一樣萦繞在她耳畔,即便她只聽過一次。“啊…”她低聲嘆息,好象一只豹子。一口血吐在自己的手上,右手手腕上是當日被晉王刺出的猙獰傷痕,如今渾身舊傷争相複發,手腕大患自不例外,此刻纏着繃帶敷着藥。過去的事像黑色沙塵暴一樣連忘記也不能,襲來之時只能接受。從下獄到在廣場上公開受刑,她都沒有見到曾靜昭。在被拉出打之前,她在大理寺的監牢裏把脊杖和鞭刑等諸般刑罰都受了。宗室的怒火熊熊燃燒,假如她是火烤不死的,早已把她架上火去。若能殺她千次,他們定然殺她千次。他們既不想她死的輕易,又不想她舒服活着。朝臣們有的看不慣狴犴校事府的作為,有的憂慮民心所向和謠言四起,也支持宗室們的請求。衆人在朝堂上哭訴申斥個沒完,原意是要把段镝之關在牢裏每年江陵王忌日拉出來打一頓—曾靜昭卻說,若以此法來年年祭奠無辜死者未免有失尊敬,作為罪犯,将她處刑流放了吧。
她才不會把段镝之留在危險的京城大牢裏,畢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那一只黑手給害死。把她流放到宗室無法觸及的邊關之外,圈禁起來,看守她的人都是她父親曾經的部下,也就等同于保護了。
她身上帶着重傷,被關在囚車裏,押赴遠方。
一夜北風呼嘯,焉耆城外的大軍像沉默的野獸般睡着。直至太陽初升,第一個進帳篷來見她的是随軍醫生。醫生檢查完畢,将領們就魚貫而入。叛軍被追打了一年,早已彈盡糧絕軍心渙散,一路敗退到最後當日發跡的堡壘焉耆城負隅頑抗。如今只要将焉耆攻克,這一年多的西域大亂也就平息了。段镝之本意欲圍困焉耆等待叛軍自己內讧,現在看來似乎是低估了焉耆城內保存的實力。她派人潛入焉耆城刺探情報,得知叛軍回城之後本來缺乏支持,但叛軍大肆屠殺了城內的反對者—将其當廷直接抛進鍋子煮吃了—也就再無反對者。今日探子冒死逃出來回報道,城內糧食幾近耗盡,普通百姓已經開始易子而食。
大軍圍困焉耆已久,如今時間再拖下去,不但增加戰鬥難度,也徒增太多人間慘劇。段镝之正與将領們商議如何誘使大軍出城決一死戰,就收到叛軍的戰書。将領們議論着戰書的可靠性,段镝之被身上疼痛所折磨,恍恍惚惚間仿佛看見曾靜昭站在城樓上送她離開京城的樣子。
我生命的某個部分已經永遠的損毀了。
我走了。再見。
“他們自有他們的打算,我們也有。既然要準備出城決戰,對方肯定也抱了必死之心。這也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回去拟定一個野戰擊敗其主力然後攻城的計劃。派人去城門口喊一聲,說我們接受決戰。去吧。”
醫生把藥端來了,将領們也領命而去。段镝之聞着藥味,知道又放了禦賜的補物。“好東西留給士兵們吧,不用給我。一時半會兒我也不會死。”軍醫從她父親多年,一臉憂慮的看着她道:“這是禦賜給你。我也不敢給別人用啊。”
流放路上的一個晚上,在敦煌,衆人都睡了,紅绫女和莫野泊千裏迢迢追過來準備劫囚。她說她不走。紅绫女默默無言,莫野泊張嘴就要罵她,又怕驚醒軍士。二人明白她是不願再招惹是非,情願犧牲自己。莫野泊自去放哨,紅绫女小心翼翼的把手伸進囚車,想給她上藥治傷,卻夠不着。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閃着盈盈淚光,段镝之一路上肉體與心靈的疼痛從未停止,見到這副模樣更是五內如焚。紅绫女心疼得說不出話來,手抖着收了回去。又給她喂了水擦了擦臉—為表懲罰,一路上她只有便溺才可以離開囚車—顫聲道:“等到了地方,我們再去看你。”“嗯…一路…小心。”她聲音幹澀的好像被砂紙磨過。
流放她的地方是山坡上的牧羊人小屋。天知道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哪裏來的牧羊人。小屋勉強可以居住,方圓百裏除了駐軍就沒有了別人。她的水和食物一概由邊防軍送來。牧羊,只是對她的一種懲罰手段,并不指望她有什麽産出。身負重傷的她到了之後便卧病。紅绫女和莫野泊本希望可以直接去探望,卻沒想到小屋被前來護送的軍士團團圍住閑人免進—這些軍士或是宗室故舊或是受人所托,多多少少還和段镝之有仇。他們奉命守着囚犯到深秋不讓她被人救走,且奉聖上谕旨,也只有臨近駐軍的軍醫獲準為她治傷。莫野泊氣的直想上去殺人,被紅绫女拽住。莫野泊沖口就要罵,低頭卻看見紅绫女左手握拳,關節發白。
段镝之抵達小屋的時候乃是深冬,軍醫冒雪上來過幾次,半月後大雪封山,別說軍醫,就是守備官兵也很難上來了。這時候莫野泊才趁機踏雪無痕的上去看望過一次。若沒有他這超凡輕功,段镝之大概已經凍死在上面。西域氣候就是從那年開始突然變得更加惡劣。段镝之在床上躺了數月,兩次性命危急都是莫野泊和紅绫女冒着風雪上來救她;醒醒睡睡之間,她總是看見從牆縫隙裏漏進來的雪。直到她可以自己下床生火的一天,感覺看見了溫暖的陽光,推開門,看見了太陽。
那是短暫的夏天。她試圖擡起自己雙臂,斷裂的骨頭和手腕的穿刺傷痛不可當。想要邁步,感覺右腿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奔跑的能力。小屋的景色其實很好,羊圈裏空空蕩蕩,此刻山坡上寂靜無聲,天地間只她一人。她忽然想知道自己當日被迫解下的佩刀在哪裏。她想邁步出去走走,走了一步卻立刻摔倒在地。按照聖旨,她只能在此終了此生。死了挫骨揚灰撒在山間。她很清楚自己長期生活在這樣的條件裏于自己的舊傷是半分好處都沒有的。假如這是曾靜昭為她選的—正如別人告訴她的—那麽曾靜昭無非替她選了一個不那麽快的死法。假如她在等待拖延時間尋找機會救她,抑或只是讓天下人看着一個奸邪之徒受罪來贊揚她的英明,都沒錯,都可以,段镝之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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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漸漸好了,已是秋天。紅绫女迫不得已要回南方去處理教中事務,臨行前趁夜色來看她。看見她竟然給自己準備好了許多拐杖和取暖用的木材,甚至将小屋裏剩下的破舊獸皮也翻了出來鋪在床上。見她來了,還一副“你看我把這裏打理的多好”的表情。紅绫女神色憂傷地看着她道:“不打算和我走嗎?”段镝之艱難地坐下,那動作僵硬,紅绫女只覺心碎,“我哪裏也不去。我去了,讓她怎麽辦?”紅绫女嘆氣,“冬天守軍撤走之後,野泊可能也要走了。東西我就讓他一發全部送上來。”“好。你們都去吧。萬事小心。”紅绫女不忍離去又無話可說,只好裝作檢查木柴,段镝之也不說話,沉默的看着她;走了一圈再無可看,紅绫女決定轉身離去。到門口不過兩步,她停在那裏,手按在門上卻沒有推開。
“你在乎她,多過你在乎你自己。”而段镝之只是沉默。
“多保重。”紅绫女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飛也似地走了。
由她艱難放牧的羊已經趕下山去了。小屋回到空空蕩蕩的狀态。軍醫前日循例上來看她的時候說,等那些看守她人走都了,邊防軍準備了不少厚實的毛皮,一概都給她送上來。她說不要靡費。軍醫說身體要緊。她說聖旨裏不是有給我的東西的定例嗎?若是多了,讓人知道你們都性命不保。
“別擔心我了。今年只怕天氣不好,小心游騎匪盜。”
那短暫而每日被病痛折磨的日子裏,四下無人,她經常撐着拐杖站在門口,看見天上銀河,看見明月如盤,看見遠遠的山頭上飄來的彤雲,看見豆大的雨滴落下。她從不知道牧羊人應該有的生活,她只依靠着一匹騾子在附近的山谷牧羊。冬季來臨之前,所有的牲畜都會由人帶走。獨留下她在此做她的囚徒。冬天守着火爐,百無聊賴間只有回憶不斷襲來。她想起小時候的曾經随父親這一帶駐守的日子,那時的氣候如何,風土人情如何。目光發呆盯着火焰,随着記憶之河順流而下,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冬天,躺在皇宮地毯上的那個冬天。
不能想,不能想。
冷風稍微漏一進來一點,吹到她肋下的傷口猶如冰刀子劃過。她想起小時候看見父親身上的傷口,父親也是這樣滿身傷痕,頗有些不吉利的自嘲道,老夫縱橫沙場,這麽多傷,只怕敵人都感嘆,段爾東受了這麽多傷,怎麽還不死啊!軍醫連連叫他住口,說将軍可不能這麽說。父親又笑着對她說,閨女兒啊,為父能堅持到現在,無非有一顆報國之心!
你受傷這樣重,為什麽還不死啊?
她以為自己尚可在此堅持十年,甚至覺得這樣每天帶着渾身病痛、寂寞孤獨的牧羊,相比于之前宮廷裏的爾虞我詐,也要安靜平和許多。對于一個殺人如麻作沾滿血腥的人,也不失為一個好死。也許等不到曾靜昭找到救自己的機會,自己就會傷病而死。哪裏料到從第二年的冬天開始,氣候急劇惡化,幹旱,寒冷,大風像馳騁的亡命之徒一樣屠殺一切活着的生物。邊防軍與馬賊反複交戰,最後才發現匪盜俨然成了有組織的叛軍。就在他們想要尋找幫助的時候,焦頭爛額的将軍聽自己的軍醫說,山上的段镝之因為天氣惡劣再度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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