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住進我姐們兒家才兩個小時,肖蔚洋就找上門來了。
老實說,這地方也的确不難找,打幾個電話就能搞定了。
隔着房門,他苦苦哀求:“老婆,跟我回家好不好?老婆,求你……我知道我怎麽解釋都說不過去,我怎麽都是個罪人,可我還是想讓你知道,當初顧曉寧找到我提出那個提議的時候,我真的又震驚又憤怒,我幾乎打了她!可我擔心如果我不答應,她去找別人怎麽辦……就算我想把她告到學校以防萬一,我又沒有證據,怎麽說得清楚?後來我答應她的時候,逼她發了毒誓,決不能再找別人那樣對你,否則我就殺了她,我說到做到!
不過……我承認,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承認,那個提議真的讓我越想越動心,那時候我以為我這輩子都沒希望了,那麽,如果能擁有你一個晚上,這一世人也不算白做了……那時我也不知道你和蕭然還沒有那樣過,我真的沒想到會給你帶來那麽嚴重的後果……”
我抵在門背上,前面幾個小時的厮打與質問、痛苦與怒喝,已經耗盡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的聲音疲累虛軟到了極點:“別說了,你回去。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之後,自然會告訴你我的決定。我警告你,在我去找你之前,你最好不要讓我看到你,否則……馬上離婚……”
他靜了一下,突然語調混亂地叫起來:“不!……好,我走,我馬上走,我這就走……”
他的聲音迅速退遠,很快就傳來大門被關上的聲音。
我順着門背慢慢滑到地上,跪伏在那裏,縮成一團。
多麽諷刺,此時此刻我想起的是那個寒冷的夜晚,寂寞的大街上,我刷着刷着輪滑,突然就再也站不住,被不堪其重的悲傷壓得蹲在地上,再也無法向前一步。
那時候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那更絕望的處境了,沒想到居然還有……
居然真有……
第二天早上,我腫着一雙眼睛,逼自己出門買東西。
不是女人特有的要用瞎拼來扭轉低落心情的策略,而是我是直接從外面離家出走的,什麽都沒帶。當然,我什麽都可以用我姐們兒的,可也不能真跟人家穿一條褲子——內衣內褲總得去買幾套,而且得趁早,趕緊洗了晾幹,晚上才有得換。
一出樓門,我就看見了站在樹下的蕭然。
一眼看見他那鼻青臉腫的樣子,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
他如果一直在這兒守着,當然又遇到肖蔚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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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肖蔚洋……
我為了自己心頭第一反應就掠過的擔憂而懊惱,更為了接下來消除這種懊惱的那個原因而懊惱——
我想到的是:得了吧,肖蔚洋怎麽可能打不過蕭然?
蕭然跟了過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包括不知該用什麽語言去趕走他。我忽然想起那個春天,他晚上出去做家教,回來的時候車子栽進被偷了井蓋的下水道,磕得眉心縫針鼻梁骨折,然後不願讓我看到……
那時候我是那麽幸福地想過:男也為悅己者容啊!
那時候我還那麽幸福地想過:可他到底還是拗不過我,陪我去看電影了!
那時候,是第一次發現他也是在乎我的……
我想不下去了。我猛地收住腳步,回頭對他下了逐客令:“別再跟着我了!我說了我們已經不可能了,難道還不夠清楚?我已經結婚了,我已經嫁給別人了,我已經忘了你了,我早就不愛你了!倒是你,你怎麽可能還沒忘了我?你不是很厭惡我憎恨我嗎?你不是有道德潔癖嗎?當初我是你女朋友你都不會主動,現在我可是有夫之婦,你那偉大的道德感都到哪裏去了?”
蕭然蒼白着臉,眼袋浮了出來,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他目光虛弱地望着我,那神情便更像是乞憐——那是一種根本不可能在蕭然臉上出現的情緒:“我怎麽可能忘了你?”
他苦笑一下:“老實說,我不是沒有試過,和別人,和我心目中真正的好女孩……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你就像是一杯濃咖啡,或是一杯烈酒,嘗過了之後,再換成誰就都淡了,沒有味道,沒有感覺。”
他低頭揉了一把臉:“我的道德感?你本來就是我的,嬈嬈,你本來就該是我的!你是被無恥之徒用最下流的方法搶走的,我現在再做什麽都不可能比他更卑劣!我那偉大的道德感?呵!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我自己那偉大的道德感,多少個夜晚我想你想得恨透了自己,對着鏡子抽了自己多少耳光……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從那件事情一出、從我跟你分手、從我還沒開始後悔跟你分手的時候就已經後悔——我後悔為什麽不早點要了你!如果在那件事情之前我已經要了你,如果我們常常……在一起,即使肖蔚洋那樣橫插一腳,我們也不會知道,我們根本不會知道那個孩子不是我的……那麽我們就不會分手,那麽那個等不到畢業就迫不及待地娶回你的人就會是我!如果是那樣,那該多好、那該多好……”
我猛地背轉過身體,不願讓他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原來這就是命運的臉龐嗎?那麽,要我付出什麽去交換,才能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重來一次,不管重來什麽都好,只要不要讓我看見這樣的命運,不要讓我看見這命運殘忍而冷酷得令人發指的臉龐!
我想要好好說話的,卻抑制不住一張嘴就破口而出的哽咽:“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麽?後悔是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事情!沒錯,他是用了最無恥最下流的方法來搶我,可如果你不放手,他又怎麽可能搶得走?”
這天,好不容易甩開蕭然之後,我終于得以自由自在地逛街。
然而回憶像空氣一樣從四面八方淹漫而來,無孔不入。那個五一,我非拉着蕭然陪我去趕換季大減價,可他逛不了三家店就不耐煩了,每件衣服只許我走馬觀花地看一眼,一眼沒看上就必須pass。
我急了,跺着腳生氣:“你怎麽這樣啊?這樣我根本就買不到衣服!”
他看不出這有什麽問題:“那不正好?你根本就不缺衣服,純粹浪費錢!”
“你這人怎麽連這都不懂啊!女人永遠少一件衣服一雙鞋你沒聽過嗎?”
“那你就只買一件衣服一雙鞋,給你十分鐘夠不夠?”
“怎麽可能!有沒有搞錯啊你?那樣怎麽可能買得到衣服嘛!我告訴你蕭然,女人買不到衣服就跟生不出孩子似的,能活活憋死!”
“你……你生過孩子嗎?姑娘家家的怎麽這麽粗俗!”
“本來就是嘛!我是沒生過孩子,但我遲早要生孩子啊,不信你馬上讓我生個孩子,我證明給你看!”
“……不認識你,我回學校了!”
“喂!不帶你這樣的啊,讨厭啦……”
……
還有那個秋晴柔媚暖陽靜好的下午,拉他到全城最小資的一條街上散步。兩旁是擠擠挨挨的小店,當年的江南城舊址,全是類似于徽式民居的兩層小樓,一樓大多出租成店面,有些是複古的茶樓,有些是舒适的咖啡館,連賣盆栽的都和別處不同,大大敞開的原色木窗裏伸出幾根簡潔的樹枝,上面挂着玻璃吊墜,裏面是小小一抔土,不知名的植物上綻着嫩嫩的小綠芽,看得我邁不開腳步,恨不得馬上有自己的小家,馬上可以把這麽可愛的小東西買回去挂在自己窗前。
蕭然等得又不耐煩了,越走越快,這人沒有手機,卻也不怕丢了我,反正我總會自己大驚失色地叫着“等等我”追上去,而每次追上去我都撅着嘴埋怨他:“什麽嘛,這哪叫散步啊?你都不摟着人家,還走那麽快……”
他總算回頭扯了我一把:“是你自己總要脫離我,還好意思說!”
然後,我們很意外地遇到了一家居然能把蕭然都吸引進去的小店。
更奇跡的是,他不但在這裏停留了一會兒,甚至還給我買了件禮物!
雖然只是一張兩塊錢的明信片,可那真讓我覺得女王也沒有我富有!
那是一家專賣明信片的小店,店裏還有桌椅供人讀書寫字,安安靜靜像個小小的圖書館。更別致的地方在于,這是那種傳說中剛剛興起的可以寄往未來的明信片,我們都沒想到居然在現實中遇見了!
可是,這種明信片聽起來浪漫,真拿到手裏我可一籌莫展了——未來……我的地址會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寄呀?
蕭然把明信片奪回去,不滿地瞪了我一眼:“傻呀?你現在才大二,咱們就寄到兩年後呗,那既是未來,你的地址也還不變。”
我嘟着嘴得寸進尺地撒起嬌來:“怎麽才兩年後啊,人家嫌不夠嘛,起碼要二十年以後……”
他毫不憐香惜玉地用力捏了捏我的下巴:“貪心!那你還要不要了?不要我就不寄給你了啊!”
我趕緊雙手抓住他手裏的明信片:“要要要!那就兩年後吧,嘻嘻!”
那時候,我嫌兩年後不夠,我想要至少二十年後,還能收到那張明信片,收到他給我的那句話。
因為那句話是:親愛的,還是還是很愛你!
那個時候,誰能想得到呢?不過是短短兩年之後,我就已經和肖蔚洋同居,而且沒過多久,就結婚了。
原來對于我們短短二十年的生命而言,兩年就已漫長得足可海枯石爛或滄海桑田,二十年,那是太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
而兩年之後,那張明信片也準時寄到了我們宿舍。姐妹們看到上面蕭然的簽名和時間,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卻也懂事地按下不同我提起。
直到大學畢業時回宿舍清理最後一點東西,我才看到那張尴尬躺在我荒涼已久的床頭的明信片,沒心沒肺地亮着一行蠟筆繪出的圓體大字:親愛的,還是還是很愛你!
我一笑,順手将它扔進了廢紙箱,好歹也是貢獻一點綿薄之力,換回幾毫錢,充入宿舍經費,讓我們美美吃頓散夥飯。
原來我的青春曾是那樣地無憂無慮肆意飛揚,我已經幾乎忘了,我以為我已經全忘了,可我真真切切地與他相愛過,我的初戀男友,我死心塌地追求過經營過也挽留過的人,那時候,我愛他,我是真的愛他,而他也愛我,他也愛我……
——在商場裏逛了半天,從裏到外買了幾套衣服之後,我在一家旅行社門口駐足片刻,終于走了進去。
然後,我付下定金,報了個為期一周的意大利自助游。
如果可以,也許該去南極才襯我現在的心境吧。
可是,算了,我的狀态已經足夠糟糕,何必再讓自己更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