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主意已定之後她派人立刻去接段镝之,時已深秋,一個月後得到消息說段镝之舊傷複發,隊伍只能慢慢走。但段镝之聽說宣召她是為了領兵作戰之後,立刻遣人帶了她的初步想法回來呈上朝廷—朝中有些恨她的,認為這簡直是翻天的嚣張跋扈,還沒議定讓你帶兵,你就開始作戰計劃了!可惡!可恨!

他們在內廷會議上表示啓用此人實在有違,有違之後的部分還沒說出口,曾靜昭直接把手裏的杯子擲了出去;若不是她出手時還是顧忌了朝臣的顏面,杯子肯定準準砸在那人頭上。“朕只說最後一遍:當此國家危難非常之時,用非常之人。如果你們誰能舉薦更好的人選,就快說。說不出來,此事就不必再提。上戰場去,”她想說去赴死,立刻覺得不吉利,“去保護大魏的不是你們這些人。”

她此刻坐在禦殿上,聽着朝臣們議論的激烈,覺得諷刺。一開始反對啓用段镝之的,出征之後說風涼話的,接連勝利之後還在議論一旦得勝歸來要怎麽處置段镝之、是否還要把她繼續圈禁在玉門關附近、還是換個地方的,還是要不要減刑、要不要獎賞、要不要優待,都是你們。要是天生不愛權力,怎麽做得這皇帝寶座?她越來越想逃離。

朝臣争論的激烈,她又開始走神。最近不知為何總是覺得焦慮,經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其實段镝之走後這幾年,她哪有一天不是被回憶和愧疚所折磨呢?段镝之整整走了一個半月才到,這還是她不顧自己的身體強行趕路的結果—她躺在馬車裏,被悄悄的帶進皇宮—本來要該送到她自己原來的住處,但校事府需要整修。曾靜昭憂慮她不能得到好的救治,一意孤行把她帶回宮中。夜裏一到,偏殿裏整個太醫院都在候着。她想進去看看,又怕打攪太醫們檢查診治,只等在外坐立不安的等待。

剛才瞥見她發着燒被擡回來,擔架上的那個人是那樣消瘦。

過了好一陣子,衆太醫出來跪在她面前,說段镝之傷勢如何,如何補救。她聽得心驚肉跳,口中喃喃自語,“走的時候不還…”太醫們又說要如何給她将養和進補,大概能養到什麽程度。曾靜昭立刻下令,将太醫院的奇珍藥材一概供給段镝之養傷。太醫們唯唯諾諾,她想問,又住了口,太醫們不知所措,擡起的頭又埋了下去,她道:“…她大概什麽時候會醒?”太醫們說這說不好,既可能一會兒就醒了,也可能睡到明天。

“陛下還是保重龍體。”只好将人手留下,自己回去睡了。夢裏一會兒夢見段镝之好了,一會兒夢見段镝之死了,醒醒睡睡,一身的汗。

第二天早朝一散,皇帝罕有的把事情全部撇給梁烈,立刻回來看段镝之。沒想到老遠就聽見一陣忙亂。九五之尊直沖進殿去,看見地上的血,吓得魂不附體,立刻擠了進去。太醫們見她急了,也不敢圍着,立刻散開。她看見段镝之面色慘白閉着眼仰面躺在床上,氣息微弱。“怎麽回事?”她壓低了嗓子,語帶嗔怒。太醫們還未開口,床上段镝之啞着嗓子道:“不要緊的…經常這樣…”

一揮手衆人散去。曾靜昭伸手拿着手絹給段镝之擦去額頭冷汗,自己的手卻都在抖。“…”她看着段镝之這樣子心痛的幾近死去,喉頭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段镝之說完那一句話之後又閉上眼不發一言,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忍疼痛—這倒佐證了她對自己流放生涯的預計:她要真的帶着這一身的傷和流放路上落下的病在那樣的環境裏呆着,她大概活不到四十歲。

曾靜昭擦完了汗,還想找些什麽事做來化解此刻的尴尬和內心的負罪,四下環顧間,看見段镝之□□在外的右手,纏着繃帶;她小心掀起一點被子,看見段镝之的手腕,看到那裏更加厚實的繃帶和撲面而來的冰片與麝香的氣味。

想到晉王那一劍,她整顆心又好似被人戳了一刀一般。她恨晉王,近年來努力借機賞賜他,以期漸漸喂肥喂病,來日一發賞了什麽發物,生生吃死他。

她伸出手指去撫摸段镝之的手腕,段镝之卻費勁的挪了挪手腕。曾靜昭的心霎時掉在了幾近封凍的冰湖裏。

“這些年…”她深深吸氣,“對不起。”說着埋下頭去,淚水奪眶而出。段镝之想說話,卻咳嗽起來;曾靜昭想去扶她坐起來順氣,卻誤碰鎖骨處的舊傷,段镝之更是痛得不得了:曾靜昭只覺自己做什麽都是錯的。這當真是她的地獄了。

“你別忙了…”終于折騰了半天,段镝之努力坐起來一點,曾靜昭眼疾手快給她背後墊了兩個枕頭。“…我只是…路上累了。”曾靜昭幾乎不敢看她,她想找點什麽話說,說自己愧疚,說自己備受折磨,說自己想趁此機會讓她洗脫一部分罪名,來日等自己退位了,再去接她,從此不問世事;可是她說不出口。

我有什麽資格說這樣的話呢?是我為了保全自己和德昭将一切罪名加在你身上,甚至在禦史臺的撺掇下、為了将自己的名譽洗幹淨些,又将之前的幾個無頭案都算在你頭上;也是我如今滿朝文武無一能人,又将病中虛弱的你召喚回來,宮中将養,準備派到最危險的地方去打仗。

縱然我想過報答,實則一直在虧欠,我有什麽資格再給你許下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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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準備開口問段镝之這些年過得如何,段镝之卻開口問道:“我的刀呢?”她擡頭看見段镝之的眼神,很虛弱,很疲倦,卻不冰冷,像是很多年前躺在自己寝宮的地毯上睡着的那個人,或者說只剩半條命的那個人。

“在…你府上存着。”“哦?”“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回去拿。”段镝之無聲的笑了笑,笑意被疼痛攫取,轉瞬即逝。“我怕不能…一直住在…宮裏吧?”曾靜昭以為這是段镝之怨恨自己的一種表示,“也許吧…朝臣們大概也要鬧起來的。”“是啊。”

你為何還在這裏推波助瀾?

“要是這樣,等你好些了,校事府整理出來,我就派人送你去。讓太醫院每天都給你派一個值班太醫守着你。”“好…快些養傷,早日出征。”“…”曾靜昭想說千萬保重、千萬別死、千萬別受傷等等之類的話,又覺得此時說起來恍若虛情假意。假如段镝之真的恨自己,自己此刻說什麽甜言蜜語抑或悔恨難當,再段镝之看來也不過是給顆糖吃引誘她去賣命罷了。

“你想要什麽,都派人報給我。我到時候…我派之前的那些人去保護你。”

段镝之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在曾靜昭看來她笑得甚是輕蔑。她認為這自然是自己咎由自取,像個意外害得丈夫受重傷的妻子一般,堂堂九五之尊凄恻的坐在床沿,眼睛紅着,怎麽也褪不去。

突然段镝之伸過手來牽她的手,也許因為疼痛,段镝之氣力不夠大,像小孩子努力牽大人的手,只能牽到手指頭。她覺得驚喜,擡頭看見段镝之費勁兒的對她笑:“放心,我們會勝利的。”

數日後段镝之就搬回自己府上居住。鎮日研究軍事,努力養傷,曾靜昭幾乎把整個太醫院的補藥都供給她用。要是能給她換一副身體,皇帝願意付任何代價。段镝之因為養傷的緣故,絕少離開舊宅。曾靜昭忙于政事,也沒有時間去看望她,也需要避嫌。她對段镝之養傷期間的一切了解,都是派去的校事們監視的結果—她不想這樣,可是她能派的她唯一放心不會傷害段镝之的,就是這些段镝之的前部下。段镝之也絕少和她交流,既沒有消息帶,也沒有公務帶。她只是每天聽着校事們向她報告,段镝之今天看了什麽書,又在宅子中拿着什麽舊物看了半晌,又努力練武幾次,氣色如何,情緒如何。

如此養了兩個月,段镝之漸漸好了起來,離她應該出征的日子也越來越近。正月,段镝之時隔三年之後再登朝堂,公布她的作戰計劃和作戰需要。朝臣們再見這個殺人兇手,倒不覺她像以前那樣仿佛一只獵鷹了,更像是一匹孤狼,既不需要朝臣的贊許或恐懼,也無意把他們當作食物。

計劃通過,朝廷發出命令點兵。她還要帶一部分京畿地區的衛戍部隊走。不日就要上路。為了給這支肩負朝廷希望的軍隊壯聲威,皇帝特意大操大辦了出征踐行的儀式。又借機給段镝之打造铠甲,配備糧草,俨然一副此役不勝就國破家亡的嚴肅。她還特意給段镝之配了大紅的披風,圖吉利。

走的那天,段镝之沒和她說什麽別的話,像正常君臣一樣告別。出城門時,曾靜昭站在城樓上送,眼見她騎着馬穿着大紅披風,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非常眷戀,非常憂傷,仿佛在看闊別幾十年容顏已老的戀人,仿佛在看飽經戰亂荒廢破敗的故鄉。

閉上眼,那眼神還很清晰。

“陛下!禀陛下!前線捷報!段将軍所部大破焉耆!如今匪患已除!”她猛然睜開眼,笑意爬上眉梢;朝臣們紛紛向她道賀,她開口問:“镝之怎麽樣?”高興的已經忘記避諱了。

飛馬來報的人說捷報上沒寫,是破城之時立刻派人送來的,路上一點沒耽擱,大概來不及寫段将軍如何。她稍微有點失望,但還是賞賜此人,又傳令嘉獎遠征軍。正議論時,外面又來了一騎遠征軍專用的信使,那人身上背着袋子,入殿只道一句“啓禀陛下”,便噗通跪在地上,低着頭将背上的袋子奉上。衆人不知所措,太尉上前打開袋子,看見一個土陶罐子和一封軍報。曾靜昭預感不祥,急切命令太尉念。

“啓禀陛下,遠征軍主帥段镝之将軍于焉耆城中戰鬥時被敵軍士兵所傷,于破城當夜不治身亡。罪臣遵将軍遺囑,将遺體火化,骨灰送返京城,由陛下處置。罪臣李嗣邺。”

曾靜昭霍然站起,一步一步從禦座上走下來,抱起地上的土陶壇子,緊緊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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