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工作組下來檢查的那天, 何權已經連着上了兩天的大夜班, 輪到他接受面談時穿着手術服、頂着一腦袋亂糟糟的頭毛和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就去了。工作組的人都面面相觑,沒人想到大名鼎鼎的“何一刀”會以這副模樣出現。

何權的哈欠不斷, 就跟犯了瘾似的, 但這不妨礙他思路清晰對答如流。等回答完問題後何權連聲招呼都沒打,擡屁股走人。愛他媽降級不降級,橫豎不能耽誤他睡覺。趕上急診需要開刀的, 犯困手抖剌出個噴泉可他媽沒人替他頂雷。再怎麽說醫療事故也比職稱評定更讓人糟心,不是賠錢不賠錢的事兒, 事關醫生的名譽。

邵俊升追到走廊上, 自背後叫住何權。

何權回過身,眼神略顯迷離地打量着對方。邵俊升還是原來那樣,全身上下打理得整整齊齊, 挑不出一點瑕疵。以前他們做完實驗、上完解剖之後的白大褂都扔宿舍樓下的洗衣房裏去轉, 只有邵俊升自己用手一點點搓, 直到把濺在上面的污漬全部洗淨。所以他的白大褂永遠是幹淨的,不像其他人那樣多多少少都沾染了暗沉的血跡。

“我很抱歉,造成你和鄭志卿之間的誤會。”邵俊升垂下眼。事後鄭志卿打電話給他了,語氣并不愉快。

“哦,原來是你說的啊。”何權強撐着翻了個白眼,他困得站着都能睡着,“我沒得罪過你吧, 邵……處長?”

邵俊升擡眼看向何權, 表情諱莫如深:“沒有, 但是你确實得罪了某個人。這次調查組下來檢查工作是因為接到匿名舉報,說你的職稱評核不符合規定。我之所以提前通知你,也是希望你有所準備。”

“謝謝您了,就給我留不到一禮拜的時間,說實話,也來不及準備什麽。”何權抓抓後腦,似笑非笑地勾勾嘴角,“那麽……檢查結果是什麽?”

“這個要工作組讨論之後才能确定,大概得到元旦過後。”

“得,你們慢慢讨論,我回辦公室睡覺了。”何權擺擺手,剛要走又被邵俊升叫住。

“何權,你跟鄭志卿,複合了?”

這下何權稍微清醒了點,嗤笑一聲:“又想傳我的八卦?”

邵俊升的表情羞憤難當,像是被人當街甩了一巴掌。

病區的事都被喬巧和景潇處理了,何權一覺睡到天黑,睜眼已過六點。他看到茶幾上放着個“山崎家”的外賣保溫袋,不用問,肯定是鄭志卿買的。自打那天把孩子的事說開之後,他跟鄭志卿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交談,多一句話也沒有。但也就是從那天起,鄭志卿簡直成了他的私人送餐員,早中晚三餐定點送到辦公室。

要是何權在手術室裏沒空出來吃飯,就都給喬巧了。吃人家的嘴軟,吃了幾頓鄭志卿送的飯,喬巧再沒提過拿鞋抽對方的事兒。何權雙親早亡,她一直拿何權當親弟弟疼,絲毫見不得何權受委屈。說到底她還是希望鄭志卿和何權能破鏡重圓,就是他媽的鄭志卿智商一掉線招她恨得慌。

聽說何權被舉報,她首先想到的是齊家信。理由很簡單,又懂職稱評核,又能用錢逼何權就犯,除了齊家信找不出第二個人。但她沒跟何權說,這祖孫二人的結締已經夠深了,不能再往上壓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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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志卿承諾過,就算何權被降級,罰款全部由他來承擔,根本不需要何權向齊家信低頭。沖這個,喬巧又允許鄭志卿管自己叫“姐”了。

吃完飯,何權去病房看秦楓。秦楓已經撤了鼻胃管,就剩一根引流管還插在肚子上,再過兩天也能拔了。見何權啃着個蘋果進來,秦楓義憤填膺地叫道:“何主任,能有點人性麽?我都禁食一個多禮拜了你當着我的面吃東西?”

何權“咔嚓”一口咬得能看見蘋果核,鼓起腮幫大嚼特嚼。秦楓轉臉抱住錢越的腰耍賴,弄得錢越支着手一臉“求你別招他”地望向何權。秦楓倒是沒一清醒就跟錢越求婚,但明顯是有點兒居功自傲,動不動就找機會吃口豆腐。念在他肚子上開了個洞,錢越也不跟他計較。

“躺好,我看下傷口。”何權把秦楓從錢越身上揭下來,動手掀開紗布檢查傷口愈合情況,“嗯,沒發炎,周末能拆線。”

“何主任,先把導尿管拔了行麽?”秦楓皺起臉,“每天早晨都很疼啊……”

“我去,都他媽這樣了你還能晨/勃?”何權嗤笑,“護士長在這呢,求他啊。還是你指望我給你拔?也行,讓你嘗嘗什麽叫生不如死的滋味。”

“我怕你行麽?”秦楓趕緊捂住下頭,轉臉看向錢越,“那個……給拔了呗。”

錢越用目光請示何權,何權笑笑說:“能自己下床尿尿了,就給他拔了吧。”

趁錢越去護士站取東西的功夫,秦楓小聲問何權:“诶,何主任,我昏迷的時候,錢越一直守着我?”

“差不多吧,除了上班就是你這,所有護士幹的活兒都是他親自上手。”何權說着,掃了眼秦楓捂着的位置,“包括給導尿管消毒。”

“我知道,他每次都臉紅來着,估計是沒見過秦哥哥我這尺寸的。”

秦楓挑挑眉毛,嘴角剛扯開就看見錢越端着托盤進來,忙把嘴閉上。錢越的手一向很輕,甭管是插管還是紮點滴,拔管更不用說了,從來沒人說他處理的疼。

可秦楓被拔管子的時候,疼得叫穿了三層樓板。

巡完房,簽過夜間用藥單,何權換好衣服準備回家。走到停車場,他看到鄭志卿的保時捷還停在自己的車旁邊,下意識地回身仰臉看了眼鄭志卿那間辦公室的窗戶。窗戶還亮着,看起來還在加班。

邵俊升坐在鄭志卿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表情凝重。

“這麽說,阿權降級是降定了?”鄭志卿微微皺眉。

“他讀博時雖然在中心醫院有工作記錄,但檔案還在學校裏,不能計入工作年限。”邵俊升十指交握置于桌面,“如果開了這個綠燈,那一年要多出多少個主任醫師?他們夠資格麽?”

“別的人我不知道,但阿權絕對夠資格。”鄭志卿目光堅定地看着對方,“他救過的人,恐怕比你見過的都多。”

邵俊升搖搖頭:“鄭志卿,我在跟你讨論制度。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國家作出這樣的規定是有依據的,嚴審工作年限就是怕被經驗不足的庸醫鑽了空子!”

“邵處長,請等我半個小時,帶律師函一起走。”說着,鄭志卿打開電腦調出律師函的模板。

邵俊升猛地拍了把桌子,憤然起身:“你要起訴省衛生廳?簡直是胡鬧!”

“別跟我打官腔,邵俊升,我起訴過紐約州政府,而且贏了。”鄭志卿也站起來,貼着桌子傾身向前以身高差向對方施加壓力,“我不會大正的名義向法院提起申訴,而是阿權個人,從這一秒開始我就是他的代理人,有任何問題,讓你們的律師來跟我溝通。”

“鄭志卿,你是不是傻?何權會念你的好麽?”邵俊升突然笑了起來,“當初你不是要出國麽?為什麽還要報中心醫院的實習生?你根本就是為了把那個名額留給何權,可他為此對你表示過一絲一毫的感謝麽,還不是把你甩了!”

鄭志卿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邵俊升。邵俊升和他的綜合成績不相上下,何權排名在他們後面。當時擺在邵俊升面前的路有兩條——進中心醫院,或者去考公務員。公務員的考試和中心醫院的考試日程重疊,倘若不是鄭志卿報了名,邵俊升一定不會放棄成為外科醫生的機會。

事實上鄭志卿在報名參加中心醫院的實習生考試之前,就得知了父母在美國安排好學校的消息。他試探過何權的意思,發現對方不願意出去,而是憧憬着能進中心醫院的胸外科。但當時的何權根本争不過邵俊升。深思熟慮過後,他做出了擠掉邵俊升,替何權争下實習生名額的決定。

看到現在的何權,鄭志卿确信,自己當初做的決定無比正确。只是他不能說,何權的自尊心太強,倘若得知實習名額是這麽來的,怕是要窩心一輩子。

見鄭志卿沉默不語,邵俊升搖搖頭,語氣不無惋惜:“你可以說我對何權有偏見,鄭志卿。但你好好回憶回憶,你們交往那麽長時間,一直是你在照顧他。他腳崴了,你背着他爬教學樓和宿舍樓,一天爬十幾個來回。可你胳膊骨折的時候,他幫你幹了什麽?教授安排的活兒,只要有錢賺的你都讓給他,是,你家不缺錢,可他知道你的良苦用心麽?反倒能因為你往他抽屜裏塞了一千塊錢就跟你鬧分手。”

“他對我好不好,這兒有數。”鄭志卿擡手指向胸口,“我們之間,阿權付出的更多,只不過他的态度稍顯傲慢不容易被人理解。邵俊升,如果你記恨當初争實習生名額的事兒,沖我來,別去動他。”

“我沒那麽小心眼,而且我也不認為自己的職業道路選擇有任何問題。”邵俊升坐回到椅子上,也示意鄭志卿坐下,“何權是被人盯上了,我呢,也不喜歡被人當槍使。但這事關規章制度,我必須要秉公處理。志卿,如果你執意要保何權的主任醫師職稱,還有一個方法——”

“什麽?”鄭志卿凝神。

“去找中心醫院,讓那邊出一份證明,證明何權的檔案沒調走是他們的疏漏造成的,并以醫院的名義承認何權的工作年限,這樣我也好對上面有個交待。”

有難度,鄭志卿想,不知道中心醫院現任的院長是否願意承擔這份責任。但如果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就是每天守在院長家門口也要把這份證明要來。

“時限?”他問。

“過了元旦就要發通告。”邵俊升苦笑,“為了十多年前的情敵死了多少腦細胞啊,我他媽也不知道圖什麽。”

“……”

鄭志卿略帶歉意地笑笑。他跟邵俊升并非不熟,這點上他對何權有所隐瞞。在第一學期的時候邵俊升就寫了封信給他表達愛意。但他當時心裏已經有了何權,便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行,我先回酒店了,約了九點跟我女兒視頻。我不在家,她都快把我老公欺負得離家出走了。”邵俊升起身向鄭志卿伸出手握了握。

“謝謝,我為我剛才的态度向你道歉。”

“不必了,就替我轉告何權,他沒自己想的那麽讨人喜歡,個性張揚脾氣又暴,真的很容易樹敵。”

鄭志卿輕笑了一下。

“我還就喜歡這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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