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京城裏最不缺的就是八卦,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掀起波浪來。如今劉案在官場中的影響算是大略告一個段落,不管如何暗潮洶湧,不管哪方又受了什麽影響,至少在明面這事引起的波瀾算是稍稍平息了。
然而民間卻是不同。出了這樣的大案子,而且案子又離奇,至今沒能查清楚,大家當然都是津津樂道。茶館說書的已将此事說出了**十來個版本,從劉長承少年讀書,到他考中進士,再到他如何暗中操作,貪了十萬兩銀子都講得有模有樣。
嚴清鶴得閑的時候,也聽到過人們議論,覺得實在可樂。不過大家也并不是真的要了解什麽真相,只是有些故事來消遣時光罷了,因此編排的越離奇越好,反正多數人也并不牽扯其中利害,不過聽個樂子。
除去少年時讀過的聖賢書,除去官場裏紛紛擾擾勾心鬥角,除去繁多的公務和臨近的政績考核,嚴清鶴偶爾也需要一點消遣。尤其這些傳奇故事,自己大多知道一些內情,但聽着旁觀者靠着蛛絲馬跡分析猜測,倒是別有一番趣味。
這日他聽過人們議論王相年輕時的事跡,忽然聽得有人道:“諸位去鳳栖山看過花了嗎?”
鳳栖山名字起的大氣,然而只是京郊的一座小山,風光秀麗,是京城人們踏青常去的處所。
有人便問道:“這季節了,哪裏看得花?”
那人仿佛聽見了什麽怪談,反問道:“大哥居然沒聽說過嗎?鳳栖山有株海棠如今開花了,多少人都去看這奇觀了。”
嚴清鶴聽着也新奇。鳳栖山他去過許多次了,和山上的老道都相熟,并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倒有些秋游鳳栖山的念頭。
那邊的交談又熱鬧起來了,有人說那不是海棠花,只是長得相似,實則是一株沒人認得的奇花。又有人争論這花反常而開,究竟是吉兆還是兇兆。
一人道:“諸位不記得了嗎?那年平州也出過這樣的事情,然而次年就發了澇災。”
很快有人反駁:“京城是天子腳下,與平州能一樣麽?李兄這話裏的意思,是說京城也要遭災禍了?”
“我可沒這麽說,”那被叫做李兄的人回道,“不過天災人禍尚未可知……”
話題便又扯回人禍上頭,幾個書生指點着京城中官場的局勢,分析的頭頭是道,甚至還起了争執。嚴清鶴無心再聽,倒是真的開始盤算去鳳栖山看看。
他從前也在秋日游過鳳栖山,滿山秋葉五色斑斓,煞是好看。不過如今是深秋了,景色又蕭索許多,游人也少些。
不過想來近些天湊熱鬧的人該是比較多,嚴清鶴還是專撿了人少的時段去了。半山腰裏有個道館,十分老舊,約莫也有兩三百年了,如今裏頭也只有一個老道,每日和附近的老人下棋談天,和游人道些閑話。
那老道見嚴清鶴來也十分高興,引嚴清鶴喝茶,又與他聊山下的事情。嚴清鶴問道:“我也是來湊熱鬧瞧新奇的——那樹花可是真的?”
老道笑應:“那倒是真的,不過開得快謝得也快,你再來遲些就瞧不着了,我且帶你去看看。”
那樹孤零零地生在一邊,竟然真的是一株海棠。花枝上只餘幾朵花,幾點豔麗的深紅色在冷風裏搖搖擺擺,但居然沒有瑟縮可憐的味道,大約是紅得太醒目,反而有了些杜鵑啼血的意思。
生在野外的花,與四周冷凄的景色一映襯,別有一番意趣。嚴清鶴幾乎有了詩性,然而身後傳來踩碎枯枝落葉的腳步聲。
此刻老道已經走了,難道是別的游人麽?嚴清鶴想轉身去看,一個聲音便響起來:“嚴大人也在此處看花麽?”
他轉身的動作便定住了,怔在當場。他第一反應竟是,這該是夢吧?春花秋放這樣的荒誕事情,還在偌大的京城裏偶遇——不是夢境又是何處呢?
然而他三千思緒,只是一念之間。他鎮定下來,回身應道:“您也來看花?”
他看到面前只有皇帝與劉善二人,皇帝是微服出行。他忍不住瞥向後面的樹林——那裏面一定有許多侍衛。
章颉走近前來,細細端詳着這花。他輕聲道:“真是海棠……”
他又問:“嚴大人,你以為這是個好兆頭麽?”
嚴清鶴答:“自然是吉兆。深秋裏開出春日的花來,預示今冬平穩易度,來年春意早來。”
章颉笑了:“是麽?”他這樣說着,伸出手去,摘下屈指可數的幾朵花裏開得正好的一朵,又揉碎了。
嚴清鶴幾乎想開口制止了,旋即又覺得自己可笑。這人是天下的主人,難道還毀不得幾朵野花了?
他直覺皇帝并不高興。他想到人們議論的平州澇災,以為皇帝是在為此憂慮。但皇帝并不篤信這些,不當為這些虛無缥缈的事情而憂心。何況他看自己的神情,實在有些古怪——
仿佛自己才是這反季而開的花一樣。
皇帝只為這樹花嘆息了一瞬,他自然地拉過嚴清鶴的手,輕輕皺眉道:“怎麽這樣冷?”
嚴清鶴怔了,繼而頭皮發麻。皇帝可以旁若無人,但他做不到。他輕輕掙了掙,想把手抽出來:“臣……”
“別動。”皇帝的聲音不大,但展現出一絲不悅。
嚴清鶴放棄了,任由皇帝握着他的手,将暖意傳遞給他。他想,要是再掙紮,皇帝該罵他不識擡舉了——全天下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殊遇?後妃怕是沒有,皇子公主大約也難有。
章颉牽着他的手問:“一同走走?”
嚴清鶴當然答應,兩人便并肩在山路上漫步。這時候的風有些冷,但很安靜,兩個人一同走着,居然有一種平和又默契的味道,仿佛是許多年的摯友。
滿目的秋色裏,嚴清鶴忽然之間有種感覺——他忽然地有些同情皇帝了。他居然也有得不到的人,而只能用可笑的手段來自欺,在這樣虛假的舒适裏聊以**。
皇帝問他:“世安,你信這些東西麽?這些——衆人所謂的吉兆兇兆。”
嚴清鶴思量着,皇帝這話大約是有不屑的意思。于是他說:“事在人為,不可盡信。”
“朕原先不信。”皇帝說,“朕叫人去看過,山裏的熱泉流向有變,什麽奇觀,大約都與此有關……”
嚴清鶴靜靜地聽着,他以為皇帝說過“原先”就會說“如今”。可皇帝不再繼續說了,他也無法追問。
二人便都靜默了一瞬,章颉也不再接他原來的話,卻轉而道:“山上風冷,世安早些回吧,當心受涼。”
嚴清鶴道了謝陛下關懷,卻見皇帝又湊近了些,略略壓低了聲音道:“今日晚些時候,到朕這裏來吧。”
他不自然地一怔,憋出一個“嗯”來。
他想,什麽吉兆,分明是兇兆,大兇,無故遇災禍。
嚴清鶴先一步離開了,章颉又站在山頂處,朝着山腳下的京城眺望許久。
他并沒有在想繁華盛世,也沒有在想錦繡山河,只是難得地在出神。
十多年前,平州确乎有過這麽一回,秋冬之際,海棠花開。世人多只記得第二年平州因春汛受災,卻沒有多少人記得,那正是安王世子從京城回平州的時候。
他原先是不信的——他向來不信這一套,所謂祥瑞,他見多了弄虛作假。
但聽聞京城也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卻抑制不住地開始聯想。他明明知道沒有可能,知道只是個巧合,但卻忍不住地想想——萬一,若是萬一,這花真的預兆着故人來呢?
故人果然未至,卻是等來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