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兩軍決戰的淩晨。段镝之服了藥,又在身上的傷處敷了藥,開始慢慢穿盔甲。将領們一個時辰前還聯合起來最後一次勸她不要上親自戰場,段镝之依然拒絕。她說最終決戰,士氣至關重要,我若不身先士卒,如何戰勝對面的亡命徒?
她穿着紅色的披風,盔甲在寒風中摸上去冰冷的如同死亡。她穿着盔甲端坐在中軍大帳閉目養神。将領們都在外面忙着安排,耳邊聲音嘈雜,她聽見刀劍出鞘又入鞘,聽見打磨兵器,聽見有人拿起盔甲,聽見有人吃飯喝湯,聽見幾匹戰馬嘶鳴,聽見軍士交流作戰計劃。大帳內除了她便只有一個侍衛。沒人敢去貿然打攪她,無人和她交流,沒人知道她這一刻心裏在想什麽。過了一個時辰,軍醫前來再度給她檢查身體。無大礙後,将領們按時過來開最後的作戰會議。她說的簡短,交待最後和她一同入城的官兵一定要小心城內巷戰的危險。已經無人再建議她不要身先士卒了。最後她說,進城之後,當如何如何如何。安排這位将軍去做這個,那位去做那個。衆将點頭稱是,偏留下全軍的偏将軍不做安排;最後她說,假如我有不測,就有你代行職權。
“将軍!”“現在,整點人馬,出發!”
清晨太陽初升的時兩軍便開始在城外交戰。叛軍像瘋狗一樣亂咬,十分頑強,一開始魏軍絲毫不占上風,直在陣法裏你來我往一個上午不分勝負。段镝之下令此時趁敵軍疲憊,擡出床弩開始往城牆上發射着了火帶易燃物的巨大箭矢,半晌城牆火起,城上守軍亂作一團。段镝之這時放出自己的騎兵開始和對方的騎兵厮殺,阻攔對方回城。“一個人一匹馬也不許活着回去。”又殺了一個時辰,城外叛軍已陣亡殆盡,沖車上陣,輕易便破了門。段镝之立刻策馬上前,親自帶人殺了進去。
她早先服了藥,不覺身上疼痛。此刻殺心正盛,亦不覺得疲勞。将領們進城才發現,段镝之所料不錯,巷戰才是最艱苦的部分,一則雙方都十分疲憊,二則對手已經是殊死一搏。此刻主将若不能鼓舞士氣則必然一敗塗地。城內到處都是敵軍準備的陷進,餓死在街道上的人的殘破的屍體被戰死者的屍體掩蓋,滿地都是新舊血水。打過第一道城門,在街市上與一群敵人肉搏之後,敵軍又敗退到焉耆貴族留下的王宮裏,将大門緊閉。段镝之讓人将王宮圍住,上沖車拆牆。期間免不了和各處不斷沖出來的新的殘部白刃相拼,沖車亦半路雖壞,将将勉強撞開大門,又是一個時辰過去。
王宮不大,但裏面的人要麽已經放棄抵抗躲在角落裏等死,要麽頑抗到底向潮水一樣沖過來。進門的一瞬間,敵軍使出最後的無數暗器機關,長矛像箭一樣飛出來,箭像雨一樣射過來。段镝之早不複當年之靈敏,她感覺不到疲憊,動作卻實在是慢了,不防胸口便是兩箭。有将士着急想上來救她,不幸又被飛來的彎刀砍了腦袋。段镝之暴喝一聲折斷箭支,揮刀向前殺去。仿佛她不是為了勝利在殺人,而是為了宣洩心中的積郁在殺人。仿佛一只被困已久早已沒有生路的野獸,在被殺之前要盡情表達自己對人類的怨恨。她這一時殺起來,竟然無人能擋,吓得有的亡命徒連連後退不敢上前。就在他們殺進最後的王宮大殿、眼看削絕匪首就要大勝之時,藥效失去,段镝之頓覺渾身沒有一處不是痛如火焚的—這動作一慢,一位跌倒在地卻僥幸未死的叛軍士兵終于達成了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也要殺了這魏國狗賊的使命—他用撿起的魏國将士的劍精準的從段镝之的肋下刺了進去。
幾位将領們殺紅了眼搶先跑進大殿斬得敵酋首級,走出殿門卻發現段镝之跪在地上,滿地鮮血。
數日後的京城宮中。已經要開始準備臘月的一切。曾靜昭還在等待前方的消息。
她以為段镝之是恨她的。既恨她将一切都推在自己身上,也恨她狠心将她流放到窮山惡水的荒涼所在。第一年因為反對勢力對段镝之的監視,她其實絲毫不缺乏信息源:她知道段镝之如何卧床,傷勢如何,大雪何時封了山,又何時開了春,她又何時開始能夠行走,開始放羊。守軍能看見的,她都知道。但她什麽都做不了。她悄悄的将校事府轉為地下,改制為皇帝的親衛部隊,一個人都沒有遣散。她給江陵王遺孤優越的待遇,在新政修改的過程中順從民意。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一個凡事好商量的天子。其實她想起來就恨。仿佛在做皇帝的這些年中,除了對段镝之和弟弟德昭的愛之外,剩下的對別人的情緒大多是恨。晉王請她一定到行刑現場以示公正,她全程看着段镝之幾乎被打成一個廢人,指甲都掐進肉裏,五指攤開手心道道血痕。她看着晉王肥胖老邁的身軀像個熊一樣的撲下去拿着劍抱着讓段镝之殘廢的念頭刺穿段镝之的手腕的時候,她低不可聞的驚叫了一聲,倒吸一口,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幾乎往後退了一步。
仿佛有人在她最痛最痛的傷口上,拿着冰涼的刀刃又劃了更深一刀。
段镝之艱難的扭過頭來想看她,看見的是她的一張驚恐的臉,而那張驚恐的臉突然就變的冷漠。用力克制的、像是被什麽粗大繩索拉回去的那種急遽包裹起來的冷漠。段镝之的面孔因為疼痛而扭曲,看見曾靜昭霎時的冷漠,她眼睛裏的火苗霎時燃燒到至盛,然後轉瞬熄滅。
曾靜昭看見她這樣子,從心裏已經給自己扣上了罪人的帽子。
仿佛段镝之還想掙紮起來,晉王大吼一聲“衛士”,衛士便拿着鐵棍在她脊背上狠狠打了一棍。
曾靜昭前夜在宮裏不眠不休的對着地圖尋找流放段镝之最安全的地方。她尋找段爾東曾經呆過的地方,既不能是好地方,又不能讓段镝之的仇家有染指的機會。第二天的朝堂上衆人聽到的是将段镝之流放玉門關的聖旨,其中着重說到不能再錄用、也不能遷葬回到關內。朝臣們訝異皇帝做法狠辣,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更加堅定了是段镝之蠱惑君上的想法—否則皇帝為什麽這樣殘忍的對待她?梁烈不發一言站在那裏,眼角餘光瞟見曾靜昭神色十分疲憊。
他們不知道曾靜昭深夜對着聖旨準備蓋印的時候差點将玉玺砸了出去。
段镝之被流放出城的時候她自然沒去送,也不能在護送隊伍裏安插眼線,更沒有派校事府的人跟着。她派校事府的人去搜集所有主導此案者可能有的不幹淨的一切證據,雖然知道即便報複了,真正的罪魁禍首也是自己,不是別人。從頭到尾,不論是發起成立校事府,還是濫用酷吏搞監視和冤獄,她都默許了,參與了,為此應該負責人的不能是段镝之一個,造成她的悲劇和下場的始作俑者是自己。而如今打成重傷被流放的人是段镝之。
Advertisement
你為何與我笑言,說一旦出了事,由你來付代價?若我們沒說過那些,會不會就沒有今日?
出城那日京城下着大雨,曾靜昭一個人坐在寝宮裏,不理朝政,斜倚着卧榻上曾經段镝之睡的靠枕仿若火燒。蘭芷來報說太子殿下來了。曾靜昭說不見。
就今天一天,我誰也不想見。今天是我的地獄,讓我一個人在裏面默默的受火焚之苦。
深冬臘月的早朝,官員們在讨論來年的政策是否需要修訂、修訂後從哪幾個州郡開始試點。她沒在聽。她在一心一意的等前線的消息。自從氣候惡化以來,西域小國紛紛遭災,饑荒蔓延,匪盜橫行。漸漸一夥匪盜以焉耆城為據點成了叛軍,攻克大小城鎮,俨然準備自立為王。不日便發現攻打城鎮無益,誰也沒有吃的,只有向東方去劫掠魏國才行。邊防軍再三戰敗,最遠時叛軍曾深入關內近一千裏。朝廷震動。曾靜昭派去的各州精兵竟然分分戰敗,她看着朝廷上這些文官,沉默而憤怒。她擲出的問題,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回答。最後她下令立刻宣召段镝之回來。朝臣反對,她怒道:“那你們倒是提出一個除她以外的良将!”
她雖然惱怒,雖然已經拿出了最後的底牌,但她對段镝之的歸來抱有十分忐忑的心情。她開春以來忙于戰事,有一陣沒聽到段镝之的消息了。據邊關軍醫去年說,段镝之的渾身上下的傷需要到氣候溫暖的地方好好調養,不宜妄動刀槍,更不宜勞累過度。曾靜昭知道軍醫的意思,她必須等待機會才能找個借口把段镝之救回來。神不知鬼不覺,讓段镝之回到一個避居世外的地方,等着自己。自己等德昭繼位之後局勢平穩了,就立刻去奔她。
這是她的計劃。因為突如其來的戰争讓段镝之再次身先士卒不是計劃的一部分。她恨自己無能,恨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個能出來領兵作戰,恨自己将段镝之迫害到那般田地之後,還不放過她,還要她回來為自己賣命。她坐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臉,想起段镝之曾經在背後笨拙的幫自己梳頭的樣子,想起她渾身是血趴在地上的樣子,想象着她此刻的樣子。
她打碎了鏡子,夜不能寐。
紅绫女曾經來過一次。她輕易跨越重重守衛的眼線來到曾靜昭的寝宮龍床前,默默地看着這個讓她恨得要命的公主皇帝。曾靜昭當夜無法入睡,恍惚間看見有人來,吓了一跳;幸而身影婀娜紅裙飄擺,曾靜昭憑這認出是自己那可憐的情敵。她預想着總有一天,段镝之的兩個朋友會來興師問罪。可惜無論對方問什麽,她都無話可說。曾靜昭感覺紅绫女的目光猶如千年寒冰做的鋒利的刀,輕易将她紮了無數個窟窿;紅绫女覺得曾靜昭的眼睛像黑暗中的大湖,這湖裏沒有怪獸,沒有游魚,只是湖水而已。
兩個人沉默相對,外面忽然下起雨來。
紅绫女最終什麽都做便離去。曾靜昭想問她段镝之怎麽樣,到了也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