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斤來重的孩子, 在何權的職業生涯中只經歷過兩次, 都沒能活下來。但不剖不行了,患者突然大出血, 從病房推到手術室的路上滴了一路的血跡。為保命子宮還摘了, 患者的丈夫在NICU門口給韓駿下跪,求他一定要救孩子。

看着保溫箱裏小貓一樣的超早産兒那近乎透明的身體,何權嘆息着搖頭。

“這要怎麽活啊……”

“生命本就是奇跡, 我對他有信心。”桑濤将手通過保溫箱上的防菌套伸進去,細致地尋找可以紮進去的血管, “我媽通宵搶救病患, 累得七個月早産。我生下來只有不到兩斤,那會還沒這麽好的條件,不一樣活下來了。”

“我說你這小臉怎麽跟個娃娃似的, 娘胎裏就沒長開啊。”何權說完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 明明是想誇人家桑濤長得顯小, 咋說出來跟罵人家似的。

桑濤幹笑了一聲:“是沒長開,我皮膚也薄,肩膀胳膊和腿上的血管都很明顯,抽血不用摸,直接拿眼看。”

“要說這孩子啊,還是得足月生才行,在肚子裏待一天頂外頭十天。”何權看桑濤擺弄比手指頭粗不了多少的嬰兒小腿, 聳了下肩膀——太精細了, 他要捏着那麽細的小胳膊腿, 手肯定哆嗦。

他們産科的自己打趣說就病區就跟屠宰場似的,進來不挨一刀別想出去。醫院的剖宮産率高居不下,尤以産三為重。男性和女性的生理結構不一樣,骨盆窄産道長,有一些硬生也能生,可萬一趕上新生兒呼吸窘迫,生下來弄一腦癱,于孩子于家長都是災難。

正好韓駿進來,桑濤抽出手,面帶局促地對他說:“主任,我找不到合适的血管,長度不夠。”

戴上手套,韓駿将手伸進去,輕輕拉開小家夥的腿,“走股靜脈,長度夠,你來。”

桑濤捏着留駐針針頭進行操作,韓駿站到何權旁邊一起探頭看。紮點滴本該是護士幹的活兒,韓駿有意讓桑濤多長點實操經驗。桑濤也特別認真聽話,讓幹什麽就幹什麽,從不抱怨。

眼瞧着桑濤把針頭插進嬰兒紅嫩的皮膚,何權忍不住“嗯”了一聲——看着就紮心。韓駿轉頭看了他一眼,笑着問:“這都受不了,你怎麽給人開刀?”

“不一樣啊,我那都是在成年人身上動刀。”何權看向平穩操作着的桑濤,“這小子看人生孩子能咕咚扔那,沒想到在新生兒病區倒幹的下去。”

“生孩子叫得跟演恐怖片似的……”桑濤小聲嘀咕,“小寶寶多乖。”

何權挑眉:“嗯,那你以後自己生的時候咋辦?”

“我——我——”桑濤的小臉漲成豬肝色。這麽多年只顧着埋頭讀書,沒談過愛戀,孩子怎麽造出來的都沒體驗過,更甭提生了。

Advertisement

“何主任,別調戲我的實習生,吓跑了你來幫我幹活啊?”韓駿摘下手套,拿過記錄板往上填數據,“你好歹還有倆實習生呢,我就這一個,大寶貝金疙瘩,我們病區的護士疼起桑濤跟親媽似的,我要敢像你罵實習生似的那麽罵桑濤,她們得把我撕了。”

何權呵呵一笑:“聽我姐說,去年年會你被評選為全院最想交往的對象,她們不會撕了你,只會榨幹你。”

“哦?回頭咱倆試試?”

“當着實習生呢,說話注意點影響。”

“你先起的頭。”

桑濤抽出手往後挪了挪位置。主任們的話題太高端,插不上嘴。

從NICU裏出來,韓駿看手機上有老媽十個未接電話,趕緊打回去。王欣說家裏有親戚從澳洲回來,叫他晚上去潮海樓一起吃頓飯。

“把權權也叫上,給你老媽我提提氣!”王欣要求他,“四十的人了還不結婚,都以為你找不着媳婦呢!”

“媽,看你說的,我離四十還有幾年呢。”韓駿伸手拽住何權,示意他先別走,“我得問下何主任的時間,等會給你回電話。”

“什麽時間?”何權問。

“我媽說,請你晚上去潮海樓吃飯。”韓駿怕他不肯,靈機一動,回手一指桑濤,“也請桑濤了,我媽就喜歡人多熱鬧。”

“潮海樓?”桑濤錯愕,“那麽貴的地方……阿姨……請我去那吃飯?”

何權不便點破,想想晚上也不值班,吃頓飯而已,能哄王欣高興順道解決溫飽問題,挺好。“行,一起去,桑濤坐我車吧,六點半停車場見。”

打小就怕人多的場面,這還沒上車呢,桑濤已經開始緊張了。

櫃子裏有一堆患者家屬硬塞的禮物,何權收了就放在裏面,趕上病區同僚誰生日了,選個合适的以全病區的名義送人家。今天吃請,空着手去不合适,他挑了半天,選中顆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吊墜。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估計王欣瞧不上眼,但起碼禮數到了。

當初在齊家信身邊那六年,何權雖然跟坐牢似的,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倒是學了一溜夠。那都是當年宮裏的規矩,行動坐卧,尤其是餐桌上,吃飯要敢吧唧聲嘴或者夾菜筷子伸遠點兒,直接轟下桌,甭吃了。

食不言寝不語,要是讓齊家信看見他捧着飯盒邊吃邊說話還往出噴米粒,保準拿拐杖敲他的腿。

進了包間,別說桑濤緊張得哆嗦,何權也愣了下神。三大桌,小三十個人,他們仨一進去立刻被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盯住。韓駿是見慣了家裏親戚朋友齊聚一堂的陣仗,一口氣不帶停的挨個叫了遍長輩,然後把何權和桑濤引薦給大家,領着他們在王欣那桌找位子坐下。

“哪個是駿仔的對象啊?不會是歲數小的那個吧,看着跟高中生似的。”

“說不準倆都是?他們家那麽有錢,兒子左擁右抱算啥。”

何權聽到背後那桌有人小聲議論,在桌子下面踹了韓駿的鞋一腳,用“你媽這是要顯呗兒媳婦吶”的眼神瞪着他。韓駿幹笑,拿“幫幫忙,求你了”的眼神看回去。

偏頭翻了個白眼,何權從包裏掏出裝吊墜的首飾盒,起身遞給王欣:“王阿姨,謝謝您請我吃飯,帶了份小禮物,您別嫌棄。”

“哎呦,權權,你看看,吃飯就吃飯,還帶什麽東西啊!下次再這樣,阿姨不請你吃飯了啊。”

王欣接過首飾盒,笑得面如桃花。她哪在乎禮物貴重與否,重要的是何權這個舉動讓她倍兒有面子。桑濤有些尴尬,他什麽禮物都沒帶,只好垂着頭縮在那一聲不吭。

人齊了,王欣招呼服務員上菜。八冷十熱,正中間龍蝦刺身,還有按人頭上的遼參小米粥和鵝肝四頭鮑,酒是馬爹利茅臺拉菲管夠,中西結合土洋搭配。何權粗略算算,按潮海樓的價碼,就算酒水自帶,起碼也得人均五千。

他聽韓駿說過,父母都是苦出身,家裏窮,兄弟姐妹多。為了分擔家裏的負擔就去非洲打工。那會在非洲幹工程一年能掙兩萬,可要是在國內的話能掙兩千就不錯了。韓駿就是在非洲出生的,打小跟一群黑孩子長大。五歲那年父親韓琪正開始跟着老板幹礦,發了財把他送回國內念書。

韓琪正跟王欣都只念到初中,指望兒子将來能有個大學文憑就鉚着勁的供。韓駿也争氣,考上臨床本碩博連讀又進了中心醫院的神外。後來季賢禮把他挖到大正,帶了半年就直接将自己一手創建的新生兒病區交給了他。

王欣平時從來不誇兒子,可外人要是誇韓駿一句,她能樂得半宿睡不着覺。就是韓駿老大不小的還不結婚成了塊心病,外人嫉妒她命好,老公能掙兒子出色,就都拿韓駿不結婚不給她生孫子來酸她,要不今天她也不會硬逼着韓駿帶何權來吃飯。就是沒想到還捎上個桑濤,說話吭吭哧哧的不讨喜,也不像何權那麽有外場懂禮數,就那張俊俏的小臉還能撐撐臺面。

等等。她瞧見韓駿往桑濤碗裏夾菜的時候心裏一咯噔——哎呀媽呀,可別介,要是韓駿弄這麽一話都說不利索的媳婦回家,還不得給她憋死?

何權從衛生間裏出來朝包間走,迎面碰上鄭志卿跟許媛陪着客人正要進另一個包間。打了照面,不打招呼不合适。何權沖許媛微微颌首,叫了聲“鄭夫人”,至于鄭志卿,他都沒搭理。

“何主任,來吃飯啊。”許媛輕推了把兒子,示意他先進去招呼客人。鄭志卿沖何權匆匆點了下頭,轉身進屋帶上包間門。

“嗯,吃請,鮑魚龍蝦海參,吃撐了。”何權笑着拍拍肚子,“您這是請朋友吃飯?”

“是啊,藥大的幾位領導,藥廠跟學校合作設置研究中心,上億的投資,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着點回報。”許媛暗搓搓炫富,“鄭董那人啊,特別重視人才教育。你看我們志卿,倆博士學位了,他爸還想讓他讀個工商管理,再讀下去都四十了。”

何權笑眯眯地說:“鄭志卿腦子聰明,讀書不費勁,念大學的時候我不挂科多虧他。”

聽到這話,許媛端起身段,說:“志卿跟你的事兒我都知道,年輕人嘛,沖動起來鬧分手難免的……你要是覺着志卿對不起你,我這當媽的替他賠個不是。”

“真不用,鄭夫人,我跟鄭志卿的事兒是我們倆的問題,我們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不存在誰對不起誰。”何權也斂起笑意。他估計鄭志卿不會傻到和許媛提孩子的事兒,否則就真是在長輩那撕他的臉皮了。

許媛從包包裏摸出手帕,輕輕按了下嘴角,道:“你真開通,要是換了別的人,知道我們鄭家家大業大,不定得管我要多少青春損失費呢。我聽志卿說,你那會是靠助學貸款念的臨床,還得打工賺生活費,挺辛苦的。要不他那會一回家就讓梅姐做一大堆吃的帶學校去,敢情是因為心疼你。”

何權臉上一繃,緊緊咬住嘴唇內側。許媛話裏帶刺,他聽的出來。

“鄭夫人,股票市值撐出來的家大業大,不也就是個數字嘛。”

王欣也剛從衛生間裏出來,她本來就不待見許媛這種學歷高家世好便自覺高人一等的貴婦,聽見她拿話杵對何權,當下心生不爽。

“我們小地方出來的人,就圖個實在。将來我王欣要是能娶個何主任這樣的兒媳婦,聘禮給座金山,煉出來的大金磚,晚上讓他們摟被窩裏睡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