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還不深。

室內暖香萦繞,燈火通明。龍床上遮着重重的簾幕,錦被淩亂。嚴清鶴伏在床上,手中死死攥着床帳一角,大口喘息着,仿佛一條離了水的活魚。

他的身後,是他的皇帝。

他的頭昂着,雙眼無神地看着前方。他能看到眼前的一切,羅帳,軟床,和皇帝垂下的頭發。可他又仿佛什麽都看不到,五色在他眼中只是空白。

最初的痛感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只有麻木,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愉。皇帝給他用了最好的脂膏,極盡溫柔地律動着,撫摸着他。但這都無所謂,溫柔與粗暴,于他也沒有什麽區別。

他現在甚至沒有什麽痛苦。他只是覺得無力,而且反而有些踏實了——這一天終于來了,他再也不用提心吊膽,時時想着哪日将要受難了。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哪怕要将他砸死。

他将頭深深地埋下去。

情事終了,章颉親手拿巾帕将嚴清鶴身上的濁液擦去。他又俯下身來,撥開嚴清鶴眼睛旁邊粘着的碎發,幫他拭汗。他輕輕吻了嚴清鶴的額頭,說:“今夜不必回去了。等等劉善帶你去清理了,就在宮裏歇下吧。我已經遣人去嚴府了,就說你與同僚飲酒,已經在別人府上歇下了。”

嚴清鶴沉默了一瞬,他其實是在積攢開口的力氣。他緩緩地說:“謝陛下。”他方才明明沒有叫喊出聲,聲音卻有些嘶啞。

劉善是章颉身邊的大太監。此事天知地知,君知臣知,此外也只有劉善知道內情。劉善手底下幾個手腳利落的小太監給嚴清鶴洗了身子,又領他到了一處偏殿。劉善親自端來一盞湯,道:“這是陛下特地囑咐的,此湯極滋補,嚴大人趁熱用了吧。”

嚴清鶴忙道:“多謝陛下用心,勞煩劉公公了。”

劉善笑道:“不勞煩不勞煩,瞧着嚴大人哪裏都好,我才好與陛下回話。”

嚴清鶴端了湯來,不燙不涼,顯然是剛剛溫過的。他将湯喝完,對劉善道:“今日實在不便,改日自當重謝公公。”

劉善連連擺手:“嚴大人哪裏的話,老奴替陛下做事,何敢當謝。夜深了,嚴大人早些歇着吧。”

嚴清鶴送走了劉善,便熄了燈歇下了。他原來也沒指望着能睡着,他以為自己會像頭一次知道皇帝心意一樣,一夜輾轉不成眠。沒想到這次真的做到底了,他反而平和許多。或許因為耗費了體力,也可能湯裏用了安眠的藥物,他很快入眠,竟是一夜無夢。

第二天一早,嚴清鶴先早早趕回家去換朝服。除去腰有些酸軟,別的倒無大礙。天一亮他便清醒了,也顧不上自怨自艾,只是十分慶幸自己沒有發熱,不至于讓家人看出不對來。

嚴清鶴母親顧錦是從前吏部侍郎顧琅的女兒,是高門大家的閨秀,然而此刻也忍不住念叨幾句,總不過囑托嚴清鶴飲酒玩鬧不要太過。

嚴清鶴此刻極其心虛,都一句句認認真真地應下了,雖然覺得自己看起來一起正常,又忍不住想,母子連心,萬一母親能看出些什麽來呢?

嚴滄鴻在一旁勸慰道:“娘,不必擔憂了,清鶴如今這麽大的人了,總是有分寸的。”說罷又打趣道:“我同清鶴這麽大的時候,孩子都在院裏玩鬧了,哪裏能連自己都照應不來呢?”

顧錦被兒子逗笑了,再一次操心起二兒子的婚事來,嘆道:“早該給你娶個媳婦,管束着你些。”

嚴清鶴本已将昨夜的事如一場夢一般抛在腦後了,然而大哥和母親婚事孩子的話一出,沒有逗了他的趣,反而使他一僵。昨夜的場景又浮現在他腦海裏,昨天他看不真切的東西反而清晰了,黃色的錦被,素白的紗帳,燈上有蓮花紋,脂膏是淡紅的,還有皇帝垂在自己眼前的一縷黑發……

“清鶴?怎麽了,說起成親就不高興了?”嚴滄鴻一聲呼喚把他的思緒勾回來。

嚴清鶴強笑道:“要尋良配,哪裏急得?也不是人人都有大哥你與大嫂那樣的好姻緣。”

他現在在想,往後在金銮殿上看到那個人,會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就是平常的感覺。

官職所限,他不如大哥站得那麽近。他也是今日才發現,自己的位置,原來并不能看清皇帝的目光。他只是直覺皇帝并沒有多看自己一眼。

這倒是很好。嚴清鶴有些釋然。原本帝王薄情,春宵一度是春宵一度,家國天下還是家國天下。于自己重重痛苦煎熬,于皇帝不過是風流一晚。

可是,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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