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小道交錯。
虞宓領着幾位郡主,穿過園中翠嶂,擇了池塘旁的冷月亭歇息。
丫頭婆子們一溜兒端着茶水糕點進來,井然有序放好,魚貫而出。
姑娘們聚在一起,不是談書論畫,便是在脂粉首飾上打轉。
虞宓坐到亭外涼石上,與安王府三姑娘宋湘雅喂魚,深青水面,紅鯉游泳,極有趣味兒。
宋湘雅乃王府嫡出,溫和有禮,待人可親,顏色出衆,被安王妃教導的極好。
姑娘兩個挨在一處,一面說話,一面投食,不多時熟絡,便以閨名相稱。
宋湘雅将手中魚飼分出一半,笑說,“阿久這名兒倒似男子,可有出處?”
虞宓嘬嘴逗魚,笑回,“不過圖個寓意罷了,說是賤名好養活,親近人叫着,就是了。”
宋湘雅點頭,不再糾結于此,轉笑道:“常聽人言,虞府藏書奇多,不知我可有幸一觀?”
虞宓祖父致仕後,立書講學,甚喜購書藏書,為此虞府專修學海涯儲書。
詩書之家,子孫承繼,後輩經教化也喜于此。
連三老爺那最惡讀書的,在老太爺幾十年耳提面命之下,時不時也夾帶幾本書回府,是以經年累月之下,學海涯藏書謂為可觀。
虞宓拍手站起身,道了句,“有何不可。”既翻身往外去,又問亭裏人是否同往。
宋嫣丢下手中西瓜子,瞧了兩人幾眼,只道不去。
在她看來,宋湘雅最喜以才女自诩,到哪兒都宣揚,虞宓也是她不喜之人,和她兩個去,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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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只虞宓帶了宋湘雅去,一路上青樹翠蔓,蒙絡搖綴,景致好不可憐可愛。
學海涯位于虞府西南,雕梁畫棟,兩層高樓,綠樹圍繞,清幽安靜。
看門的婆子打開門鎖,彎身後退,丫頭們率先進門候着。
虞宓領先,回身道:“郡主平日喜看何書?”
宋湘雅走走看看,笑道:“咱們女孩兒家家,由的人呢?不過些女戒之類,我倒看些閑書,哪能宣之于口?”
虞宓穿過雕花書格,抽出一本,笑說,“哪個耐煩看那些個,郡主看看可有好的?”
宋湘雅點頭,坐到書案旁,“叫我湘雅就是,沒得叫的生分。”
在學海涯不過多少功夫,前頭傳話用飯,宋湘雅攜走幾冊。
飯後,府裏送安王府女眷至二儀門,眼看轎子出了門方回轉。
二太太回蓼蘭院梳洗一番,去迎松院服侍,老太太才剛要用飯。
二太太自劉媽媽手中取過湯觚,盛了一碗清湯,遞過去,笑道:“老太太今兒用的比往日倒多了些,可是身子大好了。”
近些日子春夏之交,老太太身子時好時壞,覺少了吃的也少,好容易舒朗了些。
老太太指指凳子,示意二太太坐,“讓你挂心,前兒你叫廚房做的粥我用的好,這幾日大好了。”
用過飯,移到堂屋漱口用茶,老太太坐在上面,靠上丫頭墊的蔥綠撒花軟枕,徐徐品茶,半晌道:“我觀安王妃容色,不似對宸丫頭不滿,我提起婚約,她又含糊其辭,倒不知她如何想了。”
二太太笑道:“老太太寬心,咱家宸丫頭品貌不俗,如今又大好了,安王妃有何不如意呢?”
老太太點頭,笑說,“都道好事多磨,盼她自此好了就是了,想來王府還有顧慮。”
婆媳兩個細細說了半日,也沒個理論,只得按下不提。
再說送客出府後,虞宸回來青藤閣,輾轉細思。
宋轶是原身未婚夫,她卻反感媒妁之言,盲婚啞嫁,雖說對方身份尊貴,她只想嫁給自己認可的。
況宋轶對原身的态度友好都達不到,她如何委屈自己嫁過去?
思索許久,又想無故來此,聽得先前癡傻的謠言,這局棋不好下。
榻上歪了半日,想起一事,招來青杏問,“你說我在宋園落水那日,七妹妹交代了何事?”
青杏立在拔步千工床邊疊衣賞,随口道:“姑娘先前不是身子不好,老太太吩咐姑娘少走動,故而姑娘出府少,那日出門前,我瞧見七姑娘屋裏的雲桑姐姐來找六梅姐姐說話,還給了些東西,說了什麽倒不清楚了。”
青杏這話模棱兩可,也不難猜出來,虞宸沒回應,這府裏的姊妹們,那個沒點私心,想必是怕她出門丢人,找人看着。
七妹妹人如珠玉,也躲不過人之常情啊,虞宸慵懶往後靠着,再無他言。
青杏小心觎幾眼,回想方才的話并無虛詞,遂放下心。
晚間,虞宓并虞萱到青藤閣,虞宸迎出房門外,懶懶開口,“今兒吹什麽風,兩位妹妹怎麽想起來我這兒。”
以往虞宸癡傻時,府裏人都不大往這裏走動,虞宓因事事交代雲桑照看,親自來的倒少了,今兒來的突然,倒真被問到了。
虞萱卻是因虞宸是個傻的,不虞在她身上浪費精力,遂只當沒她這麽個人,今兒還是馮姨娘再三催促,她才來了這一遭。
虞宸這一問,倒叫兩人不好回答,一時默默無言。
一見此景,虞宸心裏哂笑,率先往裏走,“妹妹們進來坐吧,姐姐這兒沒什麽好東西,一杯粗茶還是有的。”
身後兩人一聽這話,更不好接了,這意思是府裏虧待她,舍不得給她吃用不成。
二房外任期間,虞府三房管家,去年年底任滿回京,中饋到二太太手中沒多久。
府裏這麽多人,保不齊沒有欺上瞞下,捧高踩低的讓虞宸日子不好過。
虞宓沒多想,只道五姐過去日子确實不易,笑說,“姐姐這裏缺什麽只管找老太太或二太太要去,總不能虧待你,莫說拿你沒有的,就是拿有的,也不礙事兒。”
虞府家大業大,個把姑娘還是養的起得,她自認母親管家雖有疏漏之處,也沒刻意去省那點兒。
三人進了主屋,到側間落座,六梅奉上茶來,退到碧紗櫥外和兩位姑娘帶來的丫頭說話。
虞宸坐在上首笑說,“這是我前兩天自己晾的花茶,你們嘗嘗可爽口?”
虞宓吃了一驚,輕抿一口,贊道:“姐姐的花茶果真可口,味甘清香,不知五姐還有這般手藝。”
虞萱也道:“不想五姐明白了一回,倒添了這絕活,可是老天垂愛了。”
“兩位妹妹喜歡便帶些回去罷,不是什麽好東西。”
虞宓本意拒接,不想虞萱已先開了口,“那多謝五姐了,只是可有多的,也讓母親嘗嘗。”
虞宸應下,散了時果真給她包了兩包帶走。
虞萱乃是三房庶出,生母馮姨娘又是個怯懦性子,不争不搶,一味教她巴結府中得勢的。
習慣成性,久了虞萱便養成了個斂財性兒,凡是白得的,怎樣都不放過分毫。
閑話幾句,說到了王府來訪一事。
虞萱先問,“世子儒雅清輝,學問也是極好的,想來日後五姐是不愁的。”
可嘆她命苦,沒托生在太太們肚子裏,何事都低人一等。
虞宸輕笑,不置可否,“傻妹妹,他好幹我何事,這女子只有自己立起來,不受制于人,不依靠他人,方能長久,才來的貴重。”
座下兩人齊齊驚愕,這樣的話還是頭回聽說,虞萱反問,“姐姐此話有異,自古以來,女子何以自存,莫不是靠父靠夫靠子來的撰說?”
虞宸心中好笑,想來古時女子奴性入骨,聽不得她‘驚世駭俗’的言論,也就此打住。
不管如何,她卻不能泯滅後世女子自由思想,只道:“是我想岔了,只是咱們要修身自立,方無畏懼。”
虞宓點頭笑回,“倒是如此,不想五姐有如此深思厚慮,妹妹拜服。”
玩笑幾句,虞宓提起此蹚來由,“府裏過幾日去法雲寺聽會,或住上一兩日,姐姐有要收拾的,提前打點好了,到時也省了事兒。”
從青藤閣出來,姊妹兩在園子裏分開,虞萱回梅隴閣,虞宓去了蓼蘭院。
二太太正打理府裏諸事,沒空兒,虞宓從門前瞧了一眼,轉身進了正廳。
二太太忙完,喊了沏茶,方招了女兒來說話,虞宓依二太太坐下,笑着開口,“娘,今兒我去五姐那兒,見她屋裏器物不足,又沒好茶,娘給補上罷,以免人說嘴。”
二太太端茶輕笑,“你倒曉得為娘操心了,可是聽到了什麽?”
“沒,娘掌管府中上下大小事宜,我就幫着記記了。”
二太太摟過女兒,摸她身上衣服可暖和,笑說,“倒提醒了我,明兒我叫聞夏去瞧瞧,這事兒不用你操心了。”
虞宓放寬了心,到裏間陪小弟玩耍,到二老爺回房,方出了蓼蘭院。
☆、講古紫姑
過去不久,二太太娘家姜府太太派了身邊婆子來接虞宓過府。
二太太請了人進側廳吃茶,細細問了家裏衆人諸事,周媽媽一一對答,笑道:“還有個好事兒,府裏大奶奶有身子了,太太喜得什麽似的,這才說接姑娘過去幫襯幫襯。”
姜府大少爺成親四五載,大奶奶一直不曾有孕。
尋醫問藥良久,前兩年好容易有了,因着大奶奶身子不好,最終沒坐住。
都成了姜太太心病了,哥嫂年過半百,現下有了孫輩,果真好事兒。
二太太雙手合十,念了幾聲佛,疊聲問,“何時有的?奶奶身子如何,可請了大夫保胎,吃的什麽藥?”
周媽媽事無巨細,樣樣道來。
因着老太太過些時候要去法雲寺,姑娘們定是要作陪的,二太太便不好放虞宓去。
如此這般,聽了緣由,周媽媽笑道:“這樣,倒不好強接姑娘去,回去告一聲兒就是了,府裏也說去拜送子娘娘。”
在虞府耽擱半日,回去前,二太太着人打點了私庫裏上好的藥材、鍛子說是捎給大奶奶。
周媽媽是常派出門訪事之類的,來虞府回數不少,待二太太忙去了,和蓼蘭院丫頭媳婦們說會兒話,既朝落霞閣來了。
年節剛過,府裏女夫子節假未收,姑娘們除日常作息,時間皆自由。
虞宓早先兒出門子去各房長輩處問安,到園子裏和姊妹們玩鬧一回,回來練會子字,打算歇覺,外頭來人禀道姜府來人。
聽見這話,忙披上外裳,汲鞋下榻,一行吩咐丫頭們上茶,一行迎進人來。
“媽媽怎得有空來這兒走動,舅舅舅媽身子可好?表弟如何?府裏人可都好?”
周媽媽依着先前的說辭又回一遍,聽大嫂嫂有喜,虞宓歡心非常,又拾饬些物什給帶回去。
周媽媽挨着塌沿坐,“四少爺身子就那樣,時好時歹,前兩天夜裏傷了風,去了西郊莊子将養。”
姜府四少爺姜元讓低虞宓一歲,姜太太三十上頭得了他,生下來有些不足之症。
治了這麽些年,也沒好過,姜府裏公子四個,虞宓與姜四少最是親厚,心頭時常憂心他的身子。
趕晚,蓼蘭院來人接了周媽媽過去用飯,方把人送走。
這廂晚間府裏的姑娘們齊到迎松院內用飯,過後移出廳子陪老太太說話。
姐兒幾個圍坐在榻邊。
老太太講古,原是上了年紀,世情上經歷的不少,說的話極有道理,因說道:“我年輕時候,跟家裏從交州乘船北上,有日途徑一個名喚合浦的大郡,趕晚下船停駐。正巧哪兒過節,說是迎廁神紫姑,院子裏珠圍翠繞,姑娘們裝扮一新。在廁坑處設香案淘籮,并置銀筷一雙,覆上綢帕,用以占蔔休咎。”
姑娘們個個凝神聚目,丫頭們也停了嘻鬧,好不認真。
二太太三太太坐在一處,吃茶說話,聽老太太說,底下一水兒姑娘聽,不由聽出了趣兒。
虞宓挨老太太坐一處,興起了,因笑問,“老祖宗可同她們玩了,姑娘們都所求何事?”
姊妹幾個俱好奇不已,忙說道:“想必是求家裏平安喜順,或有求體己事兒的。”
老太太擱下手裏的牛乳蒸羊糕,喝一口茶,悠悠道來,“我雖不曾同她們一處,年輕姑娘們求何事倒也猜着了幾分。”
衆人一聽,不知想到了何處,皆臉紅紅的,閉口不答了。
說了一會子閑話,老太太乏了,太太們帶人出來。
姐兒幾個都去離迎松院不遠的苓花閣坐,虞蓉忙命紅袖、紅燭上茶。
因心系方才老太太所述之事上,一時丢不開手,這會兒別無外人,問道:“還有這等事兒,既是迎神仙,怎的在那腌臜地界兒?”
虞蓉時常不喜讀書,只在胭脂水粉上下功夫,那些地方俗禮,不知者頗多。
虞宓悶悶笑,給她瞧見,板臉道:“七丫頭,你何事發笑?我說的不對?那紫姑想來也是個美人,不若何以成仙?”
虞宓把玩腰間宮縧,不回其問,反道:“你向來不是百曉生?這個倒來問我了。”
虞萱也心癢癢兒,不由催說,“好姐姐快說罷,倒是如何?”
虞宓這才回說,這紫姑也是有來歷,有記載紫姑品貌不俗,嫁與一戲子為妻,後被一官吏瞧上,害死其夫,強納為妾,其嫡妻忌恨交加,趁官吏外出,殺紫姑于廁間。
後來天帝憐憫,封其為廁神,專管農耕子孫之事,這才有了元宵節迎紫姑的習俗。
姑娘丫頭們聽了,皆唏噓不已,虞萱執手巾拭臉,“這紫姑當真命苦,大婦着實惡毒,皆是女子,竟不能體諒一二。”
虞蓉怒目睜睜,很是不忿,“要我,成了神,定不放過那大婦,得以牙還牙,方的出氣。”
虞宸獨自閑坐在一處,聽小姑娘議論,好笑搖搖頭,不置一詞。
幾人說完,虞宓笑說:“要報複也該找那官吏才是,想來那大婦縱有不是,其丈夫該是禍首,她也是個可憐人。”
這話有趣兒了,不想古時還有女子有這等覺悟,虞宸轉頭細聽。
這樣的事不少見,不論時地,自來都是女子受罪,那犯惡的仍逍遙自在。
世道于女子不善,同類操戈,更助長歪風邪氣。
三人各有意見,丫頭們想法也不一,不由問虞宸。
“我倒覺得七妹妹所言極是,那官吏才是惡頭,不過紫姑忒軟弱了些,如何叫那大婦取了命。”
依她的性兒,既是進了那家門,便不能輕易由人辱她分毫,若能相安無事,便皆大歡喜。
若來下作手段,損了她在意的,必要還回去方罷。
衆人話不投機,眼見要争起來了,虞宓忙道:“罷,罷,罷,什麽要緊的事兒,是真是假還不論,那作惡的已作古,受害的也升了仙,咱們争的面紅耳赤又如何呢?”
聽她這話,幾個姑娘平了平心,又恐太太們知曉,就歇下此話不提了。
再說虞宸自此事上看出虞宓可結交之處,閑暇之餘倒來找她說話,姊妹兩個親近不少。
府裏議了四月中旬去寺裏上香,兩位老爺恰逢休沐,大奶奶并姨娘們留府。
這日戌時未到,虞宓便在丫頭們服侍之下調停妥當。
天色昏暗,園子裏懸燈結彩,四個姑娘在儀門處一溜兒立着,個個珠環玉繞,花枝招展。
丫鬟婆子随了一地,待老太太來了,調停分派,老爺公子翻身上馬。
老太太上了頭輛馬車,後頭依着長幼,共去一二十輛,婆子媳婦候在車側。
車子外觀一樣,車頭挂着木牌,上書小篆‘虞’。
車隊從金城出發,穿過西市,一路上商鋪遍地,商品琳琅滿目,路上的小攤小販不計其數。
吃食尤其不可勝數,各色幹脯、野味、酥糖香飄十裏。
吆喝喊叫中氣十足,市井氣息濃厚,
虞宓掀開窗幔一角,目不暇接,雲桑跟阿蘩從另一邊往外看,歡喜道:“快看,這糖人做的多精巧,真似活的。”
“那邊還有糖葫蘆,那白白的圓果子又是什麽物件兒?”
虞仲煜打馬走到虞宓車邊,彎腰笑道:“可是饞了,想吃什麽?哥哥我辛苦點,幫你操辦了。”
“多謝多謝,勞煩三少,來點荔枝膏、麻飲細粉、素簽砂糖就是。”
虞仲煜一身圓領雲紋長袍,長發束起,頭戴嵌寶紫金冠,腰間系着五彩絲織長穗香囊,配一柄墨玉狐貍佩,登着青緞黑底小朝靴。
面如傅粉,眼如明星,唇紅齒白,一身書卷氣,翩翩佳公子。
身騎白馬,緩緩而來,路上行人紛紛回視,指點言笑。
行至虞宓轎邊,遞過零嘴兒,吩咐平安幾句,那小厮便把手裏各色糕點,奉給轎中衆人。
路上耗時約兩個時辰,到了西郊,此處達官貴人莊地衆多,管事的擇了府裏一處歇腳。
外頭老爺們備腳婦小轎以備上山,莊上的看守管家媳婦過來,做了簡便的飯菜,衆人用過。
出發前,虞宓拉了虞仲煜到人後,央求一事。
三公子“唰”地打開折扇,搖頭淺笑,“這信使也做的沒回數了,可備了謝禮,沒好處還勞我跑路。”
虞宓自袖裏掏出一物,攤在手心,戲谑道:“勞三公子費心,只身上別無長物,這桂花糕我珍藏了良久,如此忍痛割愛,還望成全。”
虞仲煜收起折扇,笑道:“這等小器,我就這麽好打發了,罷了,去問表弟讨賞也是一樣。”
原系此處距離姜元讓養病的莊子不遠,因即刻上山,不能親去,虞宓便借了兄長的小厮一趟。
表姐弟兩個素來親厚,想他一人在此許久,不免無趣,虞宓自家帶了小玩意與他解悶。
上山途中樹木豐茂,仲春過去,郁郁青青一片,雖說山路料峭,一路上去倒別有風味。
姑娘們嘻嘻哈哈一路,前呼後喚,采花的摘果的,好不熱鬧,幾個姑娘下了轎子,随丫頭們一處往上走。
前頭老爺太太吩咐媳婦婆子跟着,自去不提。
大梁建國上百年,望京地域遼闊,城池巨大,名寺古剎奇多,這法雲寺卻有些來歷。
據傳高祖自阡陌崛起,一路過關斬将,最後與另一強大競争者狹路相逢。
二人皆是俠義之士,相約在不二山一決雌雄,高祖雖勝,卻極賞識死于自己劍下的強敵。
遂修建法雲寺,供其骸骨,再有此寺曾出過一位得道高僧,助第三任帝王梁文帝收服南方犯邊羌族。
至此,尊法雲寺為國寺,不時修茸,成就了這第一古剎。
☆、靈猴故事
法雲寺可謂在雲深不知處,從山腳爬起,至參天大樹蟠紮之處。
拾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階梯而上,穿過一片綿延十裏的紅楓林,滿山紅葉,如置身火海。
養在深閨的姑娘們何曾見過這般奇景,個個興異不定,三三兩兩穿梭其中,人俏景奇,自成風景。
不一時,來至能容上萬人的石磚鋪就之處,高大巍峨的山門立在前頭。
寬約二十幾丈,高莫十來丈,大小分了七八個石拱門,容人通行。
山門後高高低低的建築紅瓦青牆,延綿出去數十裏。
山門前人流稀疏,有布衣百姓,有華服貴人,燒香祈福,來來往往。
門前立了十來個和尚,最前頭一個慈眉善目,光頭上六道戒疤,身披紅色袈.裟。
長輩們下了轎子,前去寒暄,虞蓉虞仲煜等随侍其後。
虞蓉偷瞄一眼,悄聲道:“不知這法雲寺有什麽有趣兒的去處?等會兒咱們去瞧瞧。”
虞萱自來怯懦,從不敢逾越規矩,出了門是不肯多說一句、多行一步的,當即怯怯,“別了罷,這佛門清地,如何有玩樂之處。”
虞宓細瞧殿中金碧輝煌的佛身,笑道:“玩樂之處定是沒有,想來景色宜人處必不少,到處看看,也圓滿咱們走了這一路。”
虞蓉道:“就你膽小,不敢去就罷了,七丫頭咱們去。早先聽說這有一棵許願樹,直沖雲天,那得多大啊,咱們去瞧。”
知客僧人請了虞府人進備好的客舍休憩,丫頭們閑不住,央了老太太要去逛。
二太太恐人多眼雜,委屈了姑娘們,老太太笑道:“她們年少小丫頭,耐的住和咱們去聽經拜佛?多派些人跟着,你和三太太也去歇歇。”
如此,二太太便着婆子跟着,交代一番,放了姑娘們去。
二老爺及三公子帶家仆巡視禪房外頭,以免閑人叨擾。
鳥鳴山更幽,寺裏後山上,山花爛漫,道道小徑交錯,樹繁草盛。
虞蓉喊了個小沙彌帶路,十二三歲的小和尚,想是沒見過這麽多妙齡小姐,拘謹地直念“阿彌陀佛”。
白淨的臉上泛紅,結巴又語無倫次,“不不不知幾位女施主,想去何處,小僧定知知無不言。”
自來了這裏,因大家門戶規矩重,虞宸一直不肯貿然露出散漫本性。
今兒脫了那鳥籠,和姊妹們玩鬧一路,得了意便忘了掩飾。
山中美景如畫,小和尚純真可愛,不免起了逗弄之心,懶懶笑道:“小師傅這樣兒,我們是女妖精不成,盯上了你這唐僧肉?”
虞宓訝然笑問,“唐僧肉?莫不是人肉?這是個什麽典故?”
虞蓉不虞,“又掉書袋子,哪來那麽多典故,怕不是她杜撰罷。”
虞萱和衆丫頭緩行,并不開口。
來此已近一個月,虞宸早把身邊的環境打聽的清楚,華夏史上并無大梁此國。
雖也有名人名作流傳,卻無唐宋乃至後來的千年文化,也就是說,在這裏,無論她創作出什麽,都是原創!
微微一笑,虞宸眼珠微動,笑容慵懶,清秀的臉似有無邊豔色,“唐僧啊,這故事可長了。”
“從前,天地形成之際,有一塊石頭,受日月精華沐浴、萬物生靈感念,有一日突然開了靈識……”
虞宸聲音緩慢,繪聲繪色地講故事,聽的人不由投入其中。
衆人穿梭在花樹之間,芬芳四起,清音靡靡,方才害羞的小沙彌,也忍不住仔細聆聽。
輕緩好聽的女音,飄蕩在小路上,一群人沉浸其中,連樹木遮擋的另一道小路上有人也不知曉。
腳步聲遠去,華服錦衣的少年公子們方出聲,嘻嘻望着神色淡漠、俊逸出塵、長身玉立的公子。
一個手拿紙扇,裝扮富貴雅正的少年笑道:“了不得啊,延禮,你這未婚妻一朝醒來竟是如此有趣兒,這成親後的日子想必不差了。”
被嬉笑的公子無悲無喜,不為所動,黝黑的眸子微閃,如金玉相觸的聲音撩人,“有興趣?自便。”
衆公子勾肩搭背地笑,一個齊眉勒着雙獸戲珠金抹額的少年笑意風流,“果真舍得,這般有趣的人兒,都撩撥不了你分毫,當真是‘十裏紅粉好韶光,難得延禮一回顧’啊。”
宋世子之父安王爺系今上同胞兄弟,手握實權又是一字并肩王,其所出兒女自是高其他宗室子弟一等。
兼宋世子自幼克己複禮,出身勳貴,卻喜思上進,十三歲時孤身南下。
到遍地書香的江南盧霖書院求學,當時德高望重、倍受贊譽的院長都道:此子天資聰穎,心性堅韌,後起之珠玉,難得難得。
當今聖上也極喜歡這個長臉的侄兒,時常賞賜不斷。
世人暗道安王府水漲船高,更上一層樓了,宋世子學成歸來,竟不入仕途,閑雲野鶴一般,随心所欲。
宋世子性情說是名士風流,卻極是潔身自好,在外應酬規矩持重,從不惹風流債。
京中女子傾慕他的不在少數,每每外出,擲果盈車乃是常态,這主角兒卻是目不斜視,面不改色。
是以,好玩鬧之人随意一句‘十裏紅粉好韶光,難得延禮一回顧’便衆人皆知了。
今日這群公子哥兒是從不二山後頭上來的,不然也遇不到虞府女眷。
熟悉之人,互開胡鬧的玩笑實乃常事,只是拿大家閨秀說笑終是不妥。
其中一個長相白俊,斯文有禮的公子道:“見堯,阿志,背後品人論足非君子所為。”
惹惱了這位‘謙謙君子’有的磨,先前出言輕佻得景鄉侯家世子名喚董良忠、字見堯的忙作求饒狀,“得了得了,楊大公子,我口無遮攔,冒犯令表妹,可否饒我這回?”
說話的楊牧楊公子乃是虞府老太太娘家奉恩侯家公子,虞府姑娘算是他表妹。
另一個帶抹額的乃是安陽伯家的公子尚志,此刻笑道:“阿牧,我也陪個不是,勿怪勿怪啊。”
楊牧為人老實溫潤,本是個小事,見他兩個慎重道歉,當即不自在了。
三人嘻嘻哈哈一通,繼續走,宋轶跟在後頭,耳邊似回蕩着那清泉叮咚的聲音,若有所思。
這廂聽着故事,一行人到了一處涼亭,丫頭們拿出帕子擦拭幹淨石凳,幾個姑娘圍桌坐下。
故事講到孫猴子被如來壓到五指山下,便不接着講了。
急得人抓耳撓腮,虞蓉催促,“之後呢,這就沒了,齊天大聖出來沒有?他那麽厲害,也怕佛祖?”
丫頭們也笑道:“好姑娘,快說罷,擱在這兒,咱們今晚怕沒的睡了。”
“若是把那符咒揭了,那靈猴可能出來?”
“定海神針呢?撐在底下,不就爬出來了。”
……
想來不若何時,小姑娘皆思慕英雄,即使那英雄非人類。
虞宸閑閑淺笑,指甲點在石桌上,悠悠道:“說了這一路,都不渴不餓?我可撐不住了,待回去吃飽喝足,咱們再從頭掰起,如何?”
丫頭們手忙腳亂,忙拿出随身帶的吃的喝的,堆了一桌。
虞宓慢騰騰自袖子裏摸出一包糕點,忍痛割愛,默默往前一推,瞅虞宸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再也撐不住,虞宸哈哈笑,前俯後仰,惹的衆人齊齊發笑。
等笑夠了,分了吃食,虞宸忙承諾回去再說,姑娘們只得撇開這茬兒,翻身回寺。
天王殿前有一個水池,清澈見底,水中有一丈高的蓮花臺,金漆塗身。
清水自蓮子口噴湧而出,漫天水花,周圍一圈人,指點議論。
虞蓉率先過去,回身招姊妹們,“快來看這有個稀罕物件兒,自己噴水呢?”
虞宸瞧了兩眼,對大梁的技術發展高看一眼,想通了其中原理,不感興趣,無聊閑轉。
走到虞宓身邊,見她興趣濃厚,笑道:“可見過這個?這池子下面定有一個水泵裝置,給流過的地下水造成水壓,往上噴出,就是個花灑了。”
言罷,喃喃道:“這若是在自個兒家裏,倒能用淋浴了……”
虞宓瞧她一眼,心中詫異,五姐好了一回,竟是事事通曉了,莫不是老天垂愛,彌補往事?
法會開三場,老太太與其他幾位老封君遇着了,打算再聽一場,當晚便沒下山。
因着廂房有限,姑娘公子們一概回莊子安憩。
來往勞累了一天,衆人皆精力不足,用過晚飯,各自回了房。
虞宓打了個秀氣的哈欠,坐在一邊,等丫頭們收拾床鋪。
雲桑點了驅蚊香,翻出小鉗子剪了燭花,屋子裏亮堂了,轉身喊小丫頭端水進來,對虞宓道:“為着簡便,咱們帶得物件兒皆是能省則省,前兒日子屋裏事多,往常的被褥忘了曬了,床上這還是撿好的拿了,還望姑娘委屈委屈,好在就住這一晚。”
虞宓抹去眼角困頓的淚花,笑道:“不礙事兒,屋裏大小的事兒不少,難免不周到有疏忽,不是什麽大事兒。”
雲桑伺候虞宓卸了釵環,洗了素帕遞過去,阿蘩從裏間捧出一個海棠花式雕漆黑匣,笑道:“姑娘今兒前腳上山,後腳表少爺就差人送了東西來。本想着姑娘累了,明兒再看也是一樣,只那小厮火急火燎的,也不知表少爺何事兒,我不敢怠慢,姑娘好歹瞧一眼。”
雲桑放下實木香梳,口氣微厲,“成日家怎麽說得,姑娘今兒累了一天,回來不見你們半個人影。好些時候不說,眼見要歇了,才來禀告,眼力見就這樣,太太跟前你也如此行事?”
雲桑雖是個溫柔性兒,嚴厲起來,到比潑辣的雲柳更能唬人。
阿繁不過十二三歲,今兒乍然跟這麽多人出門,高興過了頭,差事就落了第。
這會兒反應過來自己輕狂了,又被這一喝,當即紅了眼眶,不知如何是好。
虞宓揮揮手,笑道:“罷了,拿過來我瞧瞧。你雲桑姐姐說你,是教你呢,園子裏人多口雜,沒得落人嘴,拿你獻媚玩笑。雖不是大事兒,自己也沒趣兒,你年紀小,凡事跟姐姐們學着點,将來有你的好處。”
聽了這話,想起自己行事不妥之處,阿蘩眼眶更紅了,虞宓多說了幾句,方讓她下去。
打開匣子,全是些小玩意兒,草編得促織、蝴蝶、知了,還有木頭刻的小挂墜,把玩之物,個個精巧好看。
姜元讓身子骨不好,卻是應了那句慧極必傷的話,腦袋瓜兒好使,手也靈巧。
凡經他手的物什,倒比花錢買來的還要好。
虞宓幼時極歡喜同他一處,時常從他哪兒淘些小玩意兒。
後年紀長了,因他身子骨不好,避免他勞神勞力,她再不肯從他手裏拿東西。
他卻樂此不疲,每每新鑽研出什麽,總是她先得。
她若不要,他便賭氣扔掉,氣急攻心,身子越發不好了。
如此一來,虞宓只得哄着他,将他送的東西全盤皆收。
還得好好放着,哪一日他想起來一問,若把他給的弄沒了,便要大發脾性。
方得虞宓慢慢哄,才能回轉,想起往事,不由莞爾。
雲桑抖開被子,朝裏面放了個镂空獸紋小暖爐,一面動作一面道:“姑娘忒好性兒,丫頭們不教不知道,每每都護着,如何知事兒呢?”
虞宓起身朝床邊走,笑道:“我如何護着了,不過看她們年紀小,正是貪玩兒的時候,放寬松些,道理掰碎了講,總能知曉。”
雲桑笑回:“我的好姑娘,難為你有這份閑心,若管家的媽媽們都如此,咱們府裏也就成聆聽教化得地兒了。你不知道,這世上有那一等輕狂人,你禮遇他,反叫他覺得你好性兒,能随意拿捏呢。”
虞宓上床,窩進被子裏,笑道:“我就是那面團兒不成,我知曉的,你這叫‘先兵後禮’,刀子嘴豆腐心,教出來的丫頭自都是好的。”
雲桑又笑,“可見姑娘心思玲珑了,正是這話兒,凡事有它的規矩,非要逆式而為,哪個又能得了好?”
主仆兩個閑話一陣兒,虞宓困意來襲,各自歇下,一夜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阿久好像寶哥哥,小表弟好像林妹妹,我幹了啥啊……
這樣也挺萌的……
(話說這個萌點奇怪不?)
☆、表弟心事
至次日,長輩們皆不在,姑娘們活動自如,虞宓辰時四刻方起。
雲桑在外間作針黹,聽着動靜,領丫頭進來伺候,一通收拾。
虞宓端一杯溫水,坐到窗邊,看外頭日光大好,笑道:“其他姑娘可起了,太太們可有來話,何時回來?”
雲桑拔下窗栓,支起如意菱紋木窗,笑回,“昨兒累着了,姑娘們想必還歇着。早間我去前頭,瞧見咱們老爺身邊的長随都貴,問了幾句,太太們說是下午回來。”
到了時辰,雲桑命阿蘩到廚房取早飯,不想莊子裏的媽媽親自送了過來。
雲桑迎出去,笑道:“勞煩媽媽,正說去取呢。莊家地裏活多,想着府裏來這一遭,又添了這許多事兒。”
那媽媽原是個腦子活絡、善鑽營的,好容易見一回府裏的主子,想着來露露臉,有機會也謀個府裏的活計。
雖只有幾個小主子,也聊勝于無。當下杵在門前,提裙掂尖兒往裏望,笑道:“姑娘的話嚴重,折煞老奴不是,原是份內的事兒。我這常年在莊子上,難的見主子幾回,就是想盡心伺候,又沒個時候,姑娘們好容易來,我想着該來磕個頭。”
雲桑冷眼瞧着,也知她想頭,為這點事,排喧人一頓事小,若惹了姑娘不快倒不好。
自婆子手裏拿過飯匣子,從袖裏摸出一把銅板,“一點小心意,媽媽拿去打酒吃,磕頭就不必了。府裏的規矩媽媽不知,姑娘們金尊玉貴,豈是人人想見便見的。現下太太們沒在跟前,我這做丫頭的,可不得事事看顧。”
虞宓早聽見外頭的動靜,只沒理會,拿過雲桑的針線活筐子,繼續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