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從前,哪怕只在一年之前,嚴清鶴從沒想過他會和皇帝吵架。他當然也沒有想過,他和皇帝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但就是這樣發生了。他和皇帝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他與皇帝都自顧自地忙碌,不再說話。
然而他們還是同床共枕。他們沒有看對方,卻知道對方一定還沒有睡。從呼吸知道,從空氣知道。
皇帝說:“世安。”
嚴清鶴沒有回答,但皇帝知道他在聽了。
“朕有三個兒子了。”皇帝突然這樣說,顯得有些沒頭沒尾。
嚴清鶴大約明白了皇帝想說什麽,他輕輕地從喉嚨裏發出一個音來應答。
皇帝重複道:“朕有三個兒子了,夠了,朕覺得夠了。”
嚴清鶴原本該說,“但這與我有什麽關系?”但他忽然說不出口了。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與他有什麽關系也很明白了,他如果再這樣應答,就是無理取鬧的裝傻了。
何況這句話的分量也太重了,這幾乎是皇帝的承諾,他無法去輕易地辜負皇帝的心意了。
“你的憂慮朕明白……”皇帝說,“這些不要你來擔憂。不管是後宮還是你的父兄,都由朕來擔憂。朕只是想你知道,朕不是一時興起,不是那你玩笑。”
嚴清鶴說:“我明白。”正是因為明白,因此才憂慮。正是因為皇帝是認真的,才太過沉重。
他說:“但您是皇帝,您是天子。事到如今,我沒有怨您的意思——但當初,您最開始,頭一次叫我來,您想過我嗎?一回一回,您一念閃動,就是我身世沉浮,您想過我嗎?我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我現在能不怨您,但我怕了,也累了。您要我陪着,我認命了;但您要真心,我不明白,也給不出。就這樣吧,恕難從命,算您體諒我了。”
章颉感到胸口發悶,他無法反駁。他只是說:“今時不同往日……世安,在這個位置上坐久了,人的心是會變硬的。”
嚴清鶴轉身背對着皇帝,說:“如果陛下為我心軟了,就賜我一門好親事吧。”
章颉又感到自己的可笑,他誰都留不住。此時不是完全的黑,一點月光與燈火使人能模糊地描摹這世界。他看到他的床,連同整個屋子,寬大又華麗。可是他一個人,就顯得格外空曠。嚴清鶴背過身去,他目之所及就只有自己和這樣空曠又華麗的宮殿。
章颉輕笑出聲:“世安真狠心……一定要叫朕孤家寡人嗎?”
“陛下不會是孤家寡人。”嚴清鶴說,聲音又低又悶,“陛下曾以為自己用情至深,不過轉眼便道對我有意。想來再尋新人,也并不是什麽難事。”
章颉無言以駁。
他知道他做夢了。夢裏嚴清鶴拖着血淋淋的腿在走,走得艱難又緩慢。他想追上去抱住他,卻怎麽都追不上。他拼命地喊嚴清鶴,卻沒有應答。
這夢簡直太糟糕了,但他醒不來。他只能繼續追,喊嚴清鶴的名字。這時嚴清鶴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見是他便深深皺起眉頭,回頭繼續走,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嚴清鶴離開了。他就這樣走了,哪怕一個人走得那樣痛苦也不願意要他攙扶。于是天地茫茫,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章颉終于驚醒了。他感到劫後餘生的輕松和愉快,這只是夢而已,還好是夢。他伸手向身邊一探,卻是空的。空的,還是冷的。
他驚了一身冷汗。是夢嗎?真的是夢?他喚了一聲:“世安?”
沒有人應答他。他提高了聲音:“世安!”
他想起睡前說的孤家寡人,而感到無比的恐慌。他因為慌亂而無法思考,卻有一個莫名而可怕的想法盤踞在腦海裏:嚴清鶴真的走了?
章颉只穿着裏衣一步跨下床去,高聲喊:“嚴清鶴!”
他拼命遏制自己的念頭,但越是遏制,這想法卻越是鮮明。然而一瞬後他轉過屏風,卻看到匆匆而來,被他吓得驚慌的嚴清鶴。
嚴清鶴見他焦急地喊自己,以為出了什麽事情,忙問:“陛下,我在這裏。怎麽了?”
章颉看到嚴清鶴披着衣服,就這樣站在自己面前。他懸着的心猛地放下了,大喘了幾口氣,但聲音還是克制不住地顫抖:“我以為你走了。”
他回過神,覺出自己的荒唐可笑來。但他不在意了,他只是想:還在,他還在。
嚴清鶴不覺得好笑,反而覺得悲傷。他說:“我能去哪裏呢?我在的,我就在這裏。今晚的月色很好,忍不住多看了一陣罷了。”
月色的确很好。嚴清鶴打開了窗戶,月光就落到窗臺上,在青磚上落了一層銀霜,讓人疑心能用手撥亂這些銀屑。
今日是十六,薄雲朗月,夜空深遠。有風吹進來,是很微弱的風,但冷得厲害。尤其他剛剛驚出了一身汗,冷風就透過薄薄的裏衣在肌體上肆虐,緩慢又冷酷地吹**的鬓發。
他看到嚴清鶴站在月光裏。那嚴清鶴方才看着月亮,又在想什麽呢?也在想自己嗎?
但不管怎樣,他還在這裏。章颉把嚴清鶴緊緊擁在懷裏,閉着眼睛慢慢平息。
嚴清鶴在窗邊站了許久,身上的衣服都沾了夜風的涼。但皇帝的身體是溫熱的,嚴清鶴由他抱着自己,他能感受到皇帝的呼吸和心跳。
夜風這樣涼,他也想伸出手去,回應皇帝的擁抱。
但他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他說:“陛下,回去吧,外頭太冷了……您不穿鞋不穿衣服,要生病的。”
他說:“陛下,我在呢。”
章颉自己吓了自己一回,便再也不多說這回事。他想得開了,至少人還在身邊,如今也并不是很糟糕的情況。
他很久沒有去讨好人了。但多得是人來讨好他,他也曾做過,他于此道并不生疏。然而他卻并不想讨好嚴清鶴——他會小心翼翼地試探,也或許會不受控制地爆發。他應當更加理智,步步為營,做一些更合理的規劃,不是像十幾年前一樣,兀自着急,最終卻放手。
但他做不到。他的理智告訴他應當這樣做,然而情感卻在抗拒——他害怕失敗。他害怕連現在的局面都失去,他害怕噩夢成真。
他不年輕了,沒工夫也沒有心思去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但如果把餘生都耗在一個人身上,他還是耗得起的。因而他不再急切,他還有時間慢慢消磨,慢慢補償。
入冬了。嚴清鶴給趙晟的信送出去尚沒有多久,大約趙晟還沒有收到。然而北境卻傳回消息,被流放的趙衡方難耐嚴寒,傷病交加,已經死了。
雖在意料之中,但嚴清鶴不免唏噓感嘆。章颉道:“朕把他放出去的時候,就沒想他活着回來。”
嚴清鶴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陛下暫且留他一命,已是仁慈了。”
嚴清鶴忽然又問道:“那如果是嚴氏呢?”
“什麽?”章颉微微皺眉,但并不是不悅,只是些疑惑。旋即他微笑道:“法辦。”
嚴清鶴莫名地松了一口氣。皇帝說 :“怎麽,失望了嗎?”
“不,”嚴清鶴說,“很好。”
章颉明白他。嚴清鶴寧願跟着一個明君受苦受累,也不願意在一個昏君身邊享盡榮寵。他能理解帝王之道,留給自己投機的餘地卻很有限。大是大非上,他寧願身敗而不願名裂,如果讓後世知道他靠陪睡皇帝枉法,那還不如法辦。
然而至少至今,嚴氏尚未犯法,也不必談法辦。不多時,卻有了嚴滄鴻平遷的任命,從戶部尚書轉吏部尚書,嚴複良也加了太子太師。
吏部是六部之首,以嚴滄鴻的年紀做到這個位置,确是難得。皇帝特意向嚴清鶴解釋:“這是法辦。”
宰相任命後就一直兼着吏部尚書,如今交接得差不多了才放下。吏部尚書的位子空出來,沒從吏部上人,是嚴滄鴻轉去了。皇帝又補充道:“朕早和你說過,想要伯瑜到吏部。原想再等幾年,但沒料到出這樣的事情,眼下正有了機會。”
嚴清鶴正閑着寫字,屋裏炭火太旺,他把窗子稍開了些透氣。皇帝和他說話,他就擱下筆,一絲風卻吹動了沒拿鎮紙壓着的紙。
章颉伸手壓住那張紙,卻見寫的是:“八風儛遙翮,九野弄清音。”
并不名詩,他卻恰好知道。是齊高帝蕭道成的一首小詩,名叫《群鶴詠》。
然而後兩句是:一摧雲間志,為君苑中禽。
他只做沒看到,親手把那張紙放回去,拿鎮紙壓好了。嚴清鶴笑道:“陛下哪裏用這樣和我解釋,我不過幾月不在朝中,不至于連這些都看不懂了。”
皇帝轉轉手上的扳指,也笑着開口:“你的父兄,朕都可提攜重用。但你不行——朕怕你怨朕。要是有朝一日你做到相位,朕要寝食不安的。”
片刻後,皇帝道:“開玩笑的。朕舍不得放你走。把你放走了,就回不來了。”