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本觀先人們自己的著作仍以敘述修生養性為主,不過尤其強調“養性”為“修身”之本,唯有性情修煉至極致,“修身”才可成全自身所追求之“道”,否則不是堕入縱情聲色的歧途,就是淪為肉生毀滅的犧牲品。
謝玄深以為然,對于本派先人所作中講述的本派歷代所傳之術來說更是如此。
前提是如果這些神乎其神的方術并非傳說。
稱其為”方術“并不恰當,不過因為謝玄找不到更好的詞。他雖然說不準,但隐隐感覺,這些”術“來自比他所了解的漢人歷史更早的時代,甚至早于本派所從屬的道家誕生之時,歸入“神話”一類也并無不可。其中某些直接而原始的元素似乎不便用他熟悉的概念和方式理解,并且夾雜着朦胧不清的違和感。
該說是玄機嗎?
但直覺認為并不是需要巧妙答語的那一類。其中有直白而完整的邏輯,只是他尚不能破解這邏輯清晰的脈絡。
唯一肯定的,是其中所暗示的巨大犧牲。
但又不是惡意的。相反,謝玄感受到某種強烈而令人動容的悲憫和包容之心。
他苦惱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已讀過的內容并未幫助他理清那違和感究竟為何。
這絕不是一家之術。
謝玄姑且作此總結。
或許剩下的書裏有解開這迷惑的鑰匙。然而藏書量巨大,他并不指望能立刻得到答案。在那之前,他決定先放下這件事。與其一知半解,不如索性将這機緣留待往後。
那些年時局變得很不穩定,幾乎絲毫不差地應驗了謝玄根據星占作出的預言。回到各自封地的親王們不久就如預料之中擁兵自重,勾結遷入關內的各族胡人相互間鬥得你死我活。長安的陛下氣得重病,沒過多久就去世了。十歲出頭的小皇帝阻止不了他的哥哥叔叔輩們圍着長安鬥得難解難分,他自己也在親王們終于分出勝負、贏的一方入主長安之後死于怪誕的疾病。
都是孽。
謝玄覺得那個孩子很可憐。
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當初呈上的蔔辭被新的掌權者視為讒言。但他辭官多年無一建樹的潦倒身份救了他一命。他已是無關緊要之人。多他一個人活着不算多。但他絕不可能再回到長安皇宮之中。
如此罷了。
謝氏終究是世家。謝玄再怎麽無所事事,日子倒也過得舒坦。
從家裏帶來的仆人每日仔細照料他的衣食,父母親戚偶爾來探望。就算沒了官職,他到底是大族的公子。
不甘自然是有,不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謝玄很想得開。
只是時局不允許他這麽悠閑下去。
內亂結束了,外患愈發不可忽視。
內遷的胡人已開始自稱為王,關外的胡人更加虎視眈眈。
朝廷始終忙于四處救火。匈奴人從北邊進攻雍州的時候,益州的氐人也挑起了亂子。謝玄十分不安,甚至不需要天象指引,便已清楚長安的朝廷岌岌可危。這一年他第一次回到了自己家的宅院,打算勸說族人舉家南遷,去投奔已先他們一步南下建康的琅琊王。
不過他的勸說并不必要。謝氏家族已做了相同的決定,就像許多其他有名的世家一樣。
長安已不是把酒歡歌之地,而手握刀劍上陣殺敵并非他們這些風雅之士所長。
謝玄不這麽想。
族中長輩苦口婆心勸說他。
——知道留在長安恐怕有性命之憂,為何還要留下來?
——我既然曾受朝廷恩惠,朝廷有難之時當挺身而出。
——你忘了自己如何活到今日?朝廷并不看重你啊。
——無妨。我并非為了重新獲得朝廷認可。我只是遵守我所追求之“道”罷了。
——那你倒說說,你的“道”是什麽?
——那是——
謝玄去見老朋友祖逖。對方正為長安城的防禦焦頭爛額,聽謝玄說明來意,冷哼一聲,然後罵了句“大笨蛋”。
謝玄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對方仍大步流星地在軍中四處查看情況,不時對手下人吼兩聲。謝玄還沒得到回答,只好在後面一面跟着,一面東張西望。
太少了。
和傳聞中匈奴人的大軍比,長安的軍隊人太少了。
不可能贏。
謝玄不由得停下步子。
對方察覺了,終于也停下來。
——回去吧。收拾收拾,到南方去躲一躲。
謝玄緩緩踱到祖逖面前。
——一直躲來躲去也挺沒意思的。再說了,逃到南方也是同樣,躲不過的。
——老天爺怎麽說?
——必敗。
對方哈哈大笑。謝玄睜大了眼看着老朋友。
祖逖長他十歲,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但笑聲爽朗得像年輕人。
謝氏和祖氏世交甚好,祖逖對謝玄來說就像可信賴的兄長,謝玄也确實一直對祖逖盡兄長之禮。再加上祖逖生性行俠仗義、不拘小節,和謝玄所屬流派崇尚之道有異曲同工之處,兩人關系一直很親近,祖逖待他倒是朋友之間你來我往的平等之禮。
——知道了還來。你幫不上忙的,趁現在趕緊走,等時機成熟了再回來。
——回來?
——難道你想一直待在南方?可以倒是可以,但丢了的東西,你不想搶回來?
——現在還沒丢。
——看着樣子,不過早晚的事。我說你應該比我懂啊。你一天看那破星星早就知道了吧?何必來我這裏聽我班門弄斧?
——世間萬物變幻無窮,我所作之事不過是揣測天意。天意究竟如何,無人可提前得知。
——喂,這種話可不能随便說。這話要是傳開,你就成了騙子。
祖逖搖搖頭。
——謝玄,你要留下來可以,我也攔不住你,但是不要想着我會帶你出戰。回你自己家裏好好待着。這些年皇帝讓你活着,不代表他忘了當年你被貶官的事。你可以不做官,但謝氏其他人呢?你不為他們想想?你在這個時候出了什麽事,弄不好被忌憚你們謝氏的人給利用了、說你勾結胡人也說不定,沒準兒你自己命沒了,還牽扯到你那幾個兄弟叔侄。
——可是琅琊郡的王爺——
——琅琊王和他兄弟不一樣。當年沒有琅琊王幫你說話,你現在就不會在這兒跟我啰嗦了。別再給人家添麻煩了。
——桓轸他——
——他早就去了益州。就算他還在長安,別以為他就會聽你的。
謝玄瞪着祖逖,對方揚起一邊的濃眉。
——也別想着這麽快死。死了誰也不會感激你。我知道你不甘心,你現在這麽忙着把性命丢了,不就只是為了自我滿足?
謝玄被點到痛處,想要辯解,但祖逖沒給他機會。
——沒有長進啊。謝玄,你這些年躲在你那道觀裏到底都讀了些什麽書,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
——我是愚鈍。
謝玄咬牙切齒道。他發現自己并非如自己以為的那樣灑脫。這些年他不過是惺惺作态罷了。不這麽做,不這麽想,便撐不下去。
他謝玄,出生名門,空懷一身學問。他本是想為這世間做些什麽的啊。奈何僅僅出于一片忠心,冒着風險說了真話,卻換不來信任,甚至被安上子虛烏有的污名。
世人不識我為君子,索性趁此機會以死明志,向世人證明,我非小人。
——謝玄,除了你,沒有人在乎你追求的“道”。
謝玄聽到朋友說。
——你草草了結了自己,你的“道”誰去踐行?你死了,就更沒人知道你隐忍多年到底為了什麽了。這樣更不不甘心吧?
——不是只有身處高位才可有所作為。你被這門第的鎖鏈拴得太緊了。
——你是過不去自己心裏的坎吧。
謝玄半天說不出話。即使多年未見,老朋友還是一語言中他的心結。
——我知道你的本事。可你師父傳授你的劍術不是讓你用來逞英雄的。那老爺子要看到你這樣子,說不定要用拂塵打你一頓。
朋友說着又哈哈大笑。
啞口無言半晌,謝玄才悶悶不樂地回了一句:
——道理都讓祖兄說完了。
——那當然了。我也是個老頭子啦,什麽沒見過。你就是一時鑽牛角尖,仗着肚子裏墨水比別人多,以為沒人說得過你。
于是謝玄鉚足了勁兒想跟着長安的軍隊出戰的決心就這麽被朋友一盆冷水澆滅了。
倒是也無妨。
謝玄回到觀裏。先是給已經南下的家人去了信,說自己也會适時前往建康,然後開始着手清理觀中要運往南方的藏書。本來打算光撿還沒看過的帶上,但一想長安可能要守不住,這院子書說不定就給搶了燒了,索性全都運走圖個安心。可這樣一來,光是裝車就變成了件大工程。家中的下人都跟着族人走了,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