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接下來的将近一個月,我就是一具徹頭徹尾的行屍走肉。
時間已慢慢滑入深秋,這座常年幹燥的北方城市居然開始了一段連綿不絕的雨季。
我說這個秋天很奇怪吧?
而這雨也毫無半分幹淨利落的精神,如同南方的春雨那般濕嗒嗒粘糊糊地讨厭,連日裏總是那些如泣如訴毫不痛快的水滴,不停地敲着,敲着窗玻璃,敲着天,敲着地,敲着人的心。大街上因為下雨而益發堵車,堵到連自行車都被卡在車流的夾縫裏,前後左右的嘶鳴、煙氣、滿天滿地混沌的雨,沒頭沒腦地向人撲壓而來,讓人覺得自己是被夾在一股粘稠的巨潮裏,何去何從都無法自主,只能逐流而去。
而在這飄蕩中,還伴有那麽多的傾軋與碾壓,應和着人心裏不知身處何方、不知将歸何處的呻吟。
天色在不息的雨意裏持續地陰晦着,以至于每天的每時每刻,室內都得開着燈。
每天中午、以及下午下課之後晚上上課之前,教室裏都沒什麽人,燈光在空蕩蕩的教室裏清冷冷的,四處彌漫着蒙蒙的水暈。
這是雨季的灰。它畢竟還是潮潤的,鮮靈的,暈氣氤氲的,有萋萋惘惘的靈動在其中洇溢。
而心灰意冷的灰是慘白的,蒼涼的,塵煙狼藉的,甚至連由生入死的那一點悸動也在無息地絕去。
十一月下旬,終于不再下雨,然而天也還是灰沉沉的沒有生氣。蒼黃的草地,灰白的天,在在已是冬的底色,面無表情的天空沉甸甸地壓在一片片霸氣而呆板的樓頂上,光潔的瓷磚和玻璃刺眼地發散着無法捉摸的蒼白的日光。
然而到底是幹爽起來了。這天氣提醒我,好久沒去刷刷了。
而我忽然很想刷刷。
我的回歸在輪滑協會裏引起了一片無聲的驚訝與關注。
消失了這麽久,早有人通知大家我這段時間正因失戀而處于一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狀态,只不過沒人知道我是為什麽而失戀罷了。
其實這其中的原因也不重要了,這世上每天得有多少人失戀?這世上誰沒失過戀?
心意沉沉的人總是特別懶,因為懶得背鞋子,我是直接在宿舍裏換上輪滑鞋,然後扶着扶手一級一級臺階小心翼翼地下樓,直接刷到集合地的。
Advertisement
心意沉沉的人雖然懶,卻又特別容易——并且願意——集中全部精力去做一些要求很細膩的小事。
所以,肖蔚洋沒有替我系鞋帶的機會。
事實上我也沒想過他還會替我系鞋帶。在被蕭然輕視的同時,我也将自己看作了連草芥塵埃都不如,我再也沒法想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男生願意對我獻殷勤,雖然他們都還不知道,可一旦有人知道,他們就會和蕭然一樣看不起我的。
我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對別人對我的友好招呼報以一笑。
于是,益發沒人敢過來跟我說話。
正合我意。
之所以選這天晚上回歸,是因為這又是一個要刷出去的日子,我現在極度渴望一段痛快淋漓的遠足。
我混在大部隊裏,一言不發地獨自不斷往前。初冬夜晚凜冽的風從我的頰邊耳畔呼呼削過,我能感到久未修剪而長長了的頭發在身後絲絲揚起。那種久違的舒暢感覺令我悲怆而爽朗,我想要一邊快速前進一邊将眼淚狠狠狠狠地沿路抛灑,只可惜迎着風,我的眼眶只是一片幹涸,表達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才上路就已是這樣,而我竟快過半途才察覺到,有人默默地跟在我側後方約摸兩步開外的地方,和我保持着一致的步調。
而在察覺到之後,我也并未回頭。
除了肖蔚洋,還會有誰?
我忽然想笑。肖蔚洋,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呢?
那麽,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你,你會不會被吓得比蕭然還要走得更絕躲得更遠,比他還要為曾對我萌生情愫而痛悔不已?
可是和哭不出來一樣,我也笑不出來。
也許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再也宣洩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撲克人。這世上什麽事情不可能發生,如果我都能那樣莫名其妙地懷孕?
——這個念頭……這個念頭,已經有好些日子,我不允許它再跑到我的腦子裏來了。
可它還是這樣,突如其來地就襲至我的心頭,如同一陣足可致命的心絞痛,立即将我擊垮。
我猝不及防地捂着胸口蹲下來,腳下的輪子還在無措地向前滑動,而我低着頭無法再看前方,假如有什麽障礙物或掀開井蓋的下水道,也讓我一頭撞過去算了……
肖蔚洋迅速拽住我的手臂,彎下腰扶着我,聲音裏是一片焦急:“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兩側掠過一長串此起彼伏的剎車聲,我不用擡頭也可以想象大家好奇之中或擔憂或興奮的表情。
肖蔚洋揮了揮手,粗着嗓子:“你們別管,走你們的,我照顧她!”
這個提議自然不會有人反對,大家都不願當路燈,趕忙重新加快速度,很快地,整個隊伍都移到前方去了。
肖蔚洋拉着我,慢慢将我扶到路牙子上坐下,摸了摸我的額頭,又緊緊握住我的手:“不能滑就別出來呀,你這樣很危險知不知道?”
我用膝蓋抵住左胸那個還在隐隐作痛的地方,雙手則抱着膝蓋,茫然地覺得自己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我真沒用。明明一直那樣往前刷就能讓我很舒服很開心,可我居然連那樣都做不到,我連對自己好都做不到……”
肖蔚洋真急了,用力摟住我的肩膀:“到底出了什麽事?我能幫你什麽?告訴我好不好?哪怕只是讓我聽聽,分擔一下……”
脖子垂得太久,且腦袋不知如何好像特別沉重,以至于我累得不行。于是我慢慢地艱難地擡起頭,真的很艱難,艱難得我的眼淚嘩啦一下全來了。
我捂住臉,卻仍有一注注水漬從指間滲流出去:“沒有人能幫我,也不會有人願意替我分擔,如果你們知道是怎麽回事的話,如果你們知道是怎麽回事的話……”
我扭頭看着他,然而他的臉在一片水霧裏只是模模糊糊一個影子,一個空白的輪廓:“你們都會鄙視我,像蕭然那樣,覺得我是最下賤的蕩-婦,覺得我是不要臉的婊-子……”
“是誰讓你這樣說自己的!”肖蔚洋忽然大吼了一聲,那種猛然爆發的憤怒,倒把我吓了一跳,生生住了嘴。
“是誰?蕭然嗎?他讓你這麽看待自己?老子他媽的殺了他!”他說着,捋着袖子就要起身。
我慘然一笑,并不攔他。這倒不是因為我也想找人殺了蕭然,而是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不走,肖蔚洋就不會離開,至少在他知道真相前不會離開。
而在知道真相之後,他也不會再想殺了蕭然了。
“因為我懷孕了,”我幽幽地開口,自己也吃驚于自己把這個碰不得的詞真的說出口時竟能有如斯平靜,“不是他的,是別人的,不知道誰的,我連……連我做過會讓我懷孕的事都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真好,我又笑得出來了:“是不是特別好笑?特別可鄙?我居然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肖蔚洋慢慢地坐了回來,一個字都沒有回答。
我也沒有看他,只怔怔地大睜着眼睛望着深夜時分人車稀少的街道:“你跟我說實話,我說這話你信嗎?老實說,我自己都不信,何況別人?所以也怪不得他。可笑我居然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家,還一直為了我男朋友不肯碰我而覺得丢人呢,可是有一天我居然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如果這是上帝開的玩笑,那我也只能說,這個玩笑真是高明到讓我無語。可是這明明也不是上帝開的玩笑啊,當年上帝讓瑪麗亞以處子之身懷孕之後,不還托夢給她未婚夫解釋清楚了嗎?可是上帝沒有托夢給蕭然,所以他不要我了,所以他不要我了……”
剛才在說出那個恥辱的“懷孕”的時候,我都還能平靜無波,此時說出這個“他不要我”,我竟突然之間就痛到仿若正在粉身碎骨!我痛得大哭起來,剛才還在為流不出眼淚而抑郁,此時的我卻完全失去了控制地嚎啕失聲,堵在胸口的既快且狠的抽泣讓我痛得幾欲窒息,天昏地暗中只感到肖蔚洋慌亂地在我背上不停撫動替我順氣,而他急得變調的聲音裏竟也帶上了哭腔:“別哭、別哭……小嬈別哭……心疼死我了……”
當我萬分驚訝地知道有人在聽到真相之後也還是會心疼我,最後一絲力氣也從我的身體裏飄飄搖搖地滑了出去。我軟倒在肖蔚洋懷裏,聽見他的語氣換作一片生疼生疼的溫柔:“那……孩子呢?”
這個問題令我于痛哭之中也幾乎駭笑出來:“打掉了啊,不然你以為呢?”
似乎有什麽話噎在他的喉嚨口。他的身體僵了一下,更緊地抱住我,沒再說話。
的确,這種事,讓人家還能說什麽呢?
我們倆就那樣在初冬寒冷的夜風中不知坐了多久。我倒并未感覺到冷,不知是因為所有感官皆已麻木,還是肖蔚洋的懷抱真的很溫暖。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終于哭了出來令我心裏輕松了一下,我的啜泣慢慢平靜下來之後,心裏忽然升起一個毫無尊嚴體面、卻令我重新燃起希望而大為振奮的靈感。
我反握住肖蔚洋的手,決心将他的同情和善良利用到底:“肖蔚洋,你幫我個忙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