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是日, 天兒湛藍, 白雲金日, 鳥雀叽喳。
用過早飯,雲桑二門上去吩咐趙媽媽套了車, 方回來。
虞宓今兒穿了前兒府裏給姑娘們做的衣裳, 一身淺色長裙, 挽了飛仙髻,端的容色逼人。
站在西洋全身鏡前, 東照西照, 雲柳手上搭着衣裙, 時不時幫着規整。
待雲桑進屋子, 忙拉了人來問,“我說那五彩蝴蝶佩搭這一身裙子, 多好看, 總不得上上下下全是素淡。”
虞宓手裏拿了幾塊上好的玉佩宮縧,往腰間比劃, 笑道:“還是這塊墨玉好呢,既不喧賓奪主,也沒暗淡不争。和我這裙子相得益彰,很是融洽, 便這般罷了。”
雲柳白了一眼, “我瞧着一點兒亮色也無,姑娘這般的品貌,豈不是可惜。”
虞宓将墨玉系在腰間, 挑了個香囊戴上,笑道:“我就覺着挺好,素素淡淡的,合我的胃口。”
雲桑聽了好半晌,這才接話笑道:“衣裳穿在人身上,自然要自個兒先舒坦才是,咱們姑娘喜好如此,你可争個什麽呢?”
雲柳将衣裳皆收進衣櫃裏頭,再把小飾物該挂的挂、該裝的裝,一面道:“可不是嗎?姑娘不止喜好清淡,連性兒也平淡呢。不見自五姑娘好了,咱們在外頭說話也不好使了。以往府裏進了什麽不是先緊着姑娘,便是姑娘謙讓,那些人也知該如何的,如今可再不能了。小廚房裏要碟兒點心還得排在五姑娘後頭呢,姑娘要不是咱們二房獨一個,早叫那些人忘哪裏去了。”
虞宓靜靜聽她說,撫了一撫腰間的穗子,面容淡淡的。
雲桑朝雲柳使眼色兒,雲柳只當沒瞧見,在姑娘身邊當久了大丫鬟。
便是自身恭敬有禮,事事謙遜,也不少人推着更看重體面。
不是她為自個兒委屈,一個丫頭,府裏賞口飯吃,還奢求什麽呢。
她家姑娘自來不是個多事性子,處處為旁個考慮,那些人豈有不看人下菜碟兒的。
因道:“往常咱們院子裏有個什麽事兒,還沒說呢,哪些個理樹除草的、養花買辦的,什麽時候不是千裏眼順風耳似的,趕在前頭,辦的妥妥當當。如今啊,全捧着五姑娘去了,前兒那夏婆子托我在院子裏給她女兒尋個缺兒,我算哪門子有臉面的,如何答應,不想轉頭便求到五姑娘屋裏,果不其然呢,她女兒便進來了,如今瞧着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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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桑暗嘆口氣,給虞宓添了杯茶,勉強笑道:“姑娘別多想,那丫頭這幾日不順呢,芝麻大的小事也值得發作一番?”
虞宓眼兒不錯,瞧着一處,圓潤細長的手兒轉着杯沿,半日方道:“我也知,跟着我這麽個主子,委屈了你們。咱們一大家子過日子的,還沒個磕磕跘跘。府裏捧高踩低是常事兒,好歹我是正經姑娘,誰個敢真委屈我?不過少費些口舌,不與她們争執罷了。”
雲柳近日來很是受了些閑氣,便過來道:“姑娘,說句拿大的話兒,咱們好歹一處兒長這般大,我可是那等恃寵生嬌的?不是她們惹人嫌,我何苦刻薄自個兒說這些閑話。”
虞宓放下茶杯,“我知你受了氣,你倒叫我如何呢,為這些個小事兒排喧人一頓不成,不是鬧的衆人皆知?”
雲柳道:“就是仗着姑娘性兒寬恕,那起子小人才這般的,姑娘好歹有點脾性,也叫她們知道厲害。”
虞宓先前覺着雲柳小題大做,過于外乎體面,現下卻是好笑,好歹她的丫頭為着她。
因笑道:“好丫頭,我錯了還不成,往後再不敢了,誰個再給我們雲柳姑娘氣受,我第一個不饒她!”
雲桑上前去推了雲柳出門,“罷了罷了,姑娘跟前念會子虧欠便得了。你當誰跟咱們姑娘一樣好性兒,縱的你越發狂了,出去忙你的罷!”
雲柳話未說完,心不甘情不願叫雲桑推出去,便也自去理事。
一時雲桑回來,虞宓方道:“雲柳說的可是真的?那些個婆子便這般怠慢?”
雲桑笑了一笑,“姑娘如何不知,那些個人眼裏只認錢爺爺呢,那日打賞給得多了,可不是滿嘴奉承;那日少了一二文錢,便歪嘴斜眼兒,有什麽打緊,自來便是如此。”
虞宓道:“我何時在意那些小錢了,不是來人便有賞的?”
如何以往賞了好好的,現下卻不中用?
雲桑笑道:“那也沒個比較不是,往常只姑娘跟四姑娘時常手裏松些,姑娘又是極好的性子,誰個不願來親近呢。現下不說五姑娘打賞的比之姑娘多了好幾倍不至,便是八姑娘也時常給呢,便顯不出姑娘了,也是合理。”
虞宓點一點頭,若有所思,喃喃道:“這般便罷了,随以往就是,理會那些個做什麽?”
雲桑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給下頭人的打賞,也是主子的體面呢。比着少了,在那起輕狂人眼裏,可不是姑娘矮了一頭。”
虞宓笑道,“我管它呢,本是份內事兒,該她們的活,體諒辛苦,賞些茶水錢,還給出不是了?”
雲桑自裏間拿了東西出來,笑道:“可不是,俗話說‘鬥米恩,升米仇。’正是這個理呢,依我看來,五姑娘時常打賞人的趕上半月月錢了,這般倒不好了。”
一來那些見錢眼開的,少不得便把一樣的差事分了輕重緩急,慢待了其他姑娘。
二來府裏自有規矩,倒亂了規章,只這話叫她們屋裏的人說出來,很有些牙酸的意思,倒叫人不好提了。
主仆二人說了會子話,虞宓便帶了雲桑出門去。
自府裏出來,先到一品屋去瞧了新來的時事書刊,便見一面牆高的書架子上皆擺的《齊天大聖》。
随手拿了一本,翻了一翻,裝潢倒精致,紙頁光滑細膩,字跡工整。
虞宓回身跟雲桑笑道:“不想過了這許久還這般多呢,我瞧着也沒甚好看的,讀完便忘了,一時打發時候尚可,細細品來便罷了。”
這一品屋的掌櫃乃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主兒,瞧着來來去去的客人穿着便知曉些底細了。
虞宓領了幾個丫頭進來,只一個貼身跟着,其他幾個不遠不近綴在後頭,舉止間教養盡顯。
況她雖戴着幕籬,瞧不出模樣兒,但身段苗條,窄肩細腰,一身淺色衣裳,料子瞧着便不俗。
想來必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這般想着,便細細留神瞧她皆看了哪些書,不想便聽到這麽一句。
當下上前拱手笑道:“姑娘可是小瞧了這話本子,雖說姑娘不大感興趣,癡迷與這個的可不少呢。”
雲桑瞧人上前,細細打量了幾眼,這前臺掌櫃一身褐色長袍,三十好幾的模樣。
面容普通,說話間嘴邊的羊角胡子翹起,笑時一雙眼兒便眯成了一條縫,瞧着倒老實誠懇。
只外人如何能近姑娘的身,便朝前行了一小步,擋了虞宓半邊身子。
虞宓将書放回去,換了一本,笑道:“他們癡迷他們的,與我何幹,你很不必說與我。”
若她也是個讀者身份,或也覺着新奇,只這書得以出售有她一半功夫。
自個兒寫的,便也沒那麽容易叫書中人物唬住。
那掌櫃的笑嘻嘻随在一側,請了虞宓去瞧新出的書,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不是我誇大其詞,只這麽一部書出來,不知叫多少人賺了呢,那作者拿的只有少的。”
“哦?”這個虞宓倒來了性兒,“旁個如何用這個賺錢呢?我倒不知。”
那掌櫃的得意洋洋,悠哉笑道:“姑娘細想想,這書中人物何其多,且各有各的可憐可愛之處,喜好哪個的都有。那些個小攤小販也聰明呢,便說那雲橋下每日捏面人的,一人一個,小娃娃可喜歡這個,再有那耍皮影的、那戲團子、千行百業各有聯系,也是養了一方人呢。”
這倒有意思,原以為不過寫個話本子,還有這般好處,虞宓不由一笑。
“那是我唐突了,想來這麽多人追捧,自有它的好處呢。”
掌櫃的忙道:“那姑娘可否再瞧瞧,送給相好的姊妹們,也有個新意不是。”
虞宓跟雲桑兩個皆掩嘴輕笑,可憐這掌櫃的費了半日口舌,原是為推銷呢。
她們想要多少沒有呢,虞宓未作理會,自顧自沿着書架走。
卻說正要從二樓下去,不想轉過來便瞧見幾人。
打眼一瞧,卻是虞宸跟虞萱,再有她從未見過的公子跟一位姑娘。
幾人見着皆是意外,虞宓先迎上前去問候,虞宸随意問了幾句,方笑道:“不知妹妹也出門呢,先知曉,咱們便一道兒。”
卻沒跟虞宓介紹同行的人,虞萱躲在後頭,一臉不自然,既有些無措又帶些羞怯。
虞宓細細打量了衆人幾眼,摘下幕籬來,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兒來。
跟虞宸一道的兩人想來沒瞧見過這般貌若神女之人,當下便有些愣。
虞宓笑道:“我也忘了問,五姐八妹還要到哪兒去?我倒是出來有會子了,便該往回走呢。”
這般說了,若虞宸有意邀她一道兒,便會直說。
若無意,不過囑咐她路上仔細的話罷了,與兩方皆無妨礙。
果是虞宸瞧了身後幾人一眼,轉頭來笑道:“這般便不邀妹妹一道兒了,想來二嬸在府裏等着呢。”
虞萱這也忙道:“咱們也沒旁的事兒,過會兒不過過去五姐的‘不羨仙’坐會子便回,七姐自可先回去。”
虞宓笑着點頭,“這般便是了,你們自去,我也回了。”
一時,幾人別過,虞宸帶了人與虞宓擦肩而過,走出好些遠了,那兄妹二人還回頭瞧。
虞宸不意間瞥見,笑說,“可是沒見過這般的美人,傻了不是?”
那位姑娘上前去挽住虞宸胳膊,嘻嘻笑道:“真個白活了這些年,姐姐這般厲害,姐姐的姊妹也是人中龍鳳呢。萱姐姐溫柔可親,方才那位姑娘又是哪個?我瞧她通身的氣派,當真世間都少有。”
想她梁家也是京都商戶裏的佼佼者,又沒有那些個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是以她也是時常跟在父兄身側外出的。
走南游北的,見過的姑娘也不少,不論是北方騎馬舞劍的豪爽派,還是南面吳侬軟語、弱柳扶風的婉約派,便沒一個容顏賽過方才的姑娘。
驚鴻一瞥,再難相忘,梁思思心裏怪不是滋味的,還是她以往見得少了。
自打跟虞宸相交,來去相識的皆是她哪方面都及不上的大家閨秀。
虞宸走在前頭,笑道:“我那位妹妹是二房獨一個,往來的皆是有體面的官宦人家的姑娘,你不知道她也是有的。”
梁思思扭了扭身子,嬌笑道:“姐姐引見我跟她結交如何,我想跟她玩兒呢,只我怕我這身份…”
虞宸笑道:“你的身份如何了?誰不是娘生爹養的?不過投胎不一罷了。放心,我那位妹妹最是好性兒,喜歡你還來不及呢,很不必憂心她瞧不起哪個。”
古往今來,這般說的,大概只虞宸一個罷了,奇了的是身邊人竟都沒覺的不妥。
自來商戶女跟官宦人家姑娘便不是一類人,生長環境不同、教養不一、見識不同、如何能走在一起。
便是虞宓這般好性兒,也不會主動跟商賈之流交結。
殊不知,仕農工商,接觸那些個黃白之物的,在他人看來,便是自降身份。
虞宸經營“不羨仙”這麽久,還能安然無恙,也是老太太不知罷了。
二房自來不說人閑話,二太太顧慮一家子姑娘未嫁的名聲,隐晦跟老太太提了一回。
倒不知老太太不清楚還是不想管呢,沒作理會,便罷了。
三太太還想着能分一杯羹,況自個兒便是商戶人家出來的,如何評價虞宸經商。
是以,老太太至今竟是還不知虞宸經商風生水起呢,沒那個好處,也沒人在老太太跟前多嘴。
虞宸是個手頭大方的,得了好處的,更加賣力遮掩了,如何還去揭人短呢。
虞宸答應了事兒,梁思思越發笑意濃郁,笑道:“多謝姐姐,改日我請你罷,不說咱們姊妹親近,便是依着鋪子的聯系,也該多來往才是。”
便回頭問,“是不是?哥哥。”
卻說梁思思的兄長梁君高瘦身材,面如傅粉,五官端正,很有些謙謙君子的味道。
因着跟虞宸有商業上的來往,一早便是相熟的。
先瞧虞宸果敢聰慧,能力出衆,乃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
又是年少慕艾的年紀,不免對她心存幾份好感,方才又瞧見虞宓,頓覺驚為天人。
一時心內便皆是她了,想她朝他們走開,笑語盈盈地開口,一身錦繡。
端的容色無雙,一颦一笑,一舉一動,般般可入畫,心內不免早演了一場大戲。
不過卻是轉頭皆空,叫妹妹一喊,便回了現實,微微笑道:“是呢,該咱們請才是,不知幾位姑娘可都能纡尊降貴前來呢?”
虞萱一聽這話,臉兒不知如何便紅了,暗暗瞧了虞宸一眼,小聲道:“多謝梁公子美意,想來若有空兒,姊妹們便都去的。”
原是今兒虞宸帶她出來,說是介紹好友給認識呢,聯想起一早商議好的事兒,她也便來了。
不想這位梁公子雖是個商賈之流,卻是個體貼性兒,待人又極溫柔。
她自個兒且是庶出,如何嫌棄別個,不免便去了芥蒂,混不在意起來。
少女心中便皺了一池春水,聽他開口相邀,喜不自勝,如何有不答應的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