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鄧闵是踩着剛上班的時間點給薛源打了通電話,詢問他是否在公司。
彼時薛源正倚靠着床頭,光斑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他敲着鍵盤打字的手背上,很暖,空氣裏還漂浮着燒灼滾燙的味道。
手機默認的來電鈴聲于此刻安靜室內響起,于是他正要敲下句號的手一頓,側臉看向擺放在床頭櫃的手機,來電顯示是鄧闵。
薛源先是将句號打出,才邊點擊保存文檔,邊接了電話,“怎麽了。”
她也同樣在打字,噼裏啪啦的敲擊機械鍵盤發出的聲響未因她開口說話而停歇,“你在公司嗎?電話裏頭我說不清。”
薛源微怔,靜了數秒沒有即刻回話,而是擡眸看着筆記本屏幕上的辭職申請在恍神,直至鄧闵又喊了他一聲。
“晚點我會去公司。”薛源合上筆記本。
這是與江珉不歡而散的第三天,白閱依舊未回消息,且薛源也不好在如此特殊的時期頻繁聯系他。
這段時間淮城市場逐漸進入低迷期,于是在公司裏辦公的人員也愈漸懈怠松散,通常早上九點準時來,傍晚七八點便能走得整層樓只剩薛源一個人。
近些日子天已入秋,時而會下起細密小雨,積在窗檐角落,再溢出來滴答滴答地砸在窗檻。
江珉是在大四那年初秋将準備申請出國的薛源挽留至淮城共同創業。
初次創業實在太過于輕松,于是薛源有些迷茫,因為江珉父母給予得太多,使他們從起點瞬間跨越至終點。
這場創業被動得像是在鬧着玩,無法在其中吸收到任何經驗,但江珉卻很是享受着這樣的舒适圈。
好在倆人三觀一致,并在問題思考上能達到共鳴,不至于讓薛源在毫無興趣的工作中只有煎熬日以繼夜地陪伴着他。
可如今薛源猛然發現,江珉早在短暫的時間裏悄無聲息地與他漸行漸遠,甚至連讓薛源有幾分熟悉的身影都未留下。
支撐薛源在這份本該責任艱巨,卻于無形中轉換得只有乏味吃力的工作崗位上仍能堅持下去的人與事物,都已消失得只剩名為“過往”的軀殼時,薛源難以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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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他連這樣的過往記憶都擁有的不完整。
待薛源到達公司時已近十點半,餘助理将近期會議行程及內容以表格形式整理好發在了薛源通信上,并附言。
——最近超超超忙,加油!
薛源笑了。
他是在大廳會客區遇見夾着煙在抽的鄧闵正與人在溝通工作,大概是對方說得話她不愛聽,緊蹙着眉,指腹不時蹭過正燃的煙頭。
随後她将煙掐滅,餘光便瞥見了薛源,搶在薛源剛要開口說話前站起了身朝他走來。
“白閱今早突然跟我提出了急辭。”她跟在薛源身邊,與他一同進了辦公室,而後調出與白閱通信溝通的界面,将手機正面擺放在薛源眼前的書桌上。
薛源怔住,先是看了她一眼,才垂眸看向手機聊天記錄。倆人你來我往共聊了十數條,雖然大部分都是鄧闵的消息,但白閱也有相對應的回答兩句。
只有他前些日子發送過去的消息,白閱沒有回複過一句。
“他家裏有事,你審批就好。”薛源收回放在手機上的視線,說話時的語調是輕緩的,伸手将鄧闵手機鎖屏的動作卻決然迅猛。
陡然而來的怒意致使他嗓間梗咽,喉部發緊沒法正常呼吸,薛源愠惱白閱未事先與他溝通離職事宜,甚至連消息也未回,可在氣惱之餘又焦急想着他這些舉措的原因是什麽。
鄧闵指尖點在桌面靜了片刻,才緩緩拿過手機,“那我去跟人事部說。”
薛源疲憊,不想開口做出回應,只對着她點頭颔首,随即再目送她轉身推門離開。
屋內被微黃暖光覆蓋,陽光灑了些許在書桌一角,剛好薛源的手就搭在那兒,于是他屈起食指感受着這樣的光。
燙且燥,會讓白閱難受。
他沉默許久,拿起手機解了鎖,剛打開通訊錄正要給白閱撥出這段時間以來的第一通電話,便被江珉發來的消息打斷。
——我剛到S市,你湯叔跳樓了。
短短十一個字,其間意思一目了然,薛源望着消息框只恍惚了數秒,眉都未短暫禮貌地蹙起過。
可随後他的心又開始劇烈跳動,震得呼吸聲裏好像都有了顫意,因為他在擔心白閱,害怕小孩兒會難過得不得了。
所以他從座位上站起身,在辦公桌與會客區來回走動,試圖用腳踏實地的感覺來拉回他明顯波動異常的情緒。
連續撥了近五通電話給白閱,卻沒有一通被接聽,薛源急得點了根煙靠在窗邊抽,煙嘴處被他咬得稀爛,好在第六通電話剛響鈴四聲時,白閱接了。
“怎麽了哥。”他似是在喝湯,湯匙不經意敲擊碗壁發出幹脆刺耳的聲音剮蹭薛源耳膜,但薛源的焦慮卻因此被平複。
“在做什麽。”薛源輕聲問。
他刻意地敲了兩下碗壁,笑着說:“我起晚了,在喝粥呢。”
從他的語氣中薛源并沒有感受到自己所設想出來,屬于他的悲傷,反而還帶着剛睡醒的惺忪慵懶,嗓音又綿又啞,撩撥着薛源渾身每根神經。
“都要吃午飯了,才起來。”薛源笑了笑,撚滅了煙。
白閱哼唧兩聲,沒回他話。
室外有溫淡陽光将街道兩旁的楓楊樹籠罩,孩童與父母在嬉笑打鬧,這是人情味和濃厚的生活氣息。
薛源望着樓下,猶豫半晌,組織了許久語言才問:“剛剛鄧闵跟我說你跟她提了辭職的事兒,這是怎麽回事。”
電話那頭白閱攪着粥的動作突然頓住,并沉默了許久,在忽然沉靜的氛圍裏,薛源更加迫切地想要得知他的想法,甚至于恍惚間還令薛源産生了這通電話從未被接起過的錯覺。
“一兩句話我解釋不清,哥,等我回淮城再跟你說呗。”
薛源啞然,只能輕應。
他輕笑着,喝了口粥又緩緩說:“湯鄞昨晚上跳樓了,今早才被人發現。”
語調輕松得像是在與薛源聊着稀疏平常的生活,但他的呼吸又沉又重,讓薛源徹底怔住,握着手機的手心裏滿是滑膩的汗,喉間幹澀發麻,啞了聲安慰他,“乖,別太難過。”
“沒有難過。”話雖是這麽說,白閱卻還是有些哽咽,“我只是有些害怕。”
随着他話音落下,辦公室的玻璃門陡然被敲響,薛源轉身看去,見餘助理晃了晃手裏的一沓文件,用眼神詢問他是否有空。
薛源的目光放置在她手裏的文件上,向她輕搖頭,邊繼續緩聲詢問白閱,“你現在還住在靜安路的那套房子裏嗎?”
于是白閱又陷入沉默,而後回避他的提問,轉移話題,“我聽見你那兒有敲門聲……”
“白閱。”薛源打斷他的話,“為什麽要忽略我的話。”
他所用的語氣稍有些不受控的愠怒,白閱在電話那頭明顯因此愣了半晌,随後開始抽噎,連帶着說話都語無倫次。
“我害怕,哥,我真的害怕……”
從嗓間溢出的嗚咽聲太過隐忍,覆着悲傷與恐懼,每一聲都燙得薛源心口灼痛,令他歉疚且懊悔自己方才口無遮攔的言語。
擡手捂住臉,薛源抿緊唇聽他哭了許久,才澀聲開口撫慰他,“對不起寶貝,是我說錯了話,我知道你害怕,乖,別哭了,我等會買票去S市接你回淮城來好嗎?”
先回應薛源的是湯匙被置在桌面上而傳出的清脆叮泠聲,緊接着他的抽噎也戛然而止。
“如果哥要來,能先幫我去我住的那兒拿盒顏料嗎,我記得就放在卧室書桌的最右邊抽屜裏頭。”白閱的情緒無端穩定了下來,只有嗓音裏還殘留着無法及時收回的哭腔。
頓了頓,他将薛源最開始的詢問回答,“我還在靜安路的這套房子裏。”
他的狀态并不正常,薛源能夠明顯察覺到。話語混亂,情緒也同樣混亂,沉靜與激動并進,笑和哭能在瞬間收放。
但薛源未打算去追問,因為他是成年人,有屬于自己不願意對外的事情,這很正常。
倆人在相處時并不是要相互将各自剝開,就着對方的痛苦,看見那血淋淋的秘密才叫做平等坦誠。
耐心地給予對方傾聽與等待,适可而止才是最好的尊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