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為什麽是自己呢?
嚴清鶴從一開始就在想這個問題。
那日下朝,皇帝獨留了他一人。他少有機會單獨面聖議事,于是心下惴惴,暗自想自己近來做事是否有什麽閃失。
到了書房,果然只有皇帝一人。嚴清鶴悄悄窺了一眼聖顏,見皇上面色和緩,心中稍安。
他等待着,猜測着皇帝要和他說什麽。然而許久,皇帝只是說:“世安,你如今有二十三了吧?”
世安是嚴清鶴的字。他愣了一瞬,又不敢怠慢,忙應到:“多謝陛下挂心,臣今年正是二十三。”
皇帝似乎陷入了思考,然而再開口,問的仍然是是否婚配之類的閑話。嚴清鶴一一回了,忍不住好奇起皇帝的用意。莫非,難道,是大哥受不住母親的念叨,求皇帝給自己指婚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個激靈,轉眼又聽皇帝說:“世安,擡起頭來。”
他幾乎本能地把頭擡起,對上皇帝的目光。他難得這麽近地和皇帝對視,可現在的皇帝卻叫他一驚。
那目光太深了,不該是看一個普通臣子的眼光。嚴清鶴說不出那裏面究竟有什麽,但這感覺卻讓他渾身不自在。
一瞬之間,他想了很多,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大哥出了什麽事,皇帝要清算嚴家雲雲。他想要避開皇帝的雙眼,可終于不敢。
章颉站起身來,走近了嚴清鶴。嚴清鶴漸漸心如擂鼓,他感到皇帝走到自己的身邊,伸出手來,伸到自己臉旁邊。
他吓得渾身僵直,然而章颉只是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他的臉,還發出了一聲綿長的嘆息。
章颉伸開手,抱住了嚴清鶴。
嚴清鶴此刻大氣不敢出,全身僵如木頭,腦子一團糨糊,只感覺心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皇帝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輕輕解開他的衣帶,伸進衣擺裏去。
轟的一聲,一個驚雷在他耳邊炸開了。點破了混沌,他明白了,他忽然明白了。
嚴清鶴不知哪來的力氣與膽量推開了皇帝,幾乎是跌倒般跪在地上,伏在章颉腳邊。他渾身顫抖,語調不穩地說:“陛下……陛下自重!”
章颉靜靜地凝視着跪在地上的人,很快俯身去扶他:“地上涼,快起來吧。”
嚴清鶴哪裏敢起,只是又一遍遍說臣萬死。章颉仍然看着他,語氣帶了威嚴地喚道:“清鶴。”
嚴清鶴失了那點勇氣。他能怎麽辦?皇帝又用力來攙他,他不知所措,只是覺得無法再觸怒皇帝,于是渾渾噩噩地順着力道站起來。
皇帝又來抱他。他不敢再掙紮,只是一步步地向後退。章颉也不在意,直等嚴清鶴退到牆角,又伸手摟住他,解他的衣服。
他仍然抖如篩糠。皇帝手法輕柔,撫摸上鎖骨附近一段裸露出來的皮膚。嚴清鶴說不上是什麽感覺,他只覺得胸口壓抑得厲害,喘不上氣,說不出話,将要窒息而死了。
皇帝湊上來,輕輕吻了他的眼角。
嚴清鶴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再忍。再多一刻,自己就要溺死了。他顧不得許多,用了最後一絲力氣掙開皇帝,又跪倒在地上,語不成調:“陛下……求陛下,求陛下放過臣……”
章颉久久沒說話,書房裏就只有嚴清鶴的喘息。許久,章颉似乎是被掃了興致,嘆道:“你走吧。”
嚴清鶴顧不得謝恩,拉起衣服便跌跌撞撞地倉皇起身,一步不停地逃出宮去。
出了宮門,嚴清鶴又不知往何處去。他只是昏昏沉沉地在街上游蕩着,漫無目的,腳步虛浮。日頭明晃晃的,太白了,太亮了,又一點也不暖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街上閑逛了多久,只是見街上的小販都收攤了,才憶起自己也該回家去了。
到了府門前,嚴清鶴長換了幾口氣,對自己道,七尺的男兒,至于為了這點事就戚戚哀哀,渾渾噩噩麽?如此給自己打了幾番氣後,覺得臉上也該有了點血色,才往家裏去。
然而顧錦一見他,仍然是問道:“怎麽了?怎麽臉色這樣差?”
嚴清鶴笑道:“大約是昨晚被蚊蟲擾了,睡得不好。”
顧錦皺眉道:“怎麽這樣的天氣了還有蚊蟲?回頭叫人再把你的屋子熏一熏。”
嚴清鶴卻因為這一句話險些落下淚來,忙說了幾句玩笑話打趣過去。他不敢想,要是母親知道了,該是多傷心,多難過?他更不敢想,若是父親和大哥知道了,又該是如何痛心,又或何等失望?
當夜嚴清鶴果然還是失眠了。他躺在床上,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事,然而越是想控制,反而越是抑制不住思緒。他想,他究竟是何德何能入了皇帝的法眼?從前從未聽說過皇帝好龍陽,更遑論猥亵朝臣。但為什麽偏偏是自己遇上這樣的事?
轉念再一想,即便有,自己又如何能得知呢?就好像,自己還不是獨自咽了苦果,不敢說與他人。嚴清鶴想得頭痛,又仍是忍不住盤算着自己究竟是哪裏特別。若說是容貌,朝中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數;若說享樂,自己不解風情,又哪裏比得上勾欄院裏的優伶?嚴清鶴自嘲地想,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第二日,嚴清鶴還是請了病假,未去上朝。倒不是他托病,而是真的病了。前日受了驚吓,思慮過重,在宮裏出了一身虛汗就出來吹風;又加上一夜未眠,清晨就開始發熱,到午間熱得厲害,卧床難起。
顧錦坐在床邊,不住地自責:“昨日見鶴兒臉色不好,本該早看大夫的,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嚴清鶴握着她的手,反而安慰道:“大夫都說了沒事,不過受了涼,多睡幾覺便好了。”方才大夫來診脈,他是真的緊張了一瞬。旋即又笑自己風聲鶴唳,自己本來也沒事,連病都是自己吓出來的,緊張什麽呢?
至傍晚時,嚴湛鷺也回來了,鬧着要看二哥。他如今十六歲的年紀,雖說聖賢的學問做得多,不過被家裏父母兄長從小寵到大,仍然是孩子心性。
嚴清鶴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如今反而像是立了軍功一般,被擺在家裏,人人都要來觀瞻一番。
嚴湛鷺摸摸二哥的頭,感到并不太熱才放了心。早晨走時聽說二哥病了,但母親卻不許自己來看,反而更讓自己心中擔憂了一天。
嚴湛鷺邀功一般說道:“今日想着早些回來看二哥,走得匆忙,先生沒責怪我,反而說我果然極其敬愛兄長。”
嚴清鶴笑罵:“我不過是染了風寒罷了,你瞎操心什麽?書都不好好讀了,回頭家法伺候。”
“我擔心二哥也有錯了麽?”嚴湛鷺知道嚴清鶴不但色不厲且內荏,仍然笑道:“先生也知道二哥病了,還要我給二哥帶句問候。”
嚴湛鷺這位先生倒是很有些來頭。老先生如今年逾花甲,仍然精神矍铄,風度翩翩。年輕時是揚州名動一時的才子,入京後在景家做了西席,如今的禮部尚書景銘昭——嚴滄鴻的泰山,嚴清鶴的上司,就曾是他的學生。
嚴湛鷺也是憑了這層關系,才能與景家同輩的孩子一起走老先生門下受教。
嚴清鶴是真的頭痛了。他病這一場,難道非要搞得滿朝皆知嗎?看着小弟興致勃勃的臉,他稍感慰懷,又更添苦澀。
除忍字之外,別無他法。他不受着,誰來受着?父親,大哥,還是小弟?
雖然告假,嚴清鶴也不敢多歇,第二日熱退了便又去上朝了。躺在家裏無所事事,就難免胡思亂想,有公務填補反而能少憂慮些。
嚴清鶴摸不準皇帝的心思,不知他是徹底對自己失了興致,還是暫時緩兵。就這麽日日憂心着,見着皇帝身邊的人就心驚,直至真的盼來劉善手底下的太監。
想得再多不如親身來過,跨過門檻的時候嚴清鶴還是不由自主地兩股戰戰。他已經在盤算着,這次如何能拖過去?再惹惱皇帝,他實在是不大有這個膽子,難道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麽?
還是……還是……還是……他不敢往下想。
章颉見他來,便遣散了屋裏的人。嚴清鶴心道果然,閉了閉眼,一副就義的姿态。
章颉卻輕輕笑起來。他上前摟住嚴清鶴,嚴清鶴本能地想掙,他手上用了力,又在嚴清鶴耳邊輕聲道:“別怕,我不動你。”
嚴清鶴果然不掙了,任由皇帝抱着。
皇帝也不說話,只是從背後抱着他,把頭擱在他肩膀上。屋裏極靜,嚴清鶴連呼吸也不敢大聲,唯恐驚擾了皇帝。
這日之後,皇帝又叫過他幾次,但都僅僅是一番溫存,至多是親吻,有時甚至與他閑聊兩句,仿佛那回解衣的事不存在一般。嚴清鶴心中越發沒底,最怕的是,皇帝不僅沒對他失了興致,反而待他極盡溫情,像是多年的情人,沒有絲毫的咄咄逼人,讓他無從反抗。
但嚴清鶴總還知道,皇帝的心不止于此。
他提心吊膽地等着,等着皇帝什麽時候來處決他。
直到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