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劉長承的案子終于被揭起來了,從永州到京城裏一片嘩然。然而劉長承自己卻沒等到被押回京,早在永州家中自盡了。
五萬兩銀子還是五萬兩,餘的五萬兩依舊不知所蹤。
章颉召了群臣書房議事,衆人看皇帝冷着臉,都默默站在一邊,不敢作聲。
去年永州官銀失竊的案子一出,皇帝就動過一回氣。那時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永州的人貶的貶,免的免,派下去的人将永州翻了個底朝天。然而十萬兩銀子真如蒸發一般,沒了蹤跡。
誰也沒料到,主犯真兇連同銀子居然還藏在永州。
不過還是有人開口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陛下。”
皇帝略略擡眼,看了看他的丞相。
王懷仁在前朝就做到相位,傳言他登第那年,曾有高人與先帝進言,道“此人可堪大用”。在地方上輾轉磨砺了十年,回京後果然青雲直上,乃至于先帝臨終托付他輔佐新帝。
章颉不便動他,但很快便一步步削了相權。可不管怎麽削,丞相依然是丞相,還是百官之首。
王懷仁從容道:“此事重大,雖是地方小員卻犯下如此罪行,令人膽寒。此雖是個例,然而不可不防。”
王懷仁頓了頓又道:“陛下選賢舉能,治世聖明,然而各州地方偏遠,聖意畢竟難達,仍需嚴加防範。老臣以為忠言逆耳,願陛下恕罪。”
章颉緩緩道:“王卿所言極是。但王大人以為,出了疏漏的僅僅是地方上嗎?”
他的目光慢慢的掃過在場的衆人,一字一字道:“一個地方上的小小官員竟然猖狂至此……但朕眼前的諸位,這京裏的,朝堂上的大人們,都是清白的嗎?”
這才是他想說的。前朝是怎麽亡的——從根上開始爛的,這過去還不過百年。先帝在時一掃痼疾,大刀闊斧整頓吏治,如今先帝沒了才幾年,衆人便都忘記了麽?
室內的氣流凝滞着,房裏滿是人,然而卻是死一般的寂靜。群臣被這一番話說得心驚,暗自揣度皇帝的意思。
皇帝起身,又留下一句話:“憑他一個小小的劉長承,怎麽能瞞天過海,騙過朕,騙過這上上下下呢?諸位大人以為——他有沒有位貴人呢?”
前些日子接連下了幾日的雨,忽然就冷成了肅殺的深秋,晌午的日頭都暖不起來。章颉站在窗邊,看着外頭樹上的葉子被冷風卷起來,又落了一地。
劉善見他站在窗口,忙拿來件大氅給他披上。章颉點點頭,只說:“天涼了。”
劉善應道:“可不是麽?這都落霜了,今年不知怎的,冷得格外急。”
秋日裏的天格外藍,尤其是如今天冷了,越發藍得驚心。然而碧空如洗的澄澈之景也沒有讓章颉舒心一些,他仍然覺得心中郁結。
如今中樞上的人,有先帝手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他提起來的新人。自己掌權的時間不過是某些人的零頭——雖然他強硬,但畢竟有人以為,先帝已經不在了。
有人蠢蠢欲動,或許有人早行動過了。他的話不僅是為了震懾敲打,哪怕那個小小的地方官真的就憑自己的本事瞞天過海了,可他初入官場才幾年,何處學得的這等手段,何處浸染了這般習氣?明年再錄一榜新科進士,他們苦讀十載又是為了什麽?
他一直想再清一次盤,這事又翻起來,剛好也是個契機。
忙碌的不僅是皇帝。入秋以來,朝廷上下原本也事務繁多,被此事一攪,衆人更加不敢怠慢。今年冬天怕是要冷的厲害,還怕入冬了,遭了凍災雪災,各項準備便早早做起來了。
秋天眼看就要過去,入冬就要看見年關了。禮部算是開始一年裏最重要的一段日子,各項禮是祭祀都提上了議程。
嚴清鶴總算在這段與往年一般的忙碌中尋得了一絲欣慰。他多少是了解皇帝的——不管他是對誰,又不管是一時迷戀,還是真情,更或者是用情至深,都不過是閑暇的一點調劑排遣罷了。當有正事要做的時候,談情說愛的消遣自然變得可有可無了。
他近來與趙冀有些日子沒見了,趙冀居然十分體貼,讓他家小六趙晟親自送了一車從南邊運來的鮮果到嚴府上,說是慰勞嚴大人。
嚴清鶴性格随和又親切,而且不像自家兄長一樣,總是管教自己,因而年紀略小些的這群少年都愛與嚴清鶴往來。
趙晟到了嚴家,又賴着不願意走,拉着嚴清鶴和他說閑話。嚴清鶴無奈地笑道:“你眼見要考試的人,怎的不好好在家裏讀書,總是出來東竄西逛的?你三哥天天為你着急上火的,你倒像個沒事人。”
趙晟嘟囔道:“還不是因為他總說我,我才受不了出來的嗎?再讀,再讀書,就要讀成書呆子了。”
嚴清鶴是真的笑出來了:“就你?就算你再讀十年也讀不成書呆子。”
趙晟想起什麽似的,又興奮起來,興致勃勃地對嚴清鶴道:“嚴二哥,我這兩天還真遇到個書呆子。那家夥是南邊來的,原本我們看他長得順眼,便約他一起吃酒玩耍,結果人家說什麽都不肯去,好像他随我們去酒樓吃一頓酒,就要污了他讀聖賢書的清白似的。”
“你還有臉面說人家,你真該向人家學學。”嚴湛鷺讀書乖覺,向來也輪不到嚴清鶴管教,這會兒趙晟在他面前,他忽然有了些當兄長的運氣。
“這還沒完呢。”趙晟又道,“原本不去就不去吧,結果他那一夥從江南來的朋友專程告訴我不要擾他,他可是要連中三元的。”說罷自己又笑起來。
嚴清鶴拿他沒辦法,哭笑不得道:“我算是明白了,那一車果子不過是借口,你這小東西是憋得沒處說了,專程到我這裏來嘲笑用功苦讀的學子,好顯示出你趙公子的威風?”
“哎,也不是嘲笑啦……”趙晟喃喃道,“其實那人也就是書呆子了點,人倒是不壞,他那夥朋友擠兌我的時候,還給我說了兩句好話。不過就是太麻煩了,我怎麽吃飯,我怎麽花錢,我一天換幾套衣裳,他都要評論我一番,總之我處處不合聖賢禮法就是了。”
嚴清鶴其實并不比趙晟大幾歲,但在他眼裏,趙晟始終是個孩子,因而行事作風也都是孩子作風。他只當趙晟交了個新朋友,以這樣的嫌棄來表示親近。他問道:“聽你言下之意,你和那書生交情還非淺?”
“和一個窮書生哪裏說得上什麽交情不交情的……”趙晟道,“就是覺得有趣,才想向嚴二哥你說說的。”
“你呀,”嚴清鶴嘆道,“你什麽時候能讓你父親和哥哥們少操點兒心,他們也能多享幾年清閑。”
“我哪裏不讓他們省心了?”趙晟理直氣壯道,“要是他們不逼着我讀書,我難道還會惹出什麽事情來麽?”
嚴清鶴也懶得提他欠自己人情債,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情。
趙晟又道:“本來我家也用不着我增光添彩……我又沒什麽大志向,就算天天躺在家裏也餓不死,幹嘛非要我和那群窮書生一樣十年寒窗呀。”
嚴清鶴一時竟然不知怎麽反駁,他心裏閃過諸如勝極而衰之類的話,又無法說出口。只道:“是是是,趙公子說的有理,我管不着你。”
趙晟複又嬉笑起來,埋怨他怎麽和三哥一樣唠叨了。
嚴清鶴看他一派天真,諸事不管的樣子,居然有些羨慕起來了。心裏原來有些念想,有些抱負,遇到坎坷才會覺得受折磨。若是從一開始就沒往高遠處想,真能舒服自在的過一輩子也是件幸事。
趙晟又與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陣,無非酒樓奇遇雲雲。臨走時,又對嚴清鶴道:“哎,嚴二哥,要是那書生上真考上了,你能不能想辦法整整他呀。總不能叫他真的連中三元吧?”
嚴清鶴笑道:“既然你都開口求我了,我當然要想想辦法,幫他一把了。”
趙晟剛走,嚴滄鴻恰好從外頭回來。見擺着茶水,便問嚴清鶴道:“家裏來客人了?
“算不上什麽客人,趙家小六出來躲清閑。”
“你還真敢接待他?”嚴滄鴻笑,“不怕別人說他賄賂你?上次可都被人告了禦狀了。”
“大哥……”嚴清鶴無奈,“您別總拿這件事笑我了,這算什麽事情呀,總不至于有人再拿這一車鮮果說事吧。”
嚴滄鴻也不打趣他了,轉而道:“雖然不至于風聲鶴唳,不過近來總還是謹慎些,別留下把柄。”
此時京中大事,無外乎那麽兩三件。此話一出,所指自然明了。嚴清鶴心中略略一驚,問道:“這事情還真有上頭的人參與?”
“說不準。”嚴滄鴻道,“重要的不是有沒有牽連,是那位心裏怎麽想的……皇上該有大動作了。”
他剛從外頭進來,身上還帶着點寒氣。這時候有小丫鬟遞來一個暖爐,嚴滄鴻把玩着暖爐的紋路,淡淡道:“但願能平平靜靜地,把這個年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