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深了,只有更漏滴答滴答,細微的聲響綿延不絕,在靜夜裏回蕩。
這樣的靜默持續了許久,嚴清鶴才道:“臣想為陛下臂膀,願效犬馬……”
“胡扯。”皇帝說。
“臣所言字字發自本心,并非胡言。”
“你明白朕說的不是這個。”
“陛下想問什麽?”嚴清鶴說,“難道陛下給過我選擇的機會麽?我不是一直由着陛下麽?故而我才問陛下的心意,不知陛下反問我又是何意。”
他說得波瀾不驚,又輕又緩,但畢竟是一連串的質問。然而皇帝卻不怒反笑,說:“世安近來是不怕朕了,居然也會咄咄逼人。好,那朕來說。朕還是很喜歡你,朕想你留在朕身邊。往事不可改,今後若有什麽想說想要,只管同朕再說。”
還是這樣。嚴清鶴想,他和皇帝的話是說不通的。但這不能全怪皇帝,皇帝給的不是他想要的,但他到底要什麽,其實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此番确實有些**帝接公事“私用”他,但事到如今,他又不可能指着皇帝罵他是亵玩朝臣的昏君。若說要皇帝的真情,那決計不是;若說要名利,也不是。
皇帝又說:“明明前一陣子還很好。若沒有這許多事情,當與世安一同賞桃花的。”
是了,就算不能回到一切開始之前,哪怕能回到早春也是好的。嚴清鶴一直在努力适應,就算自欺欺人也罷,總算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可一旦出現一絲擾動,虛假的和平就被打破。提及賞花,嚴清鶴又想起之前還約趙冀來賞蘭花,一時間物是人非的種種感慨湧上心頭。
他說:“不早了。陛下,歇息吧。”
皇帝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他的手。兩人便不再說話,靜靜睡去,呼吸沉緩。
嚴清鶴醒時五更将近,天色/欲明。他怔怔地盯着房頂看了許久,細想昨夜所言,暗自嘆氣。夜裏有黑暗籠罩,什麽都敢說,之後一腳踏進無盡長夜,好像就不用在意後果,也不用計較得失。白日裏說話做事都在日頭底下,心思也都清明了,一言一行都需面對結果。
醒也無聊,他微微側過身,就着清晨的隐約的微光偏頭去看皇帝。皇帝背對着他,側身睡着,枕上發絲有些散亂。
嚴清鶴就這麽發了半刻呆,正又生了些倦意,忽然聽皇帝道:“時候還早,怎麽就醒了?”
他被吓了一跳,生生又吓精神了。回道:“陛下不也醒了。”
章颉翻過身來,話音裏還帶着倦懶的睡意,含糊地笑道:“你還年輕,再多睡一會吧。”
嚴清鶴道:“陛下并不大我許多,怎麽卻常常一口一個‘年輕人’。”
章颉似乎是晨起尚不大清醒,又像是想了想,才答非所問道:“年輕很好。”
皇帝要早起上朝,不能再賴床了。嚴清鶴總不好再睡,等皇帝收拾妥當也便起身了,與皇帝共進早膳。
其實不管是後妃還是外臣,要與皇帝同席而食,同床而眠,都有諸多的規矩講究。但與嚴清鶴相處時,皇帝便刻意地忘記了這些規矩。
嚴清鶴且不打算回家去,他留在皇帝寝宮看了一陣書,待到快要下早朝時便準備往禮部去。他雖走了,卻不好撒手就走,總要交代事務,着手交接。
有小太監引着他出宮去,遠遠地卻見一位金飾華服的女子,身後浩浩蕩蕩跟着一群宮女太監,想來該是妃嫔。嚴清鶴忙低下頭去,心中卻想起趙冀那姐姐趙貴妃,不免又是一陣唏噓。
他卻不知,這宮裝女子正是趙貴妃。這日上午,趙貴妃約了惠妃游禦花園。
從前趙貴妃在宮裏是多麽風光的人物——她主持後宮事務,家世顯赫,皇帝喜愛她,也喜愛她的孩子。忽然之間,這天就變了,忽然便風雨飄搖——但她又有什麽錯呢?
好在她還有一雙兒女。她能倚靠的也只有她的一雙兒女了,要靠她自己留住皇帝的恩寵,她許多年前就不會做這樣的夢了。雖然趙家出了這樣的事,但皇帝對她和她的孩子們仍如往常,原先立太子的事項也未有變動。
有人說是趙貴妃受寵,故而大皇子也受寵。但明白人都知是母憑子貴,趙貴妃如今是借了太子的面子,要太子有個體面的生母。
可此時的風光就一定是好事麽?她是高處不勝寒,孤身一人,衆矢之的。多少眼睛都在盯着她,她不單要保全自己,還要保全她的孩子。
惠嫔是在誕下三皇子之後晉了妃位的,趙貴妃很喜歡她。惠妃出身低微,性格懦弱,卻還有一個兒子,正适合親附趙貴妃。她的兒子未來如何,誰都說不清楚。她自己是幫不上什麽忙了,但若能依附太子,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趙貴妃親切地牽着惠妃的手,道:“妹妹不要總在自己宮裏悶着,春日都将盡了,平白辜負了這大好的春光。”
惠妃便笑着說:“再好的春光,一個人賞也畢竟無聊。幸好有姐姐相伴,殘春景色也別有意趣了。”
兩人便親親熱熱/地說笑游園,又約了明日一道下棋。
趙貴妃午後在宮中小憩,醒後無聊,斜倚在榻上看畫。忽然聽得宮人通傳皇帝來了,連忙起身迎接。
章颉原先是昨日要來的,不料嚴清鶴忽至,也只好叫趙貴妃白白準備一番。但他并未與嚴清鶴說過此事——放下妃嫔來見他,言下之意仿佛将他等同于妃嫔,嚴清鶴必然更加氣惱。
皇帝伸手扶起趙貴妃,他的手搭在趙貴妃的腕上,那手腕潔白細弱,恍若無骨。
趙貴妃近來清減許多,方才未仔細梳妝,妝容清淡,神色慵懶,耳後還有微紅的枕印,別有一番弱柳扶風,惹人憐愛的風韻。
皇帝見她畫冊,便問:“看的什麽畫?”
趙貴妃掩卷應道:“不過些花鳥,找點閑趣罷了。”
“阿禹在做什麽?”
趙貴妃的面容上難掩笑意,道:“上午讀過書了,如今正在習字呢。”
她最喜歡皇帝問起大皇子了。剛剛出事的那幾日,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隔一陣就要跑去看看她的阿禹,見他睡得香甜才略略安心。
皇帝還是很喜歡大皇子,這是最好的事情。只要皇帝看重她的兒子,一切就都有希望。
皇帝果然露出欣慰的神色,又問:“玉蟾呢?”
“剛念了會書,現在許是在逗貓玩呢。陛下要去看看她麽?”
他們還是去看大皇子了。大皇子年紀雖小,但已經能寫大字了。大皇子的書法老師卻是個年輕人,約莫二十多歲,父親是當世名家,自己也聲名在外。
他自有文人清高的傲氣,見到皇帝卻難免有些拘謹,侍立在一旁。大皇子寫了一幅“河清海晏”,緊張又有些期待地望向他的父皇。
章颉看着這四個字沉吟半晌,似乎是在想什麽,才柔聲道:“寫得很好,挂起來吧。”
大皇子松了一口氣,欣喜雀躍起來。趙貴妃卻另有許多思量。皇帝怎麽偏偏要挂這幅?并不是大皇子寫得格外好了,是這幾個字。河清海晏,這是皇帝的期許。挂在大皇子這裏, 不正是希望大皇子将來接手了他的江山,能河清海晏麽?
章颉在趙貴妃宮裏用過晚膳,又陪婵娟公主下了一會棋,便留宿在此處。
趙家事發後,皇帝第一次在趙貴妃處過夜了。第二日後宮便傳遍了,趙貴妃盛寵仍眷。
嚴清鶴近來清閑,他還不大适應。這種位子原來多是給新人做的,皇帝身邊人,日後好提升。他又不是新人,大家瞧着皇帝看重他,有朝一日必将高升,故而同僚中虛的上趕着巴結他。
他們不明內情,嚴清鶴也不甚在意,只做尋常理會。此來卻常見到一個人了——陳謹行新授了翰林院編修。
陳謹行私下見了嚴清鶴,也不叫嚴大人了,只喊嚴二哥。嚴清鶴一見他便想起趙晟,那孩子無辜,也是可憐。
陳謹行道:“當日走時,趙晟要我代他向嚴二哥問好,他連累你心裏有愧。”
嚴清鶴嘆道:“傻孩子,與他何幹。倒是我有心事,卻沒心思去送送他,是我不對了,改日該向他去信的。”
“趙晟不在意這些的,您的心思到了,他也就高興了。”陳謹行頓了頓,又道,“就快要入夏了,嶺南不比北方,溽暑難耐,蚊蟲又多,他怕是過不慣的。他又嬌慣,不會照顧自己……”
嚴清鶴看他一眼,問:“這麽憂心他,你怎麽留在京裏了?”
陳謹行低聲道:“有時真想跟着他一起走。”
“犯什麽糊塗,”嚴清鶴道,“你讀書這麽些年為的是什麽?為了讓你白搏功名,為些小情小意一走了之?”
“我明白……不過随意想想罷了。”
嚴清鶴放緩聲音:“你要真想幫他,那就好好做,坐到高處,自然有機會。”
“他,他傲得很……要等我提攜他,他若心裏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