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軍醫其實把全軍最好的金創藥其實都留着,就是生怕段镝之有個三長兩短。結果部将們把段镝之擡到王宮龍床上的時候,軍醫飛也似的過來把所有的藥都用上了,血還是止不住。軍醫得皇帝的再三囑咐,深知若是不能保段镝之的命自己的命也就玩完了,忙得滿頭大汗,雙手顫抖;衆将圍着段镝之,一時間亂成一團。

“都…幹什麽呢?!”她奮力喊了一聲,讓衆将依計劃去安排占領事宜。這一喊不要緊,腹部傷口又是血水湧出。

等到将領們匆匆回來,天色擦黑,只見遠征軍的二把手李嗣邺跪在段镝之床前。軍醫束手無策,段镝之的血是止住了,可是她身體虛弱,勞累多病,她自己和軍醫都心知肚明:大概是撐不過今晚了。她想過自己可能會死在這場戰争裏,所以離開京城的那一天,她深深地望了那城樓一眼。

看那滄桑變幻間大概不出二百年就會坍圮的城樓,看那來生來世大概還會清晰記得的心愛的人的臉。

假如我此去再也回不來,你會為我哭泣嗎?

然而那是死後的事了。既與我有關,卻也與我無涉。

躺在病床上的段镝之感覺自己越來越不能呼吸。喘着氣交待後事,除了按照計劃接收焉耆城之外,還要出城多少裏在附近山谷清剿可能殘留的叛軍;關于她自己,她囑咐李嗣邺立刻将自己火化,裝在土陶罐子裏,随自己陣亡的戰報一同送回。李嗣邺猛點頭。二人深知,若按照段镝之身上背的罪名和當年的聖旨,她就是燒成灰也不可能歸葬關內。唯有這個辦法,她可以把自己送回去,送回曾靜昭身邊。

即便死後這個世界已經與我無關。我還是想回到你身邊。

她仰面躺在床上,下面将領跪着,隐隐有哭泣聲。閉上眼想起在京城養病的那些日子。其實曾靜昭派校事們來保護她,校事們向皇帝報告她的動靜,她也在問校事們,皇帝最近怎麽樣?校事們說皇帝如何如何忙碌,聽到大人的消息如何如何在意;校事們總是問她,大人有話帶給陛下嗎?她說沒有。

我沒有話對你說。我不能。若說她對曾靜昭一點恨意都沒有,那她自己都不信。可她真的能去恨曾靜昭嗎?她做不到。因為我深深愛着你所以我連恨你都做不到,而接近你我又感到痛苦。假如時日長久,也許我們有機會彌合這傷口。

可惜沒有時間了。

戰争過程中,段镝之還曾想象着,假如能夠活着回去,未來大概會是怎麽樣。然而随着身體每況愈下,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大概回不去了。有時不免自嘲的想,殺人無數,活該如此。于是攻城時她是抱着必死之心向前殺去。

必死之心啊,她默默的嘆氣,仿佛人生的最後一口氣;現在果然要死了。

她扭過頭,看着東方。身體裏的血液所剩無幾,回天乏術,不過等待死神來接她而已。東方的天空此刻應該有星星吧?我以前住在小屋當牧羊人的時候經常看,看着那顆星星,我就會想到你。我很想你。

段镝之閉上了眼,一直握着自己的佩刀的右手也松開了。她死前或許回憶起最初小時候見曾靜昭的場面,或許回憶起為曾靜昭打敗過的敵人,或許回憶起某天清晨醒來曾靜昭的笑顏;或許也會回憶起朋友們,回憶起莫野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臉,回憶起紅绫女星空下閃閃的淚光;或許什麽也不想,任由靈魂出竅,被大風吹散。

李嗣邺流着淚親手寫完軍報,親手把骨灰裝進土陶罐子裏,飛馬讓送回去。送信的人一路上根本沒有休息,骨灰壇也沒有從他背上解下來,直到此刻,送到曾靜昭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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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被噩耗驚得不知所措,又見皇帝這副樣子,更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曾靜昭幾乎跪在地上抱着骨灰壇,朝臣們只得跟着齊刷刷跪下。良久,大殿上一絲聲音也無。幾乎低不可聞的是曾靜昭的極度隐忍的哭聲。直跪得人腿都酸了,曾靜昭才緩緩站起來,閉着眼睛對朝臣們說,今日散了吧,有事一概交給丞相。

說完也不理朝臣,兀自轉身一步一步走了。

一年以後,曾靜昭退位,十四歲的德昭繼位。登基的第一道聖旨,是宣布他的姐姐落發為尼,已選僻靜處的廟宇隐居修行。将段镝之身上的罪名一概免去,讓她留在世上的最後的名頭是如同乃父的骠騎将軍。其實尊號有何用處?她既無後人,家族也無旁支,段家在她這裏已經絕了。少年天子很平靜、平靜的不容置疑的說,從此,一切與狴犴校事府和段案有關的事到此為止,任何人不得再提起。

曾靜昭帶着段镝之的骨灰,走到一個深山之中的行宮,所帶仆人不過四五名,生活所需由皇家定時送來。此處依山伴水,她就勢在山中找了塊風景絕佳的地,将段镝之的骨灰埋在那裏。從一年前骨灰壇送回來,到下葬之日,粗糙的土陶罐子一天也沒有離開她懷抱。

我再也抱不到你了。我現在只有這個壇子。

她封賞了所有參戰官兵,不論死活,也沒有處罰任何一人。朝廷對此沒有異議。對于段镝之以身殉國,不論是朝臣還是她,都不曾提過一句。她把骨灰壇放在寝宮床邊,不讓任何人觸碰,連擦拭灰塵都要自己來。蘭芷得知段镝之死訊之後,非常擔心曾靜昭的情緒。她本在太子處,聽說皇帝散朝回去了,急忙趕回寝宮,看見曾靜昭一個人抱着骨灰罐走到床上坐着,失魂落魄,恍如呆滞。曾靜昭看了她一眼,這才流下淚,對她說:“蘭芷,镝之不在了。”

說畢便緊緊抱着骨灰壇子大哭起來。

紅绫女在她退位之前,再度逾牆入宮來探望過一次。段镝之出征時,她收到過段镝之的信,告訴她不必麻煩前來探望,大軍也不接收任何探視。她自己會注意身體。當時紅绫女忙于教中事務,知道回信無用,也就沒管。後來倒是在軍需品中藏了些藥給段镝之送去,也不知道她吃了沒吃。倏忽一年過去,她希望段镝之能從此獲得自由身,不再在那邊陲苦寒之地受苦。沒想到聽來的是死訊。

她怎能想到山上一別便是永別。

走進寝宮的時候,她看見曾靜昭對着一個土陶罐子呆坐着。曾靜昭發現她來了,轉頭看着她;她對曾靜昭投以驚詫的目光,曾靜昭對她點頭。她走過去,跪在那骨灰罐前,顫抖着雙手輕輕撫摸罐身,低聲哭了出來。哭了許久,方才收住,轉過身看曾靜昭,看見對方也在流淚。好像這個人的眼淚已經無法止住,也不需要劇烈的情緒。曾靜昭只是悄無聲息地哭泣。

紅绫女站起身,平靜道:“我走了。以後不會回來了。”曾靜昭點點頭,“我會帶她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葬。”擡眼看着紅绫女,紅绫女搖頭道:“不必告訴我在哪裏。”“好。”走到宮門前,她又止步,折回來将一塊玉佩送給了曾靜昭。也不解釋,兀自離開。曾靜昭想問這是何物,也叫不住她。仔細看看,像是護身符。

紅绫女走了,從此發下誓願,再也不會回到中原。世上除了莫野泊,再也不會有人以那中原口音親切的喚她“豔桃”了。再也沒人對她提幾近無理的要求,再也沒有人求她辦難辦的事情。從此她再也不需要愛別的人。她可以全心全意的去愛自己族人,教衆,再也不需要愛一個人了。

那護身符,是她求了,準備送給段镝之的。

假如不能護佑你,就護佑你在世上最愛的那個人吧。

曾靜昭将段镝之的骨灰葬了以後,隐居在山中。每日只是誦經禮佛。她知道自己其實也沒有多少向佛之心,隐居于此,是對自己的懲罰,也是對世界和紅塵的心灰意冷。剛剛收到死訊的時候,她想自殺;雖然明知道自己不能死,也的确不會下手做,但她一度有請紅绫女殺了自己的念頭。後來才意識到,要是那樣做,對紅绫女太殘忍了。

她覺得最應該受到懲罰的人是自己,于是決定一直活着,陪段镝之隐居在山中,等日子到了,死了,再去追尋段镝之。你所沾的血腥,我也有份,我們應該同下地獄。只要和你一起下,又怕什麽呢?

她終究留了個清白天下給弟弟。德昭在後世書中,成為了一代明君。也許她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價。現在想也無用了,她想,撐着傘站在湖邊看雨,想也無用,殘生不如都留給記憶。她幼時曾聽奶奶規勸父皇說,皇帝最不可以有的,就是專寵與深情。她當時小,不曾了解,以為是奶奶不喜歡母後。後來長大了,知道是權術與風險的問題。到現在,倒更悟到一重“情深不壽”的緣由來。

自段镝之被流放後,這還是她臉上第一次露出由衷的微笑。

她凝視着黃昏時分四下晦暗雨霧蒙蒙的湖面,什麽時候,你來接我,我便随你去吧。

仿佛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她回頭一看,先看見的,還是那把烏黑的佩刀。

作者有話要說:

相信你們看到這個結局的時候,會有不同的感觸。不過虐就對了。

這是為虐而虐的短篇。有人評價這是古代版的《刺青》,我很同意。《刺青》是我個人在感情煉獄期寫的作品。這篇則是心中萦繞不去的故事。有的時候不免思考,感情中最最殘忍倒是什麽?然而這個問題最好沒有答案才好。

說到這烏黑烏黑的佩刀,我手邊倒是有小號的實物。總是看着這實物,想出了整個故事。假如說這個故事裏沒有個人的多方面的投射,誰也不信。

這個故事往下深挖大概只有“到底什麽才是正确的愛情關系”以及“帝王之術”這兩個話題。總的來說是膚淺的故事。但想必對于抖M是喜聞樂見的故事。得不到的,已失去的,永遠無法彌補的,這才是我們人生中最可惡的一面。

不過說起來最後隐居的地方倒是我理想中的最好的居住地。這才是真的求不得。說到這理想居住地,要是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夜半湖面起霧,會害怕嗎?

四月底開始将會進入長達一個月的旅行。也許會有短篇的更新,不過主題比較限制級,可能不一定能在JJ發,可以參見微博,昵稱nicholas7130猴迪猴迪。五月底就會回國。回國之後也許有長篇的打算。但不論如何會先填完《百萬和服寶貝》。

感謝你的閱讀。我們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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