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皇帝其實并不是一個溫和的人。

人們都說,皇上像極了先皇。先皇是那時奪嫡之争裏鬥出來的,今上卻不是。當年太子薨了,原本兄弟之中他年紀小,但偏偏是最出挑的,先帝竟然就真的立了他做太子。

那時人們就說,成王是最像先帝的。

先太子是溫和寬厚的性子,先帝尚在時,他成王也不敢太露鋒芒。後來成王成了太子監國,大家才覺出他的鋒利。新帝登基那年,嚴清鶴去景家做客,他聽溫老先生說:“他果然是那個人的兒子。”

那年朝裏新人舊人變遷,嚴氏景氏都是先帝奪嫡時有功績才風光起來的,偏偏至今榮寵不衰。他嚴家如今在京中不說風頭無兩,至少也是一流的大家,他與大哥更是一路順風順水。

家中的長輩與父親說,嚴家走到今日,太過順遂了,福分享得太過,要出事情的。嚴清鶴總是不以為然。他少年得志,總以為家裏遠親羨慕他家出風頭而自我排解。如今想來,也實在是太順了,叫人不安。就連景家老三都被調離了京城,怎麽偏他與大哥都好好做着京官?

他的大哥實在是太顯眼了。他家族顯赫,原本不必考科舉,但嚴滄鴻是那榜的狀元,激得他與小鷺兒也非考不可了。有人贈他美名,說他與大哥是嚴氏的雙璧,他倒從來沒覺得。實在是大哥光芒太盛,他總在陰影裏,而常覺得自己資質平平了。

所以他想,為什麽是他呢?

如今他明白了,原本就不是他。

想通這一段,他只覺得比自己當時受驚還要駭人。接着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欣慰——幸好,沒壞了大哥大嫂金童玉女的一段美談。

他如今知道了一段驚天的秘聞,驚詫,震撼,不敢相信,又無處可訴。他近來受的驚吓已經太多了,已經不太感到痛苦,仿佛這是別人的事情一般。他實在忍不住,去約了景遐喝酒。景遐狀作嫌惡:“你怎麽和姓趙的學了一身花天酒地的毛病?”

嚴清鶴只好改口:“喝茶,喝茶總行了吧。”

二人就真的找了一處雅靜的茶樓,要了茶水點心。景遐知道他平日裏也不愛玩鬧,便問道:“說吧,有什麽事?”

“哪裏有什麽事……”嚴清鶴原是一時頭腦發熱才叫了景遐來,如今倒是真的不知從何說起,“好久沒見你,與你随便聊聊還不成麽?”

景遐見他欲蓋彌彰地遮遮掩掩,也懶得揭穿,只道:“成成成,那在下陪嚴大人聊天解悶。”他又見嚴清鶴一幅欲說還休的架勢,忽然來了靈感:“嚴二,你!……”

嚴清鶴一驚,問道:“我怎麽了?”

“你不會是看上哪家的小姐了吧?”景遐笑得揶揄。

“……”嚴清鶴實在沒想到他說這個,這事他現在實在是想都不敢想。他一想到肌膚之親,滿腦子都是皇帝的影子,躲都躲不及,怕是一時難愛慕哪位姑娘了。何況就算他有心,皇帝能準他嗎?

景遐看他臉色奇怪,倒以為自己猜中了,更樂起來:“哎,別害羞呀,咱們一群人裏頭,就剩你沒個着落了。你約我來傾訴你一腔柔情,你怎麽反倒不好意思了?”

嚴清鶴無奈道:“別瞎猜了,真沒有。你怎麽同個市井婦人一樣,總操心這些事。”

景遐仍是一臉不相信地瞧着他,嚴清鶴也不理會,自顧自地說道:“你說,一個人要是愛慕另一個人,但是求而不得……不,是根本沒法表白心跡……”

景遐插話道:“真不是你?”

嚴清鶴只覺得這話說不下去了,他道:“罷了罷了,換件事情說。若是你知道了一個,一個熟人,有一件……有個驚人的秘密,旁人都不知道,單你知道,這事情還與你有些關系,該如何自處?”

景遐問:“是那人告訴你的麽?”

“不是,是我……無意間知道的。”

景遐思索了一瞬,臉色一變,問:“該不會是你大哥做了什麽對不起我姐姐的事吧?”

嚴清鶴一怔,哭笑不得:“你想什麽呢,你還不知道我大哥的人品麽?”他實在是無奈,連皇帝都稱贊過景遐才思機敏,怎麽都機敏在這些地方了。

景遐又問:“那此事于你有什麽影響麽?”

嚴清鶴想了想,答道:“不能說沒有,不過我也沒法左右。”

景遐喝口茶,嘆道:“你約我來聊天,你如今又遮遮掩掩,非要這麽打啞謎麽?”

嚴清鶴也嘆氣:“我是真沒法說……”他已經後悔了,他到底想向景遐說什麽呢?可人就是這樣,知道一件全天下只自己知道的事,就實在被這秘密壓得難受,總想找地方宣洩。

景遐盯着他瞧了一會,直把嚴清鶴瞧得不自在了,才壓低聲音問:“該不會是……宮闱秘事吧?”

其實這也算是答案了,嚴清鶴沒料到他能猜到這層上,也被說得怔住了,半晌不知怎麽回應,算是默認了。

景遐眨眨眼,奇道:“嚴二你倒是有本事……不過這事你還要來問我麽?”

他又喝了一口茶,緩緩道:“這事情,你當然只能讓它爛在心裏。”

嚴清鶴何嘗不知道要爛在心裏。只是他現在知道的事情多了些,可以暫時逃避開與自己有關的部分,像個旁觀者一樣想想皇帝的八卦。

景遐忽然湊到嚴清鶴耳邊,悄聲說:“我也與你說件事情。”

“什麽事?神神秘秘的。”嚴清鶴被他影響,也不由自主放低聲音。

“你記得劉長承麽?”

嚴清鶴當然記得。那是他的同年,都是德啓元年的進士,新帝登基以來錄的第一榜,人數比平時還多了些。這個劉長承是個貧寒人家的子弟,是入贅了當地富戶才解決了溫飽,連同當時上京趕考的錢都是他岳家出的。這人當初入贅時,當地多少讀書人戳着脊梁骨罵他,後來考中了,反而全成了一片贊美之聲了。

“此人如今是在永州一代做官吧……我記得去年還聽人說起過,仍然是清貧,又肯擔責任,大家都稱贊的。”

“他倒是清貧。”景遐冷笑一聲,“那你記得永州失竊的官銀麽?”

嚴清鶴一時不敢細想,他問道:“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那姓劉的監守自盜。十萬的白銀,如今只查着五萬,他也只認了五萬。”

“你說的真是他?”嚴清鶴實在沒法相信。他與這人多少有過些交情,那時就覺得他為人正直,也确是貧寒出來的,吃得苦。後來有了個有錢的岳家,又做了官,仍然過清苦的日子,政績也是有的。這樣的一個人,何至于做出這種事來?

“清鶴呀……”景遐嘆道,“你生在京裏,長在京裏,有些事情你不懂。天下讀書人,有幾個如你一樣的,又有幾個如你大哥一樣的?你這是前幾世修得的福分。”

“你不是麽?”嚴清鶴反問。

景遐笑起來:“我當然也是,所以我才沒貪五萬兩雪花銀。那劉長承認罪的時候痛哭不已,說天下寒士苦讀如他者多矣,如他一樣考中的又有幾個?便是考中了,一輩子清貧守正,也多是窩在地方上終老了,有什麽意思?”

嚴清鶴不語。他的确也少想這些事情,尤其是近來囿于皇帝這事情,哪裏就能想起天下士人的命運。

“世人苦被名利累呀……”景遐感慨,“寒門子弟如此,京城的大人物們難道不一樣麽?都是一樣的,牽挂太多,誰也舍不了,順心順意的太難了。”

嚴清鶴不知景遐又為何有這麽多感慨,他也不知道如何接話。他只是自嘲地想,景遐說得也沒錯,自己不也是被這些東西牽絆着嗎?他要真是了無牽挂,也不是現在的憋屈了。但牽挂放不下,他也沒法怨別人。

“這事情現在還壓着,估計再過幾日就該傳遍了,朝裏怕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吧。”景遐看着嚴清鶴道,“哎,清鶴,你嘴嚴吧,不至于轉頭把我這話傳出去吧?”

嚴清鶴知道景遐也只是與他玩笑,回道:“你嘴多嚴,我就多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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