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怎麽會?他明白你……”嚴清鶴話剛出口,忽然想起皇帝。如果地位懸殊,必然漸行漸遠——阻隔人的,畢竟不是山與水。

但以他看來,就算借勢又如何呢?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會格外在意這些。不過這對年輕人畢竟與他不同,他重複道:“不會的,他明白你。”

天日漸熱起來,雨水也漸漸多了。嚴清鶴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清閑,除了做自己的事情,他得閑便看書,看史書。看多了時代浮沉,人生起落,他已經恍惚有一種致仕隐居的滄桑了。

這日雨過天晴,消了些午後的悶熱。章颉擱下筆,看看窗外,老丁香樹的枝葉綠得晶瑩喜人。嚴清鶴正在他身邊看書看得專注,他就偏頭看着嚴清鶴側臉。

嚴清鶴感到皇帝在看他,頂着目光強撐了一陣,實在看不進東西。見皇帝仍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他終于開口:“陛下在看什麽?”

章颉微笑道:“看看你。”

嚴清鶴頂不住了,臉上都開始發熱:“陛下說笑了,臣有什麽可看的?”

皇帝終于不再戲弄他,轉而道:“天氣不錯,去外面走走吧。”

此時的天是柔和的藍,浮着些雲彩,像松散的棉花。空氣濕涼的空氣裏彌散着泥土和樹葉的氣息,開殘的海棠花裏還存着一汪未幹的雨水。

兩人在禦花園裏沿着小道緩步閑走,忽然皇帝停住腳步,嚴清鶴不明所以,皇帝便朝着一個方向微微揚了揚下巴,道:“你瞧。”

嚴清鶴順着看去,竟是一只風筝。不知從那堵牆後飄起來的,是個簡單的燕子式樣,晃晃悠悠地他飄在風裏。

嚴清鶴奇道:“這才下過雨,就有人放風筝了。”

“朕少時也喜歡玩這個……”那是近二十年前發事情了,皇帝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時候還專門找了會紮紙鳶的師傅來學,自己紮了放着玩,還有許多花樣。”

“不想陛下比臣更會玩,”嚴清鶴笑道,“我小時也曾玩過,但不曾做過。”

十多歲的皇子本來已經快該上朝聽政了,卻還在紮紙風筝,當然是不務正業,甚至于玩物喪志。然而誰會去嚴格要求他呢?他只要不惹是生非,沒人會特別在意他。

何況他并不是一個人——那時候有人陪伴,再幼稚的游戲也充滿趣味。

“那改日朕帶你紮個風筝玩。”

嚴清鶴失笑:“陛下怎麽總拿我當小孩子?”

他的話音剛落,笑容還沒收住,忽見樹後一團黑影撲面向皇帝沖來。嚴清鶴不及多想,脫口喊出一句“當心”,閃身便也朝皇帝撲去。

皇帝卻被他吓了一跳,身後的侍衛也沖上來。一團混亂驚魂未定時,卻聽一聲細微又沙啞的聲音:“喵……”

轉頭一瞧,卻是只半大的小貓,半金半黑的陰陽臉,身上毛色黑金駁雜,看着頗有些瘆人。

章颉一手扶着嚴清鶴,一手對侍衛擺了擺,示意他們退下去。嚴清鶴即刻站直了身子,尴尬道:“臣眼神不大好……”

“玉蟾新養的小玩意兒,”章颉笑道,“要真是刺客,世安也會舍身來護朕嗎?”

“自然,”嚴清鶴正色道,“哪個臣子不會呢?”

“當然不是誰都會。”章颉依然是閑聊的神色。那貓兒在他們腳邊打了個轉,又輕手輕腳地走開了。

“到它練習捕獵的時候了……”章颉看着那貓道,“玉蟾那蛇死了以後才養的,那時她傷心得很,又不敢到朕面前來哭。朕才想安撫安撫她,不想竟有了新寵。朕記得那會兒還沒巴掌大,轉眼也長了這麽大了。”

“就随它這樣亂跑,不怕撲了宮裏的鳥兒麽?”

“它倒是不去撲籠裏的鳥兒,只喜歡些野雀兒。”章颉道,“天天喂飽了才放出來,撲着鳥兒也不吃,抓了放,放了抓,直把鳥兒折騰得沒氣了,也不見血。”

他輕聲評價道:“冷情冷性的小畜生。除了玉蟾也不同人親近,養不熟。”

嚴清鶴覺得皇帝沒必要和一只貓這麽過不去,像是意有所指。但是指誰呢?他一時又想不出皇帝養了什麽養不熟的白眼狼,便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嚴清鶴道:“只不過是只動物罷了,強求它那麽多作什麽?想要與人親近原該養狗的,不過公主喜歡便好。”

“她倒是喜歡,當作寶貝似的養着。”章颉嘆道,“可先是蛇,又是貓,一個兩個皆是沒良心的,平白錯付真心。”

皇帝轉而笑道:“可見這些什麽貓貓狗狗的皆靠不住,還是身邊該有個人最好。”

兩人正走到一處亭前,此時座位尚且有些濕冷,便有人上前鋪上軟墊,又有人奉上熱茶。

嚴清鶴落了座,飲過一口茶,忽然接着先前的話頭道:“人也未必可靠。有的人沒心沒肺,不比貓狗通人性;有的人冷漠無情,不比貓狗重情義。”

章颉道:“但這畢竟還是少數。要是有個又機靈又重情義的人陪着,不是大幸事麽?”

“那陛下呢?陛下有這樣的人嗎?”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不正是麽?”

嚴清鶴并不接皇帝的話:“可多少人一輩子連個能托付真心的對象也尋不得呢……想來公主是個重情義的人,願她不要為此太過傷心吧。”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樣看來寵物還是好過人的,畢竟離別時不至于過于悲痛了。”

章颉凝視他一陣,道:“世安只是想說公主麽?”

嚴清鶴一愣,問:“什麽?”

“你說了這麽多,難道只是想問公主?你話裏話外,分明不止在說她。”

“不敢。”

話音剛落,就聽到皇帝輕笑了一聲。嚴清鶴又補充道:“臣曾問過一次,陛下不願多說,臣便不敢問了。”

也許是貓兒又去撲鳥了,也許只是因為起風了。有鳥兒撲棱着翅膀飛起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驚惶。

“你要是真不想問,”皇帝說,“為何還要借題發揮,拐彎抹角地提起呢?”

他為什麽要問呢?他原先明明是想置身事外,他不該問的。可如今由不得他置身事外了——是皇帝非要拉他下水,越拉越深。他的命運居然因此頻起波瀾了,要死也該死個明白。

于是他說:“那臣鬥膽,再問一回——為什麽……是我呢?”

皇帝轉頭看看外面的樹,那舒展的葉子在陽光下綠得刺眼。他說:“你要真想知道……改日吧,等以後合适的時候,朕再與你說。”

嚴清鶴其實只是随意一問,沒想到皇帝許諾了他回答。也許是他還沒做好準備,皇帝這樣坦誠,反倒讓他覺得奇怪。

何況——他是真的想知道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