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八月十五的時候,皇帝邀群臣賞月。
于宮裏來說,這日不僅是中秋,還是大公主的生日。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有過正妃,然而太子妃還未有子嗣就早早亡故了,登基至今也沒有再立後。後來皇帝似乎偏寵過趙貴妃,于是趙貴妃為皇帝生了第一個孩子。
那日生産時正是八月十五的晚上,朗月當空,大家都盼着這個孩子,裏裏外外地忙碌照應着。然而生出來了,卻是個公主。一時幾家歡喜幾家愁,不過到底是頭一個孩子,又因為是中秋月夜生的,大家都說是個好兆頭。趙貴妃也絲毫不愁,第二年便又有了龍種,這回果然是個皇子。
大公主後來因此得了個封號叫做婵娟,連同小名也索性喚做玉蟾。
趙家由此也格外風光起來,不過皇帝倒是沒有因此而特別厚遇趙家,只是準許每年中秋可來宮中與貴妃團聚。
今年的賞月宴就辦在禦花園裏,剛剛月上東山的時候,又有垂柳掩映着。皇帝點名要幾個有才名的作了詩,嚴清鶴躲不過,也和了一首,然而他無心出頭,因而做得平平,無功無過罷了。
皇帝卻因此贊許了他幾句,嚴複良也知是皇帝對人不對詩,連連謝恩。
此刻嚴氏父子三人在一處,皇帝就站在他們身邊。皇帝面色和緩,帶一點贊賞的微笑,但全然不是耳鬓厮磨間的溫柔,而充滿了帝王的威嚴,使人敬畏。
嚴清鶴此刻站在大哥與皇帝之間,只覺得心跳得厲害。他心中有許多事,可偏偏要裝作若無其事。他如今就和那個與自己歡好過的人一同站在父親面前,邊上還有一個被那個人挂在心上的人。這種感覺莫名的像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偷情——如果他有這個心思的話,想必會是一種別樣的趣味。
可如今他沒有。他很想看看,這麽近的距離,皇帝是如何待大哥的。可他又不敢擡頭與皇帝對視,他此時的目光藏不住事情,他一定會慌亂。嚴清鶴忍不住飛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卻見皇帝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嚴清鶴呆住了,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卻見大哥和父親也在看他,這才想起來剛剛似乎隐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他思緒飄散,并沒有聽清楚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全然不知如何接話。他張張口想要說點什麽,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唯恐聖前失言,一時間十分窘迫,越發緊張起來。
皇帝此刻卻為他解圍一般問道:“朕看世安面色不好,可是身體不适?”
嚴清鶴忙道:“謝陛下關懷,臣……臣确實稍感不适……”
皇帝玩笑般嘆道:“唉,那可惜愛卿要辜負這月色了。”
嚴清鶴如今确實抱恙了,他只想早些離開。
“朕看世安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适?”皇帝頭一回要他的時候,就這樣對他說,然而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他那時雖然下了決心豁出去,但能做到不推拒已經是極限了,想來臉色應該不是赤紅就是慘白,哪裏好看得了?但他只能強壓着說:“臣……無事。”
可他沒料到皇帝會這樣輕薄,在此處與他打這樣的啞謎。就在群臣面前,就在他的父兄面前,以一個皇帝的姿态,表達對一個臣子的關心和愛重。但言語之下,卻像是在調情——更不如說是在提醒他。
可皇帝這樣說,是不想叫他離開麽?嚴清鶴思索着,回應道:“此四美二難兼具之時,臣不舍離去,稍事休息便可,勞陛下挂心了。”
皇帝只是點點頭,轉而又與嚴複良交談了。嚴清鶴這才敢擡頭看看皇帝,卻見皇帝神色淡然,面色如常,仿佛剛剛所思只是他自作多情一般。
但他知道不是。他已經知道,皇帝善于做這樣的變化。
皇帝與嚴滄鴻差不多的年紀,然而周身氣度不同,使人看到時總是忘記他的年紀,而只記住他的威嚴。嚴清鶴曾見過先太子,太子是從小培養出的居人上且懷天下的氣度,威儀自然不必說,然而更有一種渾厚內斂的柔和。
皇帝卻不同。在沒有做太子的近二十年裏,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子,年紀不大,生母位分也不高。做了太子後,唯有手段才可服衆人,因而有掩不住的淩厲。嚴清鶴不喜歡皇帝溫柔待他,每次溫存,皇帝越是溫柔,他越是脊背發涼。大約是他明白柔情蜜意只是一時假象,轉眼逆了龍鱗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帝也并未停留多久,目送皇帝離開後,嚴複良便責備嚴清鶴禦前失儀。嚴清鶴無法辯解,只是在心中道,這于他來講實在算不上什麽失儀。
嚴滄鴻看出他心思在別處,悄聲問他為何神游。嚴清鶴只好找個理由來搪塞:“我……我剛剛想到太子的事情……”
嚴滄鴻神色一凜,“想這些做什麽,此事不要多說一字。”
嚴清鶴嘆:“我自然知道,剛剛瞧見趙家人了,一時想起來而已。”
這樣一說,嚴清鶴還真的想起其中的事來。太子,如今是沒有的。但趙貴妃如今位分最高,她的兒子又是長子,所以大家都認為該是大皇子。
不過大家從前都是私下悄悄以為,今年以來忽然就有了傳言,說是皇帝有立太子的意思。這傳言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但嚴清鶴總認為不可靠。一來皇帝正值壯年,身體強健,大皇子年歲也不大,這事不至于着急;二來皇帝并不喜歡別人猜中他的心思,這事傳得越像模像樣,反而越沒可能了。
并且近日來他經歷了許多,越發覺得趙家不該着急。趙貴妃畢竟是後宮裏頭一號的人物,婵娟公主的名聲又大,如今再立太子,這恩寵太大,趙家受不起。
更何況,皇帝是什麽出身,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就一定會立嫡長麽?
這些話,嚴清鶴也只能在心裏想想,并不能去和趙冀說。即便是說了,趙冀也無法決定什麽。且偌大的京城,當然不只是他一個人在想這事情,一定有人比他想得更遠。
只是可能當局者旁觀者所見不同罷了。
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宴席也散了。劉善問皇帝今夜如何安排,章颉想了想,說去趙貴妃處走走。
今天白日裏為公主慶生,夜間又是中秋賞月,是熱鬧的一天。大皇子卻被隔絕在這熱鬧之外,被要求與平日一般讀書。他只是個孩子,本來就好玩鬧,心中不忿,又見姐姐一日裏清閑游戲,便更加氣惱。
趙貴妃也知道今日逼着他讀書,心思不在其中當然沒什麽用處。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心意與姿态。
果然晚間皇上便來了,趙貴妃迎上去,說大皇子今日用功勞累已經睡下了,小壽星卻等着想見父皇還沒有睡。
章颉聽罷果然顯出滿意,去看公主了。公主也才八歲,見到父皇便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來,笑到一半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逗得皇帝與貴妃齊齊發笑。
公主仰着頭對章颉說:“父皇,他們說我是人間的明月——我有天上的月亮美麽?”
章颉摸摸她的發頂,笑道:“天上的月亮不及玉蟾,但你如果不早早睡覺,就不如天上的月亮美了。”
章颉的心情還算不錯,因此他不想追究到底是誰教給公主“人間的明月”這話。他只是與趙貴妃說了幾句話,說到大皇子,他說:“他應該有這樣的耐力與擔當,這樣才是将來能擔大事的樣子。”
趙貴妃聽得心頭一熱,但仍然低眉順眼地輕聲道:“妾身不奢求阿禹能做什麽大事,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章颉也不看她,只是又随意地說:“他又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連他胸中都沒點抱負,像什麽樣子?”
趙貴妃因為這幾句話心中狂跳,她是頭一回從皇帝嘴裏聽到“擔大事”這樣的話,難抑的激動,柔聲應道:“是妾淺薄了。”
不過皇帝又說:“你久居深宮也許不知,外頭竟然風言風語胡亂編排阿禹,雖說是小事,但人言可畏,不管管還是不行。”
趙貴妃又感到周身發寒,心頭那團熱火也燒不下去了,她正思考如何作答,皇帝卻不等她回應起身離開了,留她一個人在原地惴惴。
章颉回到寝宮裏,原已經脫去外衣躺下了,卻終于還是起來,翻出一封信來。
他在燈下慢慢地将信拆了,只有一首短詩,寥寥數言。詩是望月詩,只是為了在十五這日送到皇帝手上,想必是早寫好的,根本也不是望月所作。內容也平常,不過是望月懷人,又述年華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不可追。
章颉拿着信看了許久,到後來只是對着信紙上一個角落出神。
那是落款,寫的是:弟 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