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直直望着謝玄,謝玄于是對他笑。少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謝玄揮了揮手,又轉向農夫。
——我聽您的意思,您有個和那小姑娘年紀相仿的女兒?
一聲嘆息。
——是有過一個。不過已經沒了。
農夫懊惱地道。
——前些年鬧旱災的時候,得病死了。這些孩子的娘哭得昏天黑地,過了沒多久也跟着去了。
謝玄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記得那一年。
熒惑犯東井,不是什麽好兆頭。他上了表,沒收到任何回音。秋天的時候,雍州附近顆粒無收。
謝玄感到一陣強烈的惱火。
聽說那一年減了賦稅。
可減了有什麽用,百姓需要的是開倉赈災。
——這樣啊。真是不幸。
別人的滅頂之禍,旁人無論說什麽,在聽者而言都蒼白無力。
——謝謝您。不過都是命。
把自身無可抵抗的不幸推卸給命,給掌控生死的鬼神,給不可言說的天道,委屈和痛苦便能得到緩解,憤怒和不安便能獲得釋放。百姓無力與真正的罪魁禍首對抗,只好借此維持自身與世間的平衡。
謝玄為自己感到羞愧。那一年他的生活一如往常。
但農夫絲毫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這年頭像大人這麽善良的世族不多了。我們那一塊兒有名的大族早跑了。好歹告訴我們一聲匈奴人要打過了來也好啊。
謝玄幹笑了一聲。
——是啊。怎麽就自己跑了呢。
對方察覺了謝玄語氣裏的苦悶。
——哦,是我多話了,您別在意。其實就算提前告訴我們了,我們可能也不信吧。再說了,也就像現在這樣,不知道逃到哪裏去,又不能要人家養着我們。留在家種種地,賴着活一天算一天,像我們這樣的賤命,一天也是賺了。
——您別這麽說。都是人命,沒有貴賤之分。
農夫又嘆了口氣。
——您果然是個好人。您是第一次和我說這話的人。從來沒有您這樣有身份的人肯和我這樣的小老百姓說話的,更別說待我們這樣好了。
——您弄錯了。我不是什麽有身份的人。
農夫笑了起來。
——我不識字,也沒學問,但看人還是挺準的。您不是一般人。您這樣的人不多了。
農夫又重複了一遍。
過了颍川郡,道路上變得愈發蕭瑟,路邊總能見到體力不支倒下的人,有奄奄一息的,也有死去多日的。聽說祖逖的人馬就是在虎牢關吃了場大敗仗。因為本來就沒多少人,死傷無數算不上,只是虎牢關丢了,長安就跟開門請客似的,就是想攔匈奴人也攔不住。那附近的老百姓恐怕都往豫州這邊來了。除了人,也有些廢棄的牛車馬車之類,有時候在路邊,有時候在路中間。車子損壞得都很厲害,但從拴牲口的繩子看,像是最近才割斷的。謝玄有不好的預感,讓随行的老仆去打聽情況,回來答說是流人,專搶路上坐車經過的。除了護衛尤其多的,剩下的都遭了難。
果然啊。都是逃難,有的人生生熬着,有的人就成了盜,就看有沒有跨過那一線,哪怕踐踏他人之命也要成全自己。
不過也沒法兒。窮得沒車坐的也就不用搶了,這亂世還有財力雇車雇人馬的,不是高門大族或地方富豪,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前兩者自然護衛得緊,遭殃得多的就是後者了。
謝玄估摸着自己可能也被盯上了。便用布包了些錢財,準備打發了一直跟着他的農夫,一個人接着走。
誰知那農夫不要。
——我們一家子已經受了您救命之恩,哪兒還能再收您的銀子。
——前面一路多流人,您跟着我怕是會遭危險,還是回去吧。這些錢也不多,就用來給孩子們買點吃的。
——哦,您說流人啊?那之前那些車都是他們搶的吧?原來是這樣…… 您那位仆人上了年紀,丫鬟又還是個小丫頭,要是真像您說的遇上流人了,您怎麽辦呀?
——我沒關系。倒是您帶着這幾個孩子,能躲還是躲一躲才是。那些強盜的目标是我,不能連累你們。
農夫轉頭和他幾個大一點的兒子商量,小兒子背着撿來的小妹妹一個人站在後面等着。小女孩看到謝玄在望着他們,掙紮起來,背着她的少年溫柔地哄她。
——怎麽啦?想要什麽?哥哥給你找。
還是兒童稚嫩的聲音。
——馬、馬……
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叫喚着。自稱哥哥的少年順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去。
——想看馬?
小女孩一手勾着少年的脖子,一手朝前伸着。
——馬——哥哥——馬——
——知道啦知道啦。你別勒這麽緊,我要喘不過氣啦。
說着騰出一只手拉住妹妹的胳膊,一邊繞過父親和兄弟們,走到謝玄面前,似乎要說什麽。
謝玄饒有趣味地等着少年開口。少年皺着眉,猶豫了片刻,才終于擡起頭來問道:
——先生,我妹妹想看看您的馬。
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謝玄,背上背的小女孩朝謝玄伸出手,興奮不已,少年又扭頭一邊安撫妹妹,一邊輕輕按住她的手。
——別指人家。先生生氣了就不讓你看了。
他想要獲得允許吧。謝玄笑起來。回答當然是好。
小男孩道了謝,又背着妹妹走向前,站在拉車的馬匹旁邊,指着馬道。
——你看,這就是馬兒喲。很大吧?比我們家拉犁的牛還大。等回家了,我帶你去看我們家的牛,跟着我們好多年了,能聽懂我們說的話——
但小女孩又掙紮起來,對着謝玄叫道:
——那、那邊——馬——
小少年臉頓時紅了。
——那是先生,先生不是馬。你不要亂說。
小女孩還在叫喚着,少年着了急。
——都說了你不要亂說啦!
也許是少年的語氣變得嚴厲,小女孩愣了一下,哇哇大哭起來。少年手足無措地站着,一動也不敢動。謝玄趕緊下車去看。
哭聲惹惱了拉車的馬兒,馬兒擡起後腿就朝少年踢去。謝玄一個箭步上前把兩個孩子抱開。
小女孩不哭了,而小少年昏頭昏腦地看看周圍,還沒明白情況。
——咦?怎麽回事——
話還沒說完,就被小女孩的笑聲打斷了。
——馬、哈哈、哥哥、馬——
謝玄一看,也笑起來。
小女孩的手裏攥着他的拂塵末端。
原來小姑娘想看這個。索性是麈尾與馬尾有些相似,卻被人拿在手裏,小姑娘好奇了吧。
謝玄彎下腰。
——你想要這個?
——小女孩使勁兒點頭。
——不行啦。人家先生的東西,怎麽随便要。
——沒關系的。你妹妹喜歡,就讓她拿去。
——哥哥、馬兒、你看——
這時農夫走了過來。
——你幹嘛呢?才沒一會兒就給大人添麻煩。你妹妹拿着的這是什麽東西?這不是大人的嗎?快還給人家。
說着拍了拍小兒子的後腦勺。
謝玄趕忙阻止。
——小孩子喜歡,讓她拿着玩兒吧。
農夫十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老給您添麻煩,這可真是——
——無妨。
——哦對了。大人,我和幾個兒子商量了下,您要是不介意,我們送您過這一路吧。要真遇上流人,有我們幾個在,也好應對些。
謝玄露出為難的神情。
農夫見了,趕緊接着道:
——我們都知道您是顧慮我們,但就當作我們對您大恩大德的一點報答吧。
幾個少年也在旁邊幫腔。
話都這樣說了,謝玄也不便再拒絕,只好一心指望一路好運,別碰上那些強盜才好。
然而所謂造化弄人,就是愈是期望,現實愈要與期望相背。順心如意之事若能有十之一二,已是足夠幸運,剩下那□□分,才是人世常态。
過了汝陰,按理說已經走過豫州大半,該能松一口氣了。等到了淮南郡就有朝廷的軍隊守着,更是安全了。
可偏不。
出了汝陰幾裏,謝玄覺得不太對勁兒,具體是哪兒不對勁兒卻也說不出,便叫農夫幾個兒子也上車來,自己下車和農夫并行,但對方怎麽也不肯。謝玄只好跨了劍坐在車邊,一邊查看情況。
怪得很,大白天的,路上也太安靜了。別說行人,鳥叫都沒有。興許是這一片的鳥都被抓去做了食物?
謝玄除了身上有點錢,也沒什麽可搶的。但和強盜講道理行不通的,給了錢也不一定保得住命。
哨聲。
又是一聲。
謝玄從駕車的老仆手裏奪過了缰繩,勒住了馬。謝玄聽到車裏坐的丫鬟摔倒了,“哎喲”叫了一聲。
他跳下車,走到馬車前面,一根細細的繩子矮矮地攔在路中間。
原來是想把馬絆倒啊。
幸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