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所謂理由根本無從說起。
蕭景琰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是皇帝了,主理朝政三年有餘,文治武功成績斐然。現在沒人會懷疑他行事魯莽沖動冒進,大家都尊他為聖明天子,這樣的一件小事,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可這份自在,反變成了他的不自在。
他希望那個管着他,指引着他,陪伴着他的人能回來,重新把枷鎖套在他的身上。就算生生世世将他囚禁,他也甘之如饴。
這一夜,蕭景琰不意外地難以成眠。第二日,竟然就發起燒來。
這場大病來勢洶洶,在傷後一天方才席卷而至。蕭景琰沒有搬入獵宮,現下卻是想去也去不得了。藺晨看過病勢之後勒令所有人不許動他,原來蕭景琰的脅下竟有一道漏網的細小劍傷,傷口紫紅發黑,俨然是中毒的征兆。
蒙摯揪住藺晨問他為何早沒有見到,藺晨閉口不答,只是深深蹙眉。最後是蕭景琰拼了一息神智叫他放手,蒙摯才勉強不與藺晨計較。
發熱、發冷,皆是由毒而起。那傷口雖小,但餘毒未清,一天一夜,毒性入骨,若再遲發現片刻,恐怕就要危及性命。
蕭景琰禁不住苦寒酷熱的折磨,蜷在被中簌簌發抖。他面白如紙,嘴唇黑紫,雙眼緊閉,連眼簾上都是汗滴。飛流在一旁看得大駭,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一頓,一下跑得沒影。
“我發誓,他剛救回來的時候真沒有中毒。”藺晨說話難得會如此鄭重,蒙摯不信他他也懶得解釋,但眼前人在他看來,當不會那樣不可理喻。
梅長蘇點了點頭,似是接受藺晨所說事實,伸出兩指搭在昏睡不醒的蕭景琰腕脈上:“毒性不急,不是見血封喉。”
“是啊,我就說,這毒要是我一早見到,根本不值一提……”藺晨說到一半,忽然也警醒過來,“等等,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怎麽會塗在刀劍之上?塗毒多半求速死,這不痛不癢的毒,塗了也根本多此一舉。”
梅長蘇沉默地點了點頭,眉頭擰緊,似是想到了什麽,十分不郁。
“你是說,他自己?怎麽可能,這也,這也……”
太傻得難以置信。
梅長蘇亦不願相信,可事實擺在面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他可能猜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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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蕭景琰全然聽不到二人的交談。他冷熱交替,萬蟻蝕心,醒着也只是備受煎熬。藺晨早讓人給他熬了一碗安神湯,讓他乖乖睡去。直等到他不省人事了,才放梅長蘇出來。他們行事如此周密,萬萬想不到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尤其藺晨,決不相信這責任改歸咎于自己。
他狐疑地看着梅長蘇:“前天晚上,你露出馬腳了?”
梅長蘇搖搖頭:“沒有。”
“那就更不可能了,一定不可能是我。”
梅長蘇道:“也許,他并不需要什麽馬腳。”
他握了握蕭景琰汗津津的手掌,嘆出一口氣:“他只是相信。”
七
梅長蘇欠身在榻邊坐下,一言不發。
他就這樣如泥塑木雕般地望着對方的睡顏,仿佛神思都融了進去,看着蕭景琰眉頭一蹙一展,跟着他共同呼吸。
藺晨站在邊上不明所以地端詳了一會兒,終于忍無可忍:“喂,你就打算這樣再坐上一夜?他費盡心機,難道就是求你再坐上一夜?”
梅長蘇雙眼瞬也不瞬,對他置若罔聞,只是靜靜垂目看着床上的人,眼神柔和,仿佛拿心思在同蕭景琰對話。
景琰,你要的不是這樣,對不對?
景琰,你求什麽?
“算了,我弄不懂你們。”藺晨覺得眼前兩個瘋子不可理喻,索性一甩袍袖,負氣轉身,“反正這毒啊,也死不了人,毒性清了最多就難受個幾天。就算清不了……”
“清不了如何?”梅長蘇倏地擡眼。
藺晨被他眼裏那道銳光刺得一顫,連忙收了先前那副嬉皮笑臉:“那……也就是手腳不大利索而已。他既然當了皇帝,又不需要事必躬親,沖鋒陷陣。你那麽大驚小怪做什麽?”
梅長蘇垂下頭,握住蕭景琰手掌的手緊了緊,全然不将那話聽入耳裏,固執得有些不像他自己:“毒會清的。”
“那也不一……”藺晨話到一半,忽地想起先前那道眼神,也不待說完,就飛天遁地的走了。
室內只留下蘇琰二人。梅長蘇輕輕撫摸着那手掌,在滾燙的掌心描摹細密的掌紋。往日擎弓的手突然換作持筆,厚繭漸淡,可骨節沒有習慣,依舊是嶙峋突凸,襯着變細的手指益發顯眼。
昔日這雙手曾從死亡面前奪過毒酒,現在這雙手為他自己添上新傷。
梅長蘇的手指在他掌心顫抖。
景琰,你到底求什麽?
蕭景琰聽不見。
他大汗淋漓,仿佛身在刀山油鍋,可閉上眼,見到的卻是另一幅景象。
宮闕九重,深牆高院。他穿越重重的宮門,行走在數不盡的朱牆綠瓦之間。只見身邊人影幢幢面目模糊,誰也不能讓他停下,誰也不是他要找的那一個。
那人被父皇禦賜毒酒,險些命喪與夏江的讒言之下,那人曾助自己策劃赤焰平反,肅清朋黨,扳倒譽王獻王……他為自己鋪平道路,舉賢任能,鞠躬盡瘁,籌謀算計,然而到了前途似錦、一路康莊之時,卻如平地的一股青煙,騰的一下消失了,不見了。這天下好像處處沒有他,卻又仿佛處處都是他。
昔日音容,成了眼前遙不可及的影子。蕭景琰漫無目的地追着追着,漸漸地,連自己都迷失了。
眼前的宮室不認得,花木也沒見過,他被困在一個寬廣又孤單的地方,靜靜看着周遭四季變幻,日月交錯。白晝的雲絮黑夜的星子,綿長地連接在一起,天與地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籠,而時間就是枷鎖,将他禁锢于此。
你想求什麽?
有個聲音在頭頂問。
我想求什麽?
蕭景琰在心中跟着問。
求了太久,驟然問起,他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又或者,執念太深,已生了根,非要挖出前塵往事才曉得。
小殊,你告訴我,我該求什麽?蘇先生,請你指點迷津,我所求為何?
他被自己的心聲震出一個激靈。
小殊!
蘇先生!
蕭景琰猛地睜開眼,從大夢中驚醒,如同機簧一般彈起。
手上傳來一陣溫馨的暖意,是有人握了握他。
“景琰,別怕。”
蕭景琰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定睛看了看眼前,愈發覺得是在做夢。
梅長蘇見他僅着中衣,掀被而起,怕他受涼,伸手便去拉那滑下的被褥。他動了動,卻沒能将手抽走。
蕭景琰反手緊緊握住了他,五指緊扣,直要嵌進肉裏。
“景琰?”梅長蘇輕喚,眼色溫柔。
蕭景琰不言不語,雙眼圓睜,又慢慢地狹起。他面容微微抽搐,有些咬牙切齒的怒意,然而僵持下去,又變成了眼底的淚和額頭的汗,整張臉由紅轉白,像抽走了身體所有的血氣,一雙手掌如覆冰淩,涼涼的毫無生機。
“景琰!”梅長蘇又叫了一聲。
蕭景琰體內毒性未清,恐怕是受了刺激氣血逆行。梅長蘇伸出另一只手要搭他腕脈,卻是同樣也被擒住。蕭景琰如同瀕死返照的人那般眼神發直,近乎麻木地緊抓住他,無論如何掙紮,都不放開。
梅長蘇無可奈何,只有揚聲大叫:“藺晨!”
飛流與藺晨同時推門而入。
梅長蘇的手腕已被捏紅,藺晨将他雙手從鉗制中拔出的時候,腕骨處已然腫起,五指紅印清晰可辨,真如地獄小鬼留下的饋贈。
藺晨給蕭景琰點了穴,又在他百會、神庭、印堂、太陽諸穴施針,這才将他從失心瘋中救了回來。
“景琰,是我。”梅長蘇再度坐到床邊。
飛流攔在他身前,虎視眈眈地防備着床上人。梅長蘇卻笑了一笑,輕輕将他撥開,伸出指印猶在的雙手握住蕭景琰肩頭,信心十足地道:“他是不會傷害我的。”
“像他沒傷害過你似的。”藺晨涼涼道。
梅長蘇淡然一哂,沒有絲毫動搖。
事已至此,再瞞下去不知道蕭景琰還會做出什麽傻事。他既已決定了對他坦白,就準備好了承受一切,即便是遷怒,是怨念,是憎恨,也早有準備。
這世間最壞的結局,莫過于再不能與他相見。而過去的五年,他們又何嘗不是在這最慘痛的結局中度日如年?
“景琰,我騙了你,我沒死。”梅長蘇坐在床邊,靜靜道來。
從他病發被藺晨帶走,到途徑梅嶺遭遇吸飽鮮血的雪疥蟲,其中所歷艱險,只是輕描淡寫帶過不提,單将自己的火寒之毒痊愈的一節解釋給蕭景琰聽。
古書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