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日劉善還是專程讓人去知會了嚴清鶴一聲。嚴清鶴聽罷便愣住了,晃了個神才記起給來送信的太監塞謝禮。

他原先是不怕的,雖說他有心躲着,不過若是皇帝想要,哪裏用管他忙不忙?既然皇帝還沒找上門來,那就是後宮佳麗在側,皇帝沒心思見自己,嚴清鶴當然也樂得清閑。

哪裏就想到好巧不巧,自己難得偷個閑,偏偏那位也有了興致。又聽得皇帝也不要自己這幾日過去,心中又是一驚,更加煩亂。

嚴清鶴鎖着眉頭想,這回大概是又掃了皇帝的興致。忽然心頭一震,自己竟然為這事憂心起來?朝廷命官因為沒能及時侍寝犯愁,嚴清鶴但是想想就一陣惡寒。

半月轉眼就過去了,這些日子來嚴清鶴忽然變了個人一般,每日放衙早早便離開了,下屬們都啧啧稱奇。

趙冀笑他,說是嚴清鶴随他奢靡了一回就摘了僞君子的僞裝而原形畢露。又約他去歌樓聽曲,嚴清鶴這回哪敢答應,忙推拒了。

趙冀不死心,仍道:“多風雅的事,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怎麽還去不得了?”

嚴清鶴只拿母親歸期将至搪塞,又說:“我家也只有我跟着你這麽花天酒地了,我大哥是潔身自好的人,你非要我給小鷺兒樹個風流的榜樣麽?”

趙冀說不過他,只好轉而去邀別人。嚴清鶴暗松一口氣,掃皇帝的興致這事,他已做過兩遍了,萬萬不敢做第三回了。

預感果然還是準的。嚴清鶴這頭剛剛推了趙冀,宮裏就有人來找他。嚴清鶴知道沒得躲,于是硬着頭皮去了。

他見到皇帝時,皇帝正在書桌後坐着。也不是批折子,只是寫字。見他行禮,章颉擡擡眼道:“起來坐吧。”

章颉也沒說話,只是把手上這張字寫完了,擱下筆起身到嚴清鶴身邊來。

嚴清鶴見皇帝過來,忙又站起來。章颉坐到他身邊,又揮揮手示意他也坐下。可嚴清鶴是真不想坐,坐在皇帝身邊實在是不自在,只覺得胸悶氣短,如坐針氈。

屋子裏所有的宮人都退出去了——至少是明處的,屏風裏頭的。章颉親自給嚴清鶴倒了杯茶,嚴清鶴誠惶誠恐地接了,剛剛端到嘴邊,就聽皇帝問道:“最近,躲着朕?”

聲音也不大,還帶點笑意。

嚴清鶴險些沒端住茶杯,慌忙放下茶杯要跪。章颉拉住他的手腕,說:“別亂動。”

嚴清鶴只好坐回去。可他寧願跪着,這麽坐着面對面也太難受了。他低下頭,避開皇帝的目光,低聲道:“臣不敢。”

章颉似乎也沒想從嚴清鶴嘴裏聽到回答,他順勢拉着嚴清鶴的手把玩起來。嚴清鶴的手是雙文人手,瘦,白,又長,章颉一根根地描摹過手指,在骨節上摩挲。

他自顧自地說:“前陣子不回府躲在禮部,近來又趕着躲回家去……”

嚴清鶴本來因為被捏着手指渾身都緊繃着,聽了這句話忽然有些想笑。他是真冤,回家還真不是要有意躲着,可是這要怎麽解釋?

但他還是得開口。他說:“臣……”

話剛說了一個字就被皇帝打斷了。皇帝說:“嚴卿想來是見機知命,還真與同僚喝酒去了……成,也算是朕一言九鼎,嚴卿良苦用心,為了讓朕上回的話作數,百忙之中也要去赴宴。”

皇帝全然是調笑的語氣,但落在嚴清鶴耳裏句句帶刺,讓他毛骨悚然。皇帝總算提起這事了,果然還是惹了皇帝不高興。他也不敢再坐着了,深吸一口氣跪下,叩首道:“臣有負聖恩……”他說不出話來了,難道要說以後必定随傳随到麽?

章颉也不在意,又說:“你們年紀輕,愛玩鬧,也是常事。不過總別鬧得有人說趙家賄賂你,要你徇私,還傳進朕的耳朵裏……清鶴,你說呢?”

嚴清鶴驚得一身冷汗,但這樣的緊張之下,他居然思緒飄忽,覺出點荒謬的好笑來。他想那日自己與趙冀玩笑,趙冀還說一幅朱竹送出去是給趙家丢臉,如今還真有人要拿這幅畫說事情,不知道趙冀又該做何感想。他又想,不知是那日桌上的哪一位在借題發揮,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做這事也不嫌掉了身份。

他靜了靜,覺得這尚不算什麽大事,慢慢開口道:“臣萬死不敢徇私,陛下明察……”

章颉輕笑一聲:“嚴家勢頭太盛,這也是常事。”

嚴清鶴又忍不住揣摩起這句話來,這難道是要敲打嚴家的意思?他低着頭,不曾看到皇帝的動作,忽然發覺有些異樣。他不由地想擡頭,微微一動才明白過來。

皇帝剛剛拔了他的發簪。他又忽然想起小時候見過父親給母親親手拆了頭上的釵環,母親笑得嬌羞,宛如少女。

皇帝伸手撫上他的發頂,又說:“這些風言風語,朕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朕也是信你,才要你來的。”

“謝……謝陛下垂青……”嚴清鶴現在也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麽了,他有些自暴自棄地想,總歸皇帝也不會在意。這些虛話有的是人和他說,叫他來總不是想聽他說些套話。

“起來吧。”章颉将發簪放在桌上,又把嚴清鶴摟在懷裏,吻他的眼角,沉着聲音對他說:“以後不準躲着朕,記住了嗎?”

皇帝向來待他溫柔,少有這樣命令的話語。嚴清鶴當然不敢不應,閉眼道:“臣謹記。”

“行了。”章颉松開他,指着書桌道,“去寫幾個字,随意寫點什麽。”

嚴清鶴不明白皇帝這是要做什麽,不過他從來也沒有明白過皇帝的心思。他不需要明白,他只需要照做。

他就這麽散着長發,自己磨了墨來寫。

他想了想,既然是來承歡缱绻的,寫些壯懷激烈的豈不是讨沒趣。他寫: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皇帝沒要他停,他就繼續寫。寫完一張紙,再寫一張紙。

寫着寫着他也忍不住。他寫過衣帶漸寬終不悔,又寫杜鵑聲裏斜陽暮。後來終于寫到長風破浪會有時,又寫我輩豈是蓬蒿人。

他想起當年殿試,策問時他滿懷的豪情,想着從今以後便是為帝王執筆了。

如今他真的為帝王執筆了。

他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他一看到皇帝,就知道皇帝一直在盯着他看,目光一瞬也沒有移開過。那眼神是溫柔,是眷戀,是懷念,是嘆息。

太深沉太惆悵,不該有的。

他的筆頓住了。

他覺得他明白了什麽,又覺得他什麽都不明白。

一瞬間屋子裏沒了動作和聲音,只有燭火不知人意,偏偏映出兩人不語的身影。

皇帝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斂了神色,拿起他剛剛寫過的紙。看了許久,只是平淡地說:“字不錯。”

嚴清鶴沒由來地覺得皇帝話裏有失望。可他的字皇帝當然是見過的,皇帝若是真想看他的字,平日寫的公文奏折有許多,何至于專程叫他寫一回來點評?

皇帝又像是頭一回見着他一樣打量他。嚴清鶴被看得發虛,撐不住躲閃開目光。

皇帝卻在這時候吻上來。不是輕輕地吻額頭,是對着唇來的。

上回雖然做到底了,但皇帝也沒有和他接吻。他家裏管得嚴,沒真的去秦樓楚館風流過,唯一一回雲雨就是和皇帝。

他沒有親吻的經驗,只是随着皇帝來。唇舌厮磨,老實說也并不好受,他心不在享樂上,也感受不到什麽意亂情迷,只要皇帝高興就是。

不過到底和在床上翻雲覆雨還是不同的。彼時他被壓在身下,除卻屈辱便是無望。皇帝再怎麽細致,說到底他還是給別人洩欲。但如今親吻,雖然輕薄,卻多了些濃情蜜意的味道,更像是情到濃處,情難自已。

這晚終究還是又做了一場。他到底放開了些,雖然說不上得趣,也還是覺得不适,不過多少明白了些這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皇帝在他胸前留了吻痕,又咬咬他的耳垂,在他耳邊輕聲道:“真想在你這兒也留點印子。”

他剛剛洩過,身子正敏感,皇帝情事後略微沙啞的嗓音随着一陣熱氣流進他耳朵,直教他麻了半邊身子。嚴清鶴迷迷糊糊地答道:“多謝……陛下/體諒……”

章颉見他累得厲害,便道:“你先歇一會,朕再叫人送你回去。”

“不必……”嚴清鶴強撐着起來了,“還是早些回去。”

章颉語帶憐惜:“你這樣的臉色,你父母兄長該擔心你。”

嚴清鶴在心中大不敬了一回,他腹诽,你也知道我有父母兄長麽?他當然不敢說出來,又實在是困,不覺又在皇帝懷裏睡過去了。

嚴清鶴這一覺睡得沉,醒來時天已經亮了。他瞧着這雕飾繁複的大床,半晌才想起自己這是在龍床上睡了一夜。

皇帝已經不在了。見他醒了,很快有人上來伺候他起床。他也不敢多問,随着宮人收拾停當,便有人将他送回府去,顯然是早早安排好的。

這日休沐,大哥正在家,親自陪着孩子讀書。見他回來,便放下書,叫他到書房去。小侄子得了閑,笑着沖他做個鬼臉。

嚴滄鴻直接便問道:“昨夜皇上留你在宮裏議事了?”

嚴清鶴松了口氣,原來用的又是這借口。只是沒有與他交代,對不上口供怎麽辦?他想了想,應道:“也沒有什麽大事……只是去時便不早了,因而才沒有回來。”

“你不必緊張。”嚴滄鴻不問他議了什麽事,反道:“皇上是看重你,你只需尋常應對就是了。”

嚴清鶴這才明白過來,大哥竟是怕他“頭一回”留宿宮中而緊張多想。不過想想,他自小便是規整平和的性子,心思也細膩,如果沒有這許多事,真是可能因此多出許多心思。

他忽而想起一事,對嚴滄鴻道:“昨夜皇上說起……說起趙冀送我幅畫,有人說這是要賄賂我,讓我照顧他家小六。”

嚴滄鴻一怔:“這些話怎麽都到皇上耳朵裏去了?”轉而又怕自己這弟弟因此事不安,安慰道:“這些莫須有的事,皇上自然有數,你且不必管它,做好自己的事就是。”

嚴清鶴應了,說自己明白。嚴滄鴻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出聲來:“你呀,怎麽就長這麽大了?竟然就什麽都明白了。”

這一句使嚴清鶴忽然想起許多事來。大哥長了他近十歲,他是在大哥的遮蔽下長大的。他此刻忽然有種沖動,他想把自己所有的委屈,不能向父母,不能像外人說的委屈,全向大哥說出來。他忍不住說:“大哥。”

“怎麽了?”

嚴清鶴醒了。他當然不能說。于是他只是說:“大哥前些天還與母親說我早長大了,轉眼便忘了。”

白日裏人清醒許多,想事情總是更條理,更明白利害。嚴清鶴一直在想那個問題,一直在想,想那個猜不透的皇帝。

如果這是話本,那就該是“曾經還是太子是就對你一見傾心,那年殿試更為你風采折服。許多年來心心念念總是難忘,一朝終于還是情難自禁。”他當然不敢這麽想。

他總是疑惑,總是費解。可就在剛剛,他推開書房的門,見着陽光的一剎那,他明白了。

他明白昨夜裏那些隐隐約約的念頭了。

他終于明白皇帝的目光了。

那不是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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