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到趙晟啓程的那日,并沒有什麽人送行。他沒帶多少家當,車也是最不起眼的馬車。趙小公子長到這麽大,哪回坐的不是寶馬香車,狐皮鋪着,熏香燃着,而如今竟要坐着這樣的“破車”遠走他鄉,這在幾月前是想都不會想的。

趙晟忽然間消瘦了許多。或許也沒有許多,只是眼睛裏的神采不再那麽張揚,那麽機靈,而臉頰瘦了些,顴骨顯出來,就好像整個人都瘦得憔悴,甚至于看起來一夜間大了幾歲。

陳謹行陪着他,并不說話。從前他是個無依無靠的窮書生,趙晟是揮金如土,呼風喚雨的權貴子弟;現今他金榜高中,前途可期,趙晟卻身世飄零,前路茫茫。要說從前的歡樂事,難免今昔映襯,反而傷感;要說此後的人生,亦不知從何說起。

“哎。”陳謹行愣了一瞬,才明白趙晟是在叫他。

他忽然想不起從前趙晟是怎麽稱呼他的了。最初好像叫他“呆子”,有求于他的時候就裝模作樣地喊“陳兄”。

他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實則呼吸都放緩了,屏息凝神準備聽趙晟要說什麽。但趙晟只是說:“你以後有機會見嚴二哥,就幫我問個好吧,連累他也怪不好意思的。”

陳謹行點頭應道:“好。”

陳謹行松了口氣,又多少覺得有些失望。這時趙晟又說:“你來做什麽?還嫌同流合污得不夠麽?”

陳謹行道:“怕什麽?好歹朋友一場……”

趙晟偏過頭去,不再看他。陳謹行接着道:“要是我都不來,你該傷心的。”

風裏有長長的呼吸聲,似乎還夾雜了一絲哽咽。兩人沉默半晌,趙晟道:“那我走了。”

陳謹行抿了抿唇,說:“你多保重。”

趙晟坐上車,車夫将要揮鞭了,陳謹行忽然喊道:“趙晟!”

趙晟掀開車簾,看到陳謹行急急跑了兩步到車前,對他道:“我,我在京城等着你……我們總能再見的。”

趙晟一張苦臉上就綻出個不大好看的笑來:“在京城等我?指不定你将來要去什麽比我還偏遠的地方呢。”

陳謹行也笑起來,說:“你還瞧不起我?等着看吧!”

城外的路不好走,噠噠的馬蹄揚起一陣沙土,被風吹成迷障。陳謹行看着馬車漸漸遠去,消失在與灰白天空相接的煙塵裏。

嚴清鶴且沒有心思理會這對“天涯若比鄰”的知己。他一個人躲在屋裏,大半天閉門不出。

一口悶氣憋在胸口。他還是過不了這個坎。要是真被趙冀連累,他自認倒黴,無話可說。但皇帝這算怎麽回事?

他無數次自欺欺人地想,不過是一場荒唐游戲,下了床,出了門,就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但皇帝非要來打醒他。

因為知道了一些秘密,所以他曾經恍惚間産生過一種距離皇帝很近的錯覺。但嚴清鶴如今終于明白,不過是錯覺。皇帝不需要他同情,需要同情的是自己。

他算什麽?披了層皮的男寵罷了。但他曾經覺得不是的。他覺得皇帝也欣賞過他辦事情的能力——不是說原來的位子離了他就不成,但因為這種莫須有的罪名就把他換下來,皇帝沒有私心麽?把任免大事系在見不得人的私情上,不是男寵麽?

嚴清鶴心頭一股無名火,不知道是在氣自己還是**帝。以至于再接到皇帝的邀約時,他居然就說:“不去。”

來傳信的太監聽了一愣,笑容僵在臉上:“嚴大人開的什麽玩笑。”

嚴清鶴道:“公公且與陛下說就是了,之後我自會向陛下解釋。”

太監苦笑道:“嚴大人,就算你幫幫奴婢了,咱家沒法交代呀。”

嚴清鶴忽然驚覺自己氣糊塗了,忙給太監塞了些碎金子,道:“求公公幫個忙吧,若陛下怪罪下來,全由我擔着。”

那太監仍然一臉為難:“這……”嚴清鶴就又給他塞了一串珠子:“麻煩公公了。”

太監便嘆氣道:“唉,那咱家回去答話了,嚴大人多保重。”

嚴清鶴是真不想見皇帝,也不想見別人。他想好好想想。不是自怨自艾,是正視他逃避了許久的問題。

這回有表面的正當理由,他消沉得不加掩飾。這日晚飯便推說身體不适,不與家人一同用餐了。

嚴複良一聽便冷下臉來,筷子“嘭”地向碗上一放,衆人也便都停了筷。

嚴複良對身邊服侍的丫鬟道:“去把他叫來。多大的事情,叫他這樣要死要活的?”

嚴清鶴便被叫出來,向父母致歉問安,方準備落座,嚴複良道:“他不是不想吃麽,那便算了。”

嚴清鶴只好站在桌邊,看家人吃過晚飯。之後果然便被父親叫去書房,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頓。

嚴清鶴并不反駁,只是垂首聽着,順從地應承道:“兒子記住了,是兒子心胸狹隘了。”

嚴複良只以為是他長得太順遂了,一時受不得這樣的打擊,敲打提點過也就不再多說,放他走了。

出了門卻見嚴滄鴻也在廊下等他,嚴滄鴻問道:“最近怎麽回事?心裏不痛快?”

嚴清鶴只說:“多謝大哥關心,我沒事。”

嚴滄鴻不說話,只是一直看着他。嚴清鶴忍不住偏過頭,道:“真的沒事。”

嚴滄鴻見他不欲多說,便道:“我信你心中有數,別叫父親擔心。”

“我知道,”嚴清鶴說,“是悶得厲害了,我得空出去散散。”

他不能躲一輩子,他決定去見皇帝。

嚴清鶴其實有些忐忑,他就這麽拒了皇帝,難道皇帝是說見就見的麽?

但皇帝并沒有為難他,反而微笑着,看起來還有些愉悅。

“朕有些累了,”皇帝說,“你能來陪陪朕,朕很高興。”

嚴清鶴一肚子的話,就全都說不出來了。他只是沉默着不搭話,用來表示一點自己的不滿。

皇帝并不在意他的無禮,溫聲道:“這幾日生氣了,是不是?”

皇帝像是在哄孩子,嚴清鶴只好說:“不敢。”

“不敢?”章颉說,“你明明有膽子耍脾氣了,哪裏不敢?”

嚴清鶴不喜歡耍脾氣這個詞,但如果他出言反駁,就更像是在耍脾氣。

“朕知你難過,想說什麽,今日但說無妨。”

“我……臣沒什麽想說的。”

章颉笑出聲來,放下手裏正在看的書。宮女前來為兩人添了茶,嚴清鶴避開皇帝的眼睛,盯着杯上的冰裂紋出神。

章颉說:“朕早同你說過,想用你大哥的。原本你兄弟同朝,已是招搖;趙衡方牆倒衆人推,你以為牽連的只有你?且壓一壓你,是要減你家的風頭。世安,你當明白吧?”

“陛下對臣的任免,不是出于私心麽?”嚴清鶴忍不住開口,“這樣調動,可有過先例?陛下不怕有人議論?”

“有便有吧,”章颉道,“朕想再重用你,從哪裏不是用?全是朕一句話的事情。”

“陛下要貶臣,大可把臣外放。哪怕到北疆,去嶺南,讓臣去能做事情的地方,好過……”

章颉眼含笑意,用滿眼看孩子的包容寵溺注視着嚴清鶴,直把他看得說不出話,才道:“世安這是開的什麽玩笑?”

章颉說:“你還年輕,以後路還遠着。你想做實事,自然可以,不過且忍兩年罷了——你明白其中利害的,當忍得吧?朕難道還能忘了你麽?”

嚴清鶴感到一陣無力,胸悶氣短,煩躁得有些惡心。他說:“陛下以為我是舍不得原來的位子麽?是想來求個一官半職?”

“不然呢?”章颉說,“你想要什麽?你同朕說出來,朕才好想辦法滿足你。”

他想要這一切從來沒有開始。可能嗎?他想要和皇帝的關系永遠藏着最深處,想要皇帝不幹涉他的生活,可能嗎?

皇帝似乎有些失去耐心:“你不痛快,朕自然明白。朕不會虧待嚴家,日後也不會虧待了你。”

嚴清鶴緩緩眨了眨眼,像是想通了什麽。他應道:“多謝陛下。”語氣生硬。

章颉嘆了口氣,道:“朕說了,朕最近累了。今晚你就宿在宮裏吧。”

皇帝想了想,又補充道:“朕煩悶的時候,身邊有個人才好入眠。”

嚴清鶴沒想到,留宿真的只是留宿,他和皇帝就真的同榻而眠,穿着亵衣,什麽都不做。

燈大都熄了,只遠遠地留了一小盞,是皇帝的習慣。微弱的光明明滅滅,慵懶得帶起人的一絲倦意。

這時的夜晚很安靜,他和皇帝也靠得很近,說話的聲音不需很大便能聽得清楚。皇帝壓低聲音說話的時候,氣息的聲音就重起來,還有一絲沙啞,這樣的懶散天然地使人感到放松和親昵。

皇帝說:“你今日能來,朕心裏原是很高興的,本想好好與你多聊聊……你都願來了,又發脾氣算什麽?”

輕輕的呼吸聲在夜裏起伏着,嚴清鶴反問道:“陛下想我怎麽做?陛下拿我當什麽?”

“你想當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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