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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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清鶴的憂慮顯得有些多餘。科考将近,便是皇帝真的有心邀他相見,他們也沒什麽談情說愛的閑工夫。但嚴清鶴總疑心皇帝有意冷落自己,旋即又笑自己多慮。

皇帝要操心的事情多着,暫且沒心思來傷心。幾日前,皇帝與王懷仁商議邊境貿易的事宜,正事說完,皇帝忽然輕描淡寫地說,大皇子資質出色,聰慧又穩重,是儲君的好人選。第二日便召集重臣,商議立太子的事宜。

去年秋日裏的傳聞傳得那樣有眉有眼,皇帝也沒有一絲表态。好容易這事情冷下去了,不想皇帝竟忽然地定下來了。京中的人們一時喜的喜,憂的憂,嚴清鶴卻因早早得了皇帝的消息,并無驚訝。他只想,大約那日皇帝說的“好事”正是此事。

嚴滄鴻與嚴清鶴說起此事,只道:“诏書還未下,冊封大約要等到六月了。”他與同僚應酬,略飲了些酒,此刻正是放松,又道:“這下趙家又該風光了。”

嚴清鶴斟酌道:“皇上不想叫趙家太風光的吧?”趙尚書是先帝時候的老臣,皇帝一直有意壓制他們而提拔新人。

“是了,你瞧他們如今風光,其實仍有的要愁呢。”嚴滄鴻道,“不說本朝了,就同前朝都算上,有幾個幼年得封的太子最後繼承大統的?皇上年紀還輕……”

大皇子剛剛八歲,其餘兩個皇子一個才識字,一個尚在襁褓,資質都未顯露。更要緊的是皇帝正值青壯,還能添幾個皇子尚未可知,雖然立了太子,争鬥才剛剛開始。

嚴滄鴻乏了,随意與弟弟聊了幾句便去歇息。嚴清鶴閉目沉思,腦海裏卻浮現的是冬日雪天皇帝帶他見大皇子的情形。

又是皇帝。嚴清鶴近來總是想到皇帝。這樣的想無關思念,無關愛慕,卻像思念一樣陰魂不散。

嚴清鶴是在憐皇帝。這話說出去會叫人笑話,甚至要惹麻煩,但确是如此——他畏懼皇帝,又同情皇帝。他想起皇帝,是因為他憐皇帝。他從前越是畏懼皇帝,現在就越是同情皇帝。

公主畢竟是個孩子,心愛的東西沒了,不管是物件還是寵物,甚至于是個人,轉眼也便忘了,有了新寵。但皇帝的念想斷了,要多久才能釋懷呢?

大好的春光裏,趙晟卻被押在家裏苦讀了月餘,好容易夫子點了頭,說他文章尚可,這才得了機會出門透氣放風。倒是煙花柳巷的地方不去,晃蕩着便晃到嚴府。

嚴清鶴自己的事情尚且忙不過來,見了這活寶直頭疼:“趙公子又來做什麽?”

趙晟叫屈道:“我書都溫好了,特來沾沾狀元的靈氣,并不是專程來擾嚴二哥你麻煩的。”

嚴清鶴看他好笑,又見他神采飛揚的樣子,覺得也甚是可愛。他随意問候了趙氏父兄,閑談不免又提及太子的事情。

趙晟道:“這也太突然了,連娘娘都沒提前得了準信。”又道:“父親像是被吓着了,都不見他有多高興,還是常皺着眉。”

“你少說兩句吧。”嚴清鶴無奈,“當心平白給你家裏惹麻煩。”

“這有什麽,”趙晟不以為意,“我又不會到處亂講,只是信得過嚴二哥才同你說的。”

嚴清鶴只點一句也便罷了。他知道趙晟性子張揚,孩子氣又重,但其實人機靈且通透,人情事理都明白。他點點頭,随意道:“等這陣子忙過去……我得了兩株閩中的蘭花,配了均州的盆,到時邀你三哥來小酌賞花。”

這時候春風正在吹,美人桃千瓣的嬌豔将将開始吐露。一連十幾日都是薄雲碧空,恰待到……科考結束那日,天便沉下來,落起春日的細雨來。

皇帝這日心情甚好,甚至在翻看收集整理來的考官們闱中唱和的詩作。皇帝笑着說:“皆不及‘春蠶食葉’句。”

景銘昭應道:“臣等愚鈍,自然難及。”

皇帝還想再說什麽,劉善卻走至皇帝身邊,低聲道:“陛下,永州的急報。”

皇帝的笑意尚在唇邊未及消散,眉目卻陰沉下來。他對景銘昭道:“你下去吧。”

夜裏小雨仍在下,天陰沉沉的黑。燈一排一排地點着,燈火在雨幕裏閃閃爍爍。

趙府上下惶然。趙尚書夜裏忽然被帶走,門前還有禁軍把守。趙晟不明所以,披着衣服就去找趙冀。

“三哥,三哥?”他語氣急切,以至于像是在質問,“到底怎麽回事?”

“閉嘴!”趙冀神情嚴厲,雙眼通紅。

疑惑,恐懼與委屈一齊湧來,趙晟喘着氣說不出話,只得回返。

他貼身的大丫鬟給他倒了熱茶,屋裏的燈全都亮着,他卻覺得冷。雨氣太潮了,又濕,又悶,又冷。

父親到底怎麽了?大哥肯定知道,三哥也知道。哥哥們都清楚,唯他什麽都不明白。

長夜不眠的不止一人。從永州八百裏加急來的密報靜靜地躺在禦案上。

兩萬兩白銀藏在深山溝裏,架了棚,堆了土,蓋了草。另三萬兩層層上貢,流到京裏,多去往工部尚書趙衡方私庫。

珠玉贈貴人,趙尚書就是劉長承的貴人。三年前城外鋪路,兩年前疏浚水道,至去年修築堤壩,虛報工款,削減用度,更有趙尚書的好兒子在戶部從中相助,配合默契,裏應外合。多出的款項被瓜分,除去永州官員手裏的,餘的有直接到了趙尚書手中的,還有的買作良田,挂在富商名下,年年孝敬。

這份密報條理清晰,證據詳實,李道成卻只說“匆匆而作”。同樣的內容制了兩份,由不同的途徑送往京城,只怕皇帝不能得見。

這事也打了章颉一個措手不及,他也沒有料到能查到這個地步。三十年來趙氏得多恩惠蔭庇已不少,但人心不足,竟斂財斂到官銀上,置國法于何處?

更何況又出在這樣的當口上——正要錄取新人,本就是大事;剛剛議定了太子的事情,大皇子生母的娘家就要倒臺。

威勢不可不立,局面又不可不穩。雨連下了幾日,是貴如油的春雨,又是在人心上碾磨的寒針。案子交到大理寺,李道成也從永州回京了。皇帝下了賞賜,還因為他此次的功績,要留他在刑部。

李道成自知這番必然樹敵,他又不喜斡旋,京城宜走不宜留。于是又是表衷心,又是訴苦請,皇帝這才放他回去。

趙家出了這樣大的事,以至于沒人關心那不學無術的趙六公子居然擠進三甲,堪堪挂在最末。成日與他作伴的陳謹行也沒有“近墨者黑”,不負衆望,高中榜眼。然而趙氏輝煌時他是“趨炎附勢”,如今趙氏倒臺,他又成了“同流合污”,名聲難免受損,未入仕途已有質疑之聲。

這一榜的狀元是關中人士,三十有八,兒時在鄉學便有神童之稱。人長得清瘦,樣貌平平無奇,但文章、論辯俱是一流,皇帝贊其有古風。

章颉對這些人還算滿意。與趙氏有什麽關系,他如今不甚在乎。一個江南小地方長起來的小青年,尚且沒有拉幫結派的本事。有德有才,能為他所用,這是最要緊的。

新人來,舊人去。趙衡方審清定罪,家産抄沒,流放北疆。幾個做官的兒子革職的革職,削籍的削籍,用盡了最後的關系,又因為趙晟尚未涉事,概不知情,這才不予追究。吏部大筆一揮,就将他指去嶺南的荒僻小縣,路途遙遠,密林叢生,瘴氣環繞,只怕這公子哥不能死在半路上。

戶部出了疏漏,也下了處置,嚴滄鴻罰了俸。還有人彈劾嚴清鶴的,便是說他與趙冀交往過密,時常收授禮物雲雲。

趙家一夕傾覆,誰都不是局外人。嚴清鶴想起之前趙冀遮遮掩掩,神情憔悴,原來是早有端倪。他與趙冀算不上是什麽知交摯友,但仍不免唏噓。

但嚴清鶴現今尚且顧不上為別人嘆惋,經此一事他自身難保。牽連的罪名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嚴滄鴻倒還心寬,安慰道:“皇上心中自然有定奪,你如今勢頭正好,不必憂慮。”

可嚴清鶴仍然心神不寧,他心裏有鬼,遇着和皇帝有關的事情就發慌。

他的事且被壓着,因為有更大的事。王懷仁說自己年老多病,難當重任,上書請辭。王懷仁近年來似乎隐約有了退意,但說到真要退這一步,還是趙尚書——趙衡方正是王懷仁一手提起來的。

折子頭回遞上去,皇帝言辭懇切地挽留了一番。再上時,皇帝又稱贊了他的功績,說宰相是兩朝的功臣,江山離不開他。第三回上,皇帝終于惋惜地許他致仕了。

吏部尚書暫接了王懷仁的班,原先親附王相的人們皆惶然自危。更多的人忙着讨好新貴,便少有人注意到嚴清鶴被從禮部撤下來,居然給了個文學侍從做——住在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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